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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席慕雲,拜見海大人!”


    唐毅還沒迴來,席慕雲這段時間經常在唐家往來,請教學問,執學生之禮,算是半個主人,熱情迎接海瑞。?樂?文?小說.


    “你就是席大人?”海瑞沉吟一下,說道:“不必行禮了,海某不過是一介舉人出身,海外蠻夷,席大人是進士出身,名滿天下,海某受不起!”海瑞板著臉,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席慕雲弄得老大沒趣兒。


    難怪以前唐大人提起此人,都大搖其頭,還說過他有個“海閻王”的綽號,眼睛裏不揉沙子。現在看起來,是說得好聽,不好聽就是棒槌!也不知道大人怎麽忍得了他!


    席慕雲客氣兩句,轉身就要走。


    “慢。”海瑞依舊麵色凝重,“席大人,不知願不願意聽海某一言?”


    席慕雲能說什麽,他向嘉靖進獻龍駒有功,得到了一個奉議大夫,正五品的冠帶,不過海瑞早早就是五品的知府,又調到南京當任吏部郎中,是正兒八經的五品官。再加上海瑞跟著唐毅比他可早多了,十足的前輩,說什麽話,哪能不聽著。


    “請海大人賜教。”


    “賜教不敢。”海瑞依舊麵沉似水,“席大人,你向陛下進獻龍駒,如今天下人人皆言馬事,你可有一絲竊喜?”


    席慕雲也不是好脾氣,見海瑞言語帶刺兒,他微微輕笑,“海大人,竊喜不敢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席某不過是大明的子民,為國尋馬,盼望著有朝一日,大明能兵強馬壯,四夷臣服,如此而已。海大人若是覺得席某有什麽錯,大可以指出來,不用含沙射影,夾槍帶棒,我對得起良心,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


    海瑞突然須發皆乍,腰背挺得筆直,好像一杆標槍,長途跋涉,眼睛布滿了血絲,此刻更加發紅。


    “席大人,海某有幾件事倒要討教……”


    兩個人對視著,就仿佛要掐架的公雞,海瑞深吸一口氣,就要說話,突然外麵傳來笑聲。


    “剛峰兄,許久不見,你怎麽有空到了小站了?有失遠迎啊!”


    唐毅笑著從外麵走進來,看了一眼席慕雲,他把頭低了下來,又看看海瑞,見這個蠻子眉頭立起,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唐毅知道這是海閻王要發作的信號。


    他連忙對席慕雲笑道:“輕塵啊,馬場那邊誕下了十幾匹小馬。”


    席慕雲一聽,眼睛大亮,“大人,下官這就去看看。”


    “好,那邊俞老總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他上了年歲,可別累著,你們多幹一點。”


    “明白。”席慕雲抱拳,扭頭就走,跟海瑞一句都懶得說。


    唐毅幹笑了兩聲,讓海瑞坐下,他親自倒茶,滿臉含笑。


    “剛峰兄,屈指算來,差不多有六七年沒見了,你還是風采不減,可喜可賀啊!”


    海瑞咧了咧嘴,勉強說道:“大人也是。”


    兩個人又安靜了下來,唐毅隨口喝著茶,海瑞低著頭,一語不發,兩個人就這麽枯坐著,差不多一刻鍾。


    最後還是唐毅歎口氣,打破了沉默,“剛峰兄,有話不說,不是你海瑞的作風,講吧,不管多難聽,我都接著。”


    唐毅坦然,反倒海瑞不好意思了。


    他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隻要他認準的事情,天王老子說也沒用,在泉州的時候,他就和唐毅經常爭吵。


    可是吵過之後,海瑞就會覺得有些對不起朋友,就盡量躲著,所幸唐毅心胸寬闊,每次都是他主動打破僵局,隻是沒有多久,兩個人又繼續吵。


    現在迴想起來,還好像昨天一般,海瑞不得不承認,他也做了十幾年的官,論起人品,學識,本事,唐毅都是第一等的。越是如此,海瑞就越生氣!


    “大人既然讓我說,那下官就開誠布公,或許有些不中聽的話,請大人海涵。”


    “你的話就沒有中聽的時候!”唐毅暗自腹誹,嘴上卻笑道:“請講。”


    海瑞抓起了茶杯,一飲而盡,潤了潤喉嚨,看樣子要長篇大論了。


    “大人,方才我就想和席慕雲大人談一談,您來了,下官就向您請教。”海瑞沉吟道:“大人遷居小站以來,親曆農桑,屯墾裕民,成效斐然,下官一路行來,所見小站繁華,堪稱治理典範,大人經天緯地之才,下官佩服。”


    蠻子也學會恭維人了,隻是唐毅卻清楚,這是疾風驟雨前的寧靜,更何況海瑞隻是稱讚自己屯墾之功,言下之意,別的事情都值得商榷了……


    果然,海瑞臉色一變,“大人,下官有幸,與大人一同為官,東南開海,籌建市舶司,征收關稅,練兵抗倭,下官從大人身上學到了許多本事,大人理財之能,超過曆代先賢,實在是了不起,然則!大人為何將理財之術,著稱唐學三書?傳之天下?莫非是要叫天下人人言利?都成為追逐金錢之徒嗎?誠如是,人心不古,追名逐利,寡廉鮮恥之徒,公然以唐學門徒自居,用盡心機,盤剝無度,敲骨吸髓,壓榨百姓,他們是在壞大人的名聲啊!”


