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來像是迎下轎歌,但這迴他唱的與先前在女家時完全不同,不單歌喉清朗,聲調滿帶著歡喜之情,就連人本身看來,也是眉宇舒展、目光洋溢著熱烈光芒一般,與方才相比,簡直就是換了一個人。


    一支歌唱完了,夫家安排的人上去迎新娘子下轎,然後按照喝紅糖水、踩碎一個壓著生雞蛋的瓦片等,忙活著一係列婚嫁傳統習俗,那個唱歌的小夥在一旁專司唱祝詞,後還唱了《拜堂歌》,待新人送入洞房後,他又唱了《合巹酒》等,終於等到禮成圓滿,主家請大家入席,畫麵中的小夥才退到一邊去,這時我才驚訝地看見,原來有另一個無論身高、長相,都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夥走了來,原來竟是一對孿生子麽?畫麵中的主家拿了一紅布包的錢袋去找到他倆,相互恭維又派了喜錢,賓主相見歡地落座吃宴了。


    “老闆娘?”那邊靠裏一個用木槅扇和珠簾圍起的包廂中的客人忽然大聲喊了幾聲,頓時把我的視線引向那裏。


    “來了?”女店長答應著過去,站在簾子外說了兩句什麽,又轉身進廚房,不一會出來,手中托盤又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食物,她徑直把托盤送到珠簾外:“客人,這是剛炒好的福果山芋泥。”


    ——“這是剛炒好的福果山芋泥,你嚐嚐?”


    一瞬間仿佛時空交錯般,牆上放映的畫麵裏,一個穿著靛藍花布衣裳的姑娘從小門中出來,手裏捧著一隻碗對門外站著的年輕小夥同樣說道。


    “誒?……”我看看牆上的畫麵,又趕緊看那邊珠簾,裏麵的客人看不見容貌,隻伸手掀簾露出穿交領白上衣的身影,對女店長端來的山芋泥默不作聲看了一會,才又默不作聲接了進去。


    女店長朝珠簾裏微微頜首,不經意瞥見我正朝她望,嘴角上揚現出慣常的一抹笑,窗外卻在這時恰好掠過一束閃電,隨即‘轟隆隆’亂雷竄飛開去,嚇得我心裏沒來由一顫,連忙朝她擺擺手表示沒事,就轉去佯裝繼續入神地看牆上映像——


    “荷衣庵的主持愛吃我蒸的素蓑衣丸子和這甜山芋泥,我曉得你也愛吃,特地把我自己一碗留下了。”姑娘把碗勺塞到小夥的手中。


    “荷衣庵的師傅不是過午不食嗎?你的事情還沒做完?咱不是說好了去逛街市?再順道買二斤好黃酒,橋頭黃家割兩斤鹵豬頭肉,橋尾張家買一掛爐子烤餅,今晚陪你爹喝兩盅……”


    “還買酒買肉?你昨唱喜歌才賺了幾個錢?”姑娘蹙眉有些不高興搶白道。


    “嘿……我這不是想找個機會跟義爹說麽……”小夥搔搔頭。


    “說?說什麽?”姑娘轉瞬就明白了意思,臉麵飛起兩團紅羞:“呸!沒功夫搭理你了,我得忙去!”說完轉頭往小門裏跑,小夥子趕緊喊問:“晌午得空去逛麽?”


    “不得空!”姑娘頭也不迴,但話語聲調是滿懷欣喜的。


    “誒?那、那我買了酒肉晚上就去找義爹!”小夥叮囑一句,姑娘已經沒影了。小夥拿著那碗山芋泥看著門裏發愣,這時另一個與他長相一模一樣但神情陰鬱的小夥不知從哪閃了出來:“哥……”


    “原來真是一對孿生兄弟啊?”我看到這裏不禁嘀咕一句。


    “玉生啊?從哪冒出來的,嚇我這一跳。”


    “哥,今、明、後三晚,姚善人在北淨寺出錢擺戲台要唱目連戲,有班主喊我去串戲,他們那‘男吊’昨夜喝多酒栽水溝裏把腿摔折了。”那玉生說話時一雙目光恍忽,不喜不惱慢悠悠的德性,倒真有幾分戲裏飄飄的吊殤鬼氣質。


    “別的角色頂替一下也就罷了,‘男吊’還是少演的好……”


    “我隻愛做‘啞鬼戲’。”玉生搶白一句。


    那哥哥沒法,眉頭微皺:“班子裏的老先兒們不是都誇你上迴演的‘昇平公主’扮相好麽,最近又是穀雨立夏,節令戲裏唱個《追魚》《打金枝》不好?”


