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神


    之後——


    畫麵中看到兩個男孩果然入了戲班,瞎子以家長的身份與班主立下生死契約,年限為五年,其間‘若有不虞,生死係是天數,與戲班無幹’。一紙賣身,兄弟倆各自蓋上手印,瞎子還得到二十兩銀子……於是,春去冬來的光陰,重複在艱苦練功和挨打的日子裏;又是幾個春去冬來,兄弟倆在師傅的督促調教和不懈努力下,倒是漸漸打磨出稜角模樣了。


    哥哥藝名蓮生,因眉目清秀、皮相白皙,唱口清爽又身段柔軟,師傅讓扮起小旦,極其恰當好看的;弟弟藝名玉生,性情有些內向陰鬱,但身手特別敏捷,所以專門練些打戲,翻桌、翻梯、蜻蜓、跳索之類的無一不精,在目連戲裏常演些神仙鬼怪或武二花臉,也是地方上有不小名氣的。哥兒倆平時還學會唱些婚喪禮俗歌,鄉鎮村裏的人有些辦紅白喜事的,也會請他倆來唱,所以自打哥兒倆十四、五歲起,慢慢倒也能掙個衣食無慮了。


    瞎爹的親女名叫燕兒,與蓮生、玉生哥兒倆是同年,月份上稍大;自從跟她爹一起撿迴哥兒倆起,就像個貼心貼肺的小姐姐一樣看待他們,後來長大些,寄住廟裏的老師傅就讓她到姑子庵裏去學幫廚,做了個素齋廚娘,大抵這方圓一帶地方上的人虔誠,初一、十五時節都要上廟裏吃齋,大戶一點的人家有喪事也會請她去做白菜,總之也能賺口飯吃,還不會太拋頭露麵。


    瞎爹仍每日到街上唱兩時辰的‘蓮花落’,拿樹枝搖著銅串子打那熟悉的節拍,孩子們長大都能自己討生活,他也愜意寬心許多,閑時還跟廟裏的老師傅在廟後院對著幾畝野蓮塘煮一壺粗茶,這日子,也漸漸好過得去了。


    畫麵中的背景音樂此刻響起了一段風俗歌:正月捉盲踢毽子,二月長線放鳶子,三月晴明做糰子,四月看蠶采繭子,五月端午裹粽子,六月雙手拍蚊子……


    這天黃昏時分,蓮生提著酒肉迴到小廟,燕兒裝作若無其事,但眼角眉梢上掩飾不住悅色,廟裏老師傅正跟瞎子在下棋,蓮生先把酒肉放在廟門檻外,走到低矮的破舊正殿裏,向那尊燻黑開裂的佛像上了香,說幾聲告罪的話,才拿著酒肉去找瞎子。


    遠處天邊紅紫的晚霞落下一片,輕輕蒙在蓮塘上,聽蛙鳴和水蟲的叫聲,那些大朵小朵蓮花帶著晚霞色在水麵隨波蕩漾,老師傅感慨說這是經書裏描述的淨土景色,好看得緊。


    燕兒擺上一張矮幾,大家圍坐下來,蓮生擺上酒肉,燕兒問蓮生還想吃什麽,蓮生指指蓮塘:“很久沒吃你做的蓮花烙了。”


    燕兒笑著點頭,果真去摘了幾支蓮花進廚房了。


    那老師傅不吃肉但好酒,蓮生就連番給他和瞎爹倒酒,酒過幾巡,趁著酒酣腦熱,說出了要娶燕兒為妻的話,瞎爹怔了怔,張張嘴想說什麽,又停住,凹陷的眼眶裏竟然流下濁淚,老師傅怪道:“這是好事啊,老哥兒你哭什麽?”


