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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花花世界,竟是噬人的地府,滿朝廷的大小官吏,全是森羅殿的大小鬼卒,貪得無厭,敲骨吸髓。大人離開東南多年,隻怕未必知道東南的情況,請下官鬥膽為大人言之……東南自從開海之後,工商大興,作坊遍地,蘇州綢緞,鬆江細布,一匹販賣到西洋,能得到二三十兩銀子,家家戶戶改稻田為桑田,改農田為棉田,改了自己家的尚且不夠,還想盡辦法,圈占別處土地,每時每刻都有百姓破產,流離失所,不得不到城中討生活,人去的多了,也找不到工作,隻能藏身廟裏,等到廟裏住滿了,就躲在福壽溝……”見唐毅愣了一下,海瑞解釋道:“就是走髒水的暗溝,潮濕悶熱,蟲鼠橫行,暗無天日,百姓居住其中,與貓狗無異!”


    唐毅聽完,臉色大變,喃喃自語,“怎麽會如此,怎麽會如此啊?”


    海瑞苦笑了一聲,“大人在東南的時候,雖然也有土地兼並,可大人法度嚴明,圈占土地必須要補償,而且失地的農民必須優先安排生計,城中孤老都有救濟,故此東南雖然繁榮,一切皆有法度,大人去後,胡大帥仍能堅持奉行,如今呢,就連唐中丞,譚中丞也都走了,東南再無一心為國之官。上至浙直總督趙炳然,下至大族官吏,橫行無忌,視百姓為魚肉,怎肯輕易讓出毫厘的微利,百姓生計艱難,賣兒賣女,亦不在少數……”


    說到了痛心之處,海瑞的指甲深深刺入肉裏,疼痛才能讓他的負罪感稍微輕一些,畢竟他也是東南的官吏之一……


    這些年隨著倭寇平定,東南的官員先後調走,唐毅和胡宗憲不用說,楊繼盛被調到了兵部,唐慎年初進京述職,被留在了都察院,出任右都禦史,至於譚綸,半年前被調到了薊遼,出任總督一職。


    上麵的這幾位都是上馬領兵,下馬治民,威望高,手段狠,麵對著他們,東南的大族尚且不敢肆意妄為,可是他們前後被調走,沒了管束,大族世家作為越發過分。


    特別說鬆江徐家,吃相越發難看,不但貪墨土地,還盯上了那些興旺的中小作坊,逼著老板東家投獻。


    大族也不傻,光是搶誰能答應,還不拚個魚死網破。


    他們也要給好處,好處他們不會出,就要從朝廷打主意,直接結果就是市舶司的關稅不但沒有漲上去,還倒退了,嘉靖四十三年隻有五百二十萬兩,到了嘉靖四十四年,還剩兩個月過年,解送京城的卻隻有三百五十萬兩……


    哪怕唐毅對世家大族的貪婪有所準備,可是聽完海瑞的訴說,還是瞠目結舌,震撼不已!


    見唐毅似乎聽進去了,海瑞又繼續歎道:“大人,您的《國富論》一出,東南的工商人士立刻奉為圭臬,他們按照您的方略,細化分工,期初下官以為是好事,可漸漸發現全然不是如此,由於細分之後,難度降低了,婦人,孩子,老人都能進工廠做工,所有童工也就遍地都是了。窮苦人家,十二三歲,甚至十來歲的孩子,就要掙錢養家,本該是讀書識字的年紀,卻要被老板打罵,慘不忍睹……再有,賽馬盛行,各地圈占土地不說,下官聽說,一匹好馬要吃各種精料,黃豆,紅豆,麥子,甚至還有雞蛋!人都吃不起的東西,竟然要給牲畜,眼下還隻是開始,倘若天下真的豢養上百萬匹好馬,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下官知道大人深謀遠慮,不知道大人想過沒有,這些事情該如何處置?倘若大人沒有對策,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唐毅曾經問過自己無數次,海瑞這家夥嘴巴臭,脾氣倔,認死理,也不給任何人留麵子,明明自己一隻手指就能讓他滾迴家裏,永遠閉嘴,可是自己偏偏容忍他,讓著他,拿出唾麵自幹的勁頭對著他,是自己犯賤?還是因為海瑞的名氣太大,不敢動他?


    別說海瑞,就算是名聲更大的張居正,唐毅黑起來也不手軟。


    在這一刻,唐毅總算明白了。


    海瑞就是那個戳穿皇帝新衣的孩童,就像唐太宗的身邊必須有魏征一樣,盡管這家夥討厭,可是卻必須留著他。


    也隻有海瑞,敢在近乎半個聖人的唐毅麵前,肆無忌憚,把東南的真實情況說出來。


    東南不是完美世界,那裏隻是一群人的天堂,另一群人的地獄。


    別人總是告訴唐毅花團錦簇的一麵,哪怕有些問題,他們也會一筆帶過,唯有海瑞,會把最真實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自己的麵前。


    以人為鏡,海瑞就是自己的一麵鏡子啊!