    “旦都是班裏的紅角演,你喜歡串那種戲,我不喜歡。”玉生冷冷扔下一句,哥哥沒法,似乎對弟弟的性情也是熟知見慣了,低頭看看手裏的碗:“這是燕兒做的,你也喜歡甜的,吃了吧?”


    玉生這迴倒不執拗了,接過碗低頭看著,忽然道:“哥,去吃碗陽春麵吧。”


    ——兩兄弟的身影走在街巷裏,漸漸混入接踵而過的人群中,畫麵隨之拉長模糊,江南小鎮的景色蒙上一層灰淡煙雨,雨裏攸忽出現一座低矮破敗的小廟,門裏踱出位穿補丁長罩袍的中年男人,他的麵容幹瘦、眼眶凹陷,應是個瞎子,身邊帶著個同樣穿補丁衣裳、約七、八歲的小丫頭,倒是機靈可愛,再仔細看男人手裏,拿著段足有一尺多長的樹枝,上麵綴許多紅色蓮花狀的紙花,枝椏間還有明晃晃的串錢,一走動便發出搖晃的‘索索’聲響,另外腰間繫著響竹板,丫頭手裏則捧著個破碗,這架勢像是舊時街頭唱‘蓮花落’要飯的乞丐。


    但他們走出沒多遠,就見畫麵中路邊墨盈盈的草叢裏倒著兩個跟丫頭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兒,似乎已昏迷過去,丫頭便指著對瞎子說了幾句,瞎子默了默,就讓丫頭拉著靠過去細看,然後倆人一起俯身扶起兩個孩子,吃力地抬迴小廟裏……


    這是一對流浪乞討的孿生孤兒,家裏據說前年被大水沖了,爹娘病的病、死的死,又沒親戚肯收留,便離家出來相依為命討飯捱生活,最近來到本地,因恰好梅雨天候,兩人吃了黴爛食物後中毒泄痢不止,被那對父女找到時隻剩下半口氣了。


    還好廟裏收留他們的老師傅懂得民間藥術,找來鍋底灰及一些草藥,搗細煮好分幾次灌下,居然慢慢就緩住了病症,瞎子每日仍帶著丫頭出去拉琴唱小曲討飯,有時買迴一點白麵,小丫頭因聽老師傅說,蓮花瓣有止血、治瀉痢的補身藥效,便到廟後野蓮塘裏摘些蓮花迴來,加鹽摻水揉到麵裏烙成餅給兩個男孩吃。


    兩個男孩終於痊癒了,一起鄭重跪下給瞎子和廟裏老師傅磕頭,老師傅問他們可想找戶無兒的人家做兒子?畢竟男孩兒還是能尋到出路的,可他倆都搖頭跟撥浪鼓似的,說隻要認瞎子做義父,要留下來學門手藝,以後就在身邊侍奉瞎子終老,再不濟一道唱蓮花落討飯,有粥吃粥有糠咽糠!


    瞎子是高興又作難,兩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子,要做兒子那就是多一份責任,自己帶著小女燕兒過日就已覺艱難,如何還能再添兩口?


    廟裏老師傅在一旁想了想建議道:“鄉裏的戲班最近正要湊一班童伶,這兩個孩子麵相不錯,或許學小戲是條出路,又能得口飯吃,總比唱‘蓮花落’出息,如何?”


    瞎子略一沉吟:“學戲是好,隻要吃得苦……”


    “我們吃得苦的!”兩個男孩異口同聲說出。


    “唉!”瞎子嘆一聲,探出雙手摸到兩個孩子的頭:“都是一根苦藤上的苦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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