    好一個海剛峰,一上來就把唐毅最為得意的唐學給貶得一錢不值。


    唐毅籠在袖子裏的小手指不停顫抖,他有心發飆,思索了再三,卻又忍了下來。


    “剛峰兄,仆還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沒有發怒,也沒有反駁,反把海瑞接下來的說辭給擋住了。


    到底是百折不撓的刺兒頭,海瑞一晃腦袋,“大人,要說第二件不對的事情,那就莫過於馬術比賽了,您可知道,東南到了何等程度?”


    “這個……”唐毅愣了一下,“剛峰兄,莫非鬧得很不像話?”


    “豈止是不像話,簡直胡來!”


    海瑞提到了這裏,竟然站起身,滔滔不斷,痛心疾首。


    隨著小站賽馬大會圓滿落幕,各地湧現了一股狂熱的浪潮,特別是東南,勢頭更加兇猛。很多人都向小站馬場訂購了馬匹,又四處搜羅,一匹好馬的價錢,在東南超過了二百兩銀子。好些西洋商人見販馬有賺頭兒,甚至用盡辦法,從各地搜羅好馬,賣到大明。


    其中有一匹從蠔境弄來的安達盧西亞馬被魏國公之子徐邦陽以五萬三千兩白銀購得,徐邦陽甚至對外宣稱,有多少要多少,絕不含糊。


    他甚至跑到了鎮江府,圍著甘露寺附近,圈了三千畝的馬場,準備和唐毅的小站馬場唱對台戲。


    有人帶頭,整個東南都出現了建馬場的勢頭。各家的貴公子到處圈地,蘇杭等地都建立起龐大奢華的賽馬場,州城府縣,甚至布政使司,都出麵組織馬隊。


    每逢訓練比賽,都吸引無數人觀賞,一旦有好馬出戰,一場的賭注就多達數萬兩銀子。據說徐邦陽的那一匹安達盧西亞馬,在三個月之間,就替他贏了七萬兩銀子,不但沒賠錢,還大賺了一筆。


    “大人,東南人人圈地,家家建馬場,有數十畝的養馬場,有幾百畝,上千畝的賽馬場,更有人尋找山地,要建立萬畝的育馬場。東南人稠地少,百姓缺少耕種之田。無田則無民,無民則無國。這個道理您比下官清楚,馬場圈占民田,這是以馬食人,聞所未聞!更有進士席慕雲,他不思為國報效,竟然進獻馬匹,以為終南捷徑,居然一朝得賜五品冠帶,朝廷用人法度何在?規矩何在?小小的賽馬,擾得天下大亂,擾得規矩盡失,您身負天下之望,多少士子對您頂禮膜拜,如此行事,讓下官實在是無法苟同。下官懇請大人,能夠改弦更張,以民生為重,不可玩物喪誌,更不可以駿馬禍亂朝堂,逢君之惡,否則……否則大人將身敗名裂!”


    海瑞沉著臉,低聲說道:“下官敬佩大人的本領,深知大人虛懷若穀,豈能因為一時的失意,自暴自棄,讓,讓人心寒!”


    以馬食人!


    真是沒想到,竟然落了這麽個評價,也不知道比起羊吃人,是好還是壞。


    唐毅苦笑了兩聲,盡管他早有準備,可心裏頭還是十分不舒服,海瑞這個蠻子越發過分了。隻是唐毅這些年養氣的功夫越發了得,竟然沒有動怒。


    “剛峰兄,你的意思我都聽明白了,隻是我也想請教你一件事,你覺得富國強兵,消滅俺答需不需要?”


    “自然是需要!”海瑞毫不遲疑道。


    “那遍地馬場,人人皆言賽馬,要不要?”


    “當然不要!”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他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指了指不遠處一座剛剛蓋起來的樓閣。


    “我隻要第二層的閣樓,為何要蓋第一層,為何要費力氣挖地基,還不趕快給我拆了,把銀子剩下來,豈不是更好!”


    海瑞耿直,卻不是傻瓜,瞬間明白了唐毅的意思,他的臉上發燒,這是諷刺自己隻要空中樓閣啊!


    唐大人,你未免把海某人看得太低了!


    海瑞憤然站起,“大人,兵甲不修,武備鬆弛,罪在朝廷,罪在官吏貪墨盤剝,罪在當道者昏聵無能!他們不思悔改,整頓馬政,反而讓無辜百姓受累,馬術大興,說到底,不過是世家公子,豪商大族借此斂財的手段,他們又豈能真正上戰場,為國殺敵?明明有大弊不除,竟然要讓百姓替他們受罪!”


    海瑞紅赤著眼睛,咆哮道:“請大人教我,為何要如此不公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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