    瞎爹擺擺手,去搭住蓮生的肩膀:“蓮生啊,你和玉生都是好孩子,當年雖然我撿的你們迴來,但後來把你們送到戲班裏長大,也多叫你們受罪了……隻是你們還這麽惦記著我……願意照顧燕兒,我、我早知道你們這心思……”


    燕兒把手裏的碗捧起,雙目垂淚下來:“那當年……當年家住廟街口,親爹早亡止得寡娘,每日間撐爿涼茶鋪討幾文銅錢過活。奴家巧手烹的好湯,有那水晶皂角兒甜湯、蓮子兒瓜蔞煎、黃梨兒膏糖……”


    “那你跟他又是如何成的故人啊?”鬼差一邊說一邊向觀眾擠眉弄眼,儼然就是演個串場的角色。


    “與他?”燕兒與白無常對望一眼,她又忽然背轉過身去,好像無顏以對:“他莫不是廟街上每日唱蓮花落的少年郎罷。”


    白無常低頭看看自身,嘆一口氣又自嘲地苦笑一笑。


    “嘆啊嘆,人間一番過往滄桑變故?”鬼差似乎在替他二人唱出心聲。


    燕兒轉過臉來:“他就是,當年廟街上每日口唱蓮花落的年少兒郎,笑罵世道人事新聞過往,奴日日聽他那廂唱,由不得心裏偷偷愛他為人的正直疏朗。”


    “哦!這麽說,是你先心裏歡喜的他?”鬼差打趣道。


    白無常這時接口唱道:“每日唱蓮花落換幾紋錢祭祀肚腸,我日日這廂唱,心裏偷望那煎茶小囡兒,有錢買得一碗她親手調製湯水便於願以償。”


    “哎喲!原來你倆早就互相看上了!”鬼差打個哈哈,還不忘促狹地走到被鉗製住的蓮生麵前,聳肩吐舌打個眼色:“你竟不知他倆早就互相看上了?嘿嘿!”


    “什、什麽……”蓮生驚愕得瞠目結舌。


    燕兒用衣袖抹抹眼睛:“說起當年、當年為人在世,艱難度日,母親積勞成疾,奴家求醫請藥……眼見母親苟延殘喘,奴心如刀絞,無奈想出下下策,將此身出賣也罷。”


    “當年得知那煎茶囡兒要將身出賣,三兩日間牽線老婆幾迴進出茶鋪,我於這廂五內俱焚捱過幾番黃昏……”白無常雙臂抱肩想起往事也是嗟嘆。


    “娘親苦熬數日眼看將撒手人寰,城中一富家子兒願出白銀三十兩買斷奴終身,接得銀兩在手乍喜更憂,喜的是母親治病有望,憂的從此再無自由,奴內心私念斜對那少年郎……”


    ——‘轟隆’一聲旱天暴雷,將台上台下都震得驚響;台下觀眾炸鍋了,台上那大鬼差叫道:“不好!爾等休要細數過往了,來龍去脈快說道個底淨,怕時辰等不了。”


    白無常立刻大跨步上去攥住燕兒的手,急切問道:“你那日入那富家門,卻如何又用夜壺砸死人並逃到樓上墜落身死?我隨後撞死在牆外思忖到陰間尋你,卻總不能見?竟不知你已落滑油山受罪?我隻好做了這不入輪迴的勾魂使者,三百年來陰間陽世千百遍尋你……”


    “是奴誤會那富家子要強迫相好,奴卻私心惦念你那日曾說,要等你攢錢將奴贖身,於是不論青紅皂白,隻拿將夜壺砸他,不想那子腦漿迸裂臨死前才說出他吃齋信佛,知奴家境有難,他隻權且花錢行個積德方便,日後必將尋由頭放奴出門的……誤會恩公好意,又怕府上追究,奴羞愧不已又擔待不下,隻得從樓上跳下尋死,卻不知到陰曹即被打下滑油山,說道隻要爬到山頂便可解脫罪過,可那山體浸流滑油,奴三百年來千辛萬苦,不計千百萬迴地爬上山崖又滑落山底,千百萬迴粉身碎骨又復原重來,受苦不可堪言……”燕兒說話時淚水漣漣,與那白無常深情相對,真是說不盡的情真意切。


    ‘轟隆’又一道雷電貼著戲台上空劃過,台上的大鬼小鬼差役們皆連連怪叫地抱頭鼠竄下台去,蓮生這才擺脫他們的牽製,但他神情複雜地盯著台中央的玉生與燕兒,此刻他倆仍保持那先前的動作,目光似已揉迴有神的人氣,過半晌,仍是頂著一張白無常臉的玉生才開口,一字一字道:“你若心裏更歡喜我哥,我絕不會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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