冶煉坊裏。

    煉爐如土築巨墩, 高五尺許, 爐下麵鋪著瓷屑,炭灰,在周遭架起了高闊的砌磚, 栗木炭二百斤, 堆起來足有餘丈之高, 三個民夫靠牆而坐,手上一刻不停, 拉拽著風箱通風, 還有兩人蹲在爐口處, 用長鐵添炭, 等精礦熔成鉛坨後,冷卻後又令人取出,放到旁邊另一個爐裏。

    後邊的這個爐子鼓肚圓口,好似蝦蟆,也叫蝦蟆爐,民夫將鉛坨在這個爐裏繼續燒熔, 用韝鼓扇不停手, 過了約一個時辰後, 爐內有煙雲之氣, 飛走不定。

    而消散過後, 頻以柳枝從門隙入內燃照, 鉛塵都沉於爐底, 銀則聚其上, 爐麵雪花騰湧,色澤湛然澄徹。

    世寶凝然成象矣!

    賈琰朝田老漢那邊揮了下手,田老漢咬牙弓腰跟兩個人和力用鐵鎯將爐頂處的門撬開,頓時上麵的銀流入另一旁都是元寶形狀紋路的石槽裏,和鉛徹底分開,隻等冷卻後成型為實銀。

    三天三夜,冶煉坊裏衝天的火光不滅。

    白花花的銀料堆積如雪,堆滿了整個煉爐房,陽光一照,折射出的光芒直讓人睜不開眼。

    這是世界上最為神奇的人間富貴花,花開處,危可使安,生可使殺,賤可使貴,死可使活,可使九卿折腰,可使白骨生肉,人們見著它,口中讚一聲“妙哉!”,無不趨之若鶩。

    崔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竭力克製住震驚的神色,拿起邊角的一塊碎銀咬了咬,等看到上麵出現了牙印後,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這一路護送的不是聚寶盆,”他大力拍了拍賈琰的肩膀,激動道:“兄弟,你是聚寶山啊!”

    富貴之花的神奇之處果然不假,這一路賈琰一直叫崔驍崔大哥,崔驍卻一口一個大人,說是客氣,實為戒備生疏,而這時候,終於改口成了兄弟。

    郎屺肅目,他下頜收緊,沉聲問:“一石礦生多少銀?”

    賈琰道:“八兩。”

    八兩!

    要知道朝廷裏頂尖的擅於冶煉的工匠,也隻能一石礦生五兩銀,還不能保證每次如此,但看看這堆了一屋子的銀料,就知道,賈琰說的八兩,恐怕次次都是八兩。

    簡直令人震撼!

    郎屺的手沿著銀料一寸寸摸過去,再抬頭時,眼裏驟然發出炙熱的亮光,不,不是炙熱,是狂熱,他幾步走過去抓住賈琰的手,力氣大得出奇,那雙褐色蝙蝠珠似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熱切地問:“你怎麽做的?!”

    賈琰感覺自己畸形彎曲的右指骨都快被他掰直了,他抽出自己的手,毫不猶豫地拒絕道,“我不能告訴你。”說完就往旁邊走,沒想到還沒邁步,就覺得脖頸間一涼。

    郎屺拿著劍抵在他脖子上,他怒射聲:“你說不說?!”

    “雲英!”崔驍暗叫不好,趕忙喝止住他,他幾步上前握住郎屺拿著劍的那隻胳臂。

    郎屺手偏了一下,而就在這一瞬,賈琰以極快的速度撞上了郎屺的肩部,崔驍一時沒防著他,不小心被郎屺連帶著也被撞到了一旁,而他再眨眼看,就見兩人滾在了地上。

    賈琰很快就起了身,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被劃出的傷口,衝郎屺道:“禮尚往來。”

    隻見郎屺的脖頸上,也出現了一道細淺的血痕,賈琰手裏拿了隻筆,筆尖極為鋒利,估計就是撞倒郎屺的時候,趁機用它劃的。

    崔驍一把抱住暴起的郎屺,喊道,“賈兄勞累多時,先去歇息吧,這裏我……”隻是他扭頭一看,卻見賈琰早都走出十來步遠了。

    郎屺推開崔驍,臉色鐵青,冷哼道:“他倒是識時務的很。”

    “雲英,”崔驍鬆口氣,見賈琰走遠了,便放開了他,笑道,“你這脾氣可得改改,別覺得識時務不好,我虛長你幾歲,就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如今這情景,”

    崔驍一頓,略帶歎息,“你再不識時務,總有一天會栽在這上麵。”

    郎屺眉毛一挑,露出幾分不可一世,他嗤笑,“我用不著。”

    “你用不著?”崔驍搖了搖頭,“我跟你講個笑話吧,這笑話還是欽天監的李大人講的,他說夜觀天象,在東宮位置出現了不吉之兆,為太子著想,最好這陣子能遷出東宮,還說四皇子的屬相正好與這不吉之兆相克,建議四皇子搬進東宮,你說好笑不好笑?”