    固然鏡子裏的自己未必永遠光鮮亮麗,可那不是鏡子的錯,罪在自己的身上,如何能遷怒他人?


    想到這裏,唐毅反而微微一笑,“剛峰兄,走了大老遠的路,你一定累了,我請你吃一頓大餐。”


    起身到了門口,唐毅又轉身笑道:“剛峰兄,你放心,菜肴酒肉都是我們家人靠著一雙手掙來的,你可以放心享用。”


    ……


    紅燜豬爪、白斬雞、燒鴨子、溜肥腸、糖醋鯉魚,炒青菜,一大盤青蘿卜,一個菠菜豆腐湯,外加一壇子自釀的葡萄酒。


    沒有任何的山珍海味,全都是家常菜肴,其中有一半還出自唐毅之手。


    海瑞看著滿桌子的菜肴,老臉越發紅了起來,他知道唐毅口味偏淡,弄了這麽多大魚大肉,其實都是給他準備的。


    人心都是肉長的,海瑞就是個炮筒子脾氣,遇到了不平的事情,他滔滔不斷,一口氣全都說出去,不會保留一點,可是說完了,他就後悔了。


    “大人,下官方才的話,多有冒犯,多有得罪了。“


    唐毅反倒爽朗一笑,“剛峰兄說了別人不敢說的實話,我的心中隻有感激,你不必過意不去。”


    海瑞越發羞愧,舉起酒杯,連喝了三杯。


    “下官先向大人賠罪……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下官以為罪不在大人身上。“


    “哈哈哈,剛峰兄,一頓酒菜就把你收買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唐毅自嘲笑道。


    海瑞鄭重其事搖頭,“大人,您在東南的時候,調和陰陽,治理有道,市舶司運行平穩,無論商民士紳,人皆服膺。商人得利,百姓得利,朝廷亦得利,大人走後,您留下的製度毀壞殆盡,才百病齊發,是那些後繼者無能!也,也包括下官在內!”


    海瑞低下了頭,默然無語。


    誠如他所說,唐毅在東南的時候,每推動一項政策,必定會找來各方,反複溝通,特別是涉及到土地,工匠,這些都要仔細研究,即便會損傷百姓利益,也要進行妥善補償安置。


    最關鍵的是唐毅總能找到新的利益,把餅越做越大,如此一來,即便是那些士紳大戶,也願意聽從他的命令,給百姓割肉。


    可是大明朝再也沒有第二個唐毅,市舶司在唐毅走後,沒有任何的進步,結果餅還是那麽大,相對強勢的士紳大戶,他們就會搶奪百姓手裏的份額,結果就是下層的百姓越分越少,以至於難以為繼。


    海瑞酒喝得急了,臉色血紅,很是駭人。


    “大人,倘若您能多留在東南一些日子,多半不會落得今天的地步兒,海瑞無能,不能守住大人留下的基業,辜負了大人的一番苦心,海瑞該死啊!”


    說著,海蠻子竟然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唐毅把泉州市舶司交給他,那是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位置,他不過是一介舉人,何德何能,竟然坐上了提舉的寶座。


    他兢兢業業,生怕對不起唐毅的信任,對不起朝廷和百姓,他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手裏管著幾千萬兩的銀子流動,卻沒有一錢銀子落到口袋裏。


    做提舉的幾年,沒加過新衣服,海老夫人過生意,海瑞咬牙買了二斤肉,竟然驚動了泉州城,海大人吃肉了,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啊!傳為一時美談。


    海瑞做得無可挑剔,可是卻在四年前,被人攻訐,從泉州府調走,先後在南直隸,江西為官,後來又調到了南京,擔任吏部郎中,雖然都是五品平調,可是權力差了何止千萬倍。有功反而罹禍,做得好竟成了罪過!


    海瑞沒有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他心痛的是大明的天下,每一處所見,皆是淒慘的境況,大明天下,幾無一塊淨土。


    唯有到了小站,他才耳目一新,或許隻有唐毅才有扭轉乾坤的本事,才能真正鏟除不平之事……


    “唉,剛峰兄,把你調走,其實我是知道的。”唐毅端著酒杯,輕聲說道:“若不是我默許,他們也不敢動你,一杯水酒,算是賠罪了。”


    海瑞聽完,徹底傻了,怎麽會?他信任的唐毅,竟然是把他調走的那個人?海瑞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愣了半晌,突然仰頭狂笑,拳頭嘭嘭砸在胸膛上,咚咚作響,狀若癲狂!


    “可笑,真是可笑啊!我海瑞苦心守著市舶司,卻沒想到,你這個主人都不知道珍惜,你自毀長城,與我何幹!”


    海瑞說著,自顧自抓起肥雞,大口吃了起來,仿佛咬著某人的肉一般……(未完待續。)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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