    崔驍話音一轉,“可是如此荒謬之事,皇上竟然相信了,當然不能讓四皇子直接住進去,可是皇上卻也勸說太子搬出東宮,說是權宜之計,因為皇後不願,這才作罷,這件事完了嗎?我看沒完,不搬出東宮,假如太子出了事,都不用問緣由了,定是因為不搬出東宮,導致的不吉之兆。”

    “皇後自此事後,尚且告誡太子要恭謹慎微,你自然也該懂的識時務了。”

    “你別給我說這些!”郎屺打斷了他,他抬腿朝牆邊踢了一腳,不耐道,“煩!”

    “行行行,不說這個,”崔驍知道他的性子,點了幾句後也不再多說,見他蹲下身去扣銀料,又忍不住說起另外一件事,“賈琰這個人,之前在梧州呆過,後來當的是京都掌獄,你知道他為什麽被罷了官嗎?”

    郎屺扣了塊銀料出來,拿在手裏細細看成色,對崔驍的問題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崔驍自故自接道:“因為他殺了個六品朝廷命官,而且這個六品官,還是他的姐夫。他為此下獄丟官,不得已才投奔了侯爺,也算是個有情義之人,跟何其剛不一樣,你別老沒事找他事。”

    郎屺頭也沒抬,指了指自己的脖頸,涼聲:“是我找他事嗎?他脾氣一點不比我小。”

    “算了吧,我跟了他一路了,就沒見他發過脾氣,你要不是一見麵就罵人廢物,他也不會跟你硬頂著來。再說,煉銀的方法他不告訴你才正常,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東西。”

    手裏銀子的成色十分好,能看出純度也很高,郎屺站起身,看著滿屋的雪花銀,眼裏又發出那種炙熱的亮光,不由讚道:“好!”

    得,壓根就沒再聽他說話,崔驍歎了口氣,轉了話題,“行了,別在這呆著了,一股子怪味,聞著刺鼻,出去吧。”

    郎屺擺了擺手,“你先走吧,我在這再看看。”說罷就朝冶煉爐那邊走去,他也不嫌爐灰肮髒,直接跳上去將爐裏剩下的殘液用罐子裝了,仔細來看。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似乎這罐子裏的東西比滿屋的銀子還要珍貴。

    郎屺眼裏的炙熱,其實並不是對財富的貪欲,而是對未知事物的好奇。

    在滇南,誰提起郎總督府上的最小的嫡子,都是一個字,怪!因為郎屺作為世族子弟,不愛四書五經,不愛琴棋書畫,也不愛女人戲子,他最愛幹的一件事,就是往礦山裏跑,眾人私底下提起他來都是嘲笑,一個大家公子,竟然喜歡幹工匠這等不入流的活!簡直是奇聞奇譚。

    因此稍微有世族底蘊的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郎屺性子也怪,皇後娘娘說幫著他賜婚,他還不要,總督夫人以為他要自己挑,就私底下拿一些閨秀的畫像給他看,誰知他一眼不看,還是整日往礦山裏跑,壓根沒把婚姻當迴事。

    直拖到了今年及冠之年,郎屺被逼得煩躁,才隨意抽了卷畫像出來,竟然是個七品縣令的千金,總督夫人也懶得再管,好不容易等到他點了頭,匆忙之下就將這位閨秀娶了進來。

    *******

    賈琰第二日再去煉爐房的時候,就見田老漢和一堆民夫都低著頭,戰戰兢兢排成一排站在門口。

    “怎麽了這是?”

    田老漢和賈琰熟悉了一些,見他開口,立馬用手指往最裏間一指。

    賈琰撥開人群,往裏麵走去,竟然在蝦蟆爐旁邊,發現了正在睡覺的郎屺,他靠在爐邊,頭發微亂,顯然是在這裏呆了一晚上。

    賈琰皺眉,正在考慮要不要叫醒他的時候,就見他睜開了眼。

    郎屺目光呆滯,似乎是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睡在哪,他轉頭看向賈琰,賈琰趕忙後退一步離他遠了一點。

    郎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吐,朝賈琰行了揖禮,平靜道:“是我輸了,以後銀料冶煉這塊,我不會再管。”

    賈琰被他如此的心平氣和驚了一下,不過沒表現在臉上,他咳了一聲,笑道,“你不算輸,三天內我並沒有把出的礦石全部冶煉完,還剩了一半呢。”

    郎屺搖了搖頭,他知道賈琰是故意的,按他的速度,多用兩個爐就弄完了,但他愣是空著兩個爐沒用,剩了一半礦石,無非是給彼此找個台階。

    郎屺臉色緩和下來,他道:“你要用什麽就跟我說。”說完這句話他沒再說別的,抬腿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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