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辦公小潔迴到家裏,先哄睡了女兒,自己簡單洗了洗也上床休息。

    雖然連日來精力疲憊,但想著近來發生的許多事情,總也不能入睡。她可憐婆婆,經曆了這麽多年委屈磨難,終於沒有看到丈夫和兒子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走了;她感謝張媽,這麽多年仍然舊情不忘,耐心周到地照顧婆婆,使她在這種情況下身體上總算沒有受罪;她更加感謝青鬆,如果不是他出麵料理,她簡直不知道婆婆的這場事情該如何處理。然而這場事終究已經過去了,死的死了,化為了灰燼,入土為安;走的走了,無影無蹤。現在家裏隻剩下她和女兒丹青兩個,蜷縮在一個房間裏,孤孤單單,寂寂寞寞。今後的日子裏,她將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撫養女兒?如何打發這漫漫長夜,度過自己的後半生?

    她已近而立之年。前麵的二十年,她是在父母親的照顧和指導下生活的,雖然不是很富裕,但也衣食無缺;特別還有自幼的夥伴青鬆陪伴著,生活又多了幾多樂趣。餘下這十年,風雨飄搖,驚心動魄,完全打破了她往日平靜安逸的生活,打破了她的人生計劃,使她飽嚐了人間百味。

    二十歲那年,她和青鬆一起考取了省工學院。一個村莊同一年考取兩個本科大學生,而且又是關係密切的兩家,自幼訂了娃娃親的一對,兩家人何其歡欣榮耀!他們兩個又何其振奮高興啊!暑假後開學,兩人相依相伴來到省城,來到省工學院報名。青鬆偉岸挺拔,英姿勃勃;她玉樹臨風,千嬌百媚,立即吸引了眾多的眼睛。他們也感到莫大的榮光!

    第一學期,他們的生活是平靜而快樂的。從小縣城來到大省城,他們像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感到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除了學習就是逛街遊玩。他們還參加了淮北同鄉會,結識了劉武軍這樣義薄雲天的好朋友,經常出雙入對地參加他舉行的聚餐和舞會,得到他許多關心和幫助。他們感到天是美好的,地是美好的,人更是美好的,前途無量,繁花似錦,生活比蜜甜。

    然而,隨著蔣介石撕毀和平協定,內戰開始,他們的心情也像中國的政局一樣動亂起來。青鬆看透了國民黨的反動和腐敗,參加了共產黨,從此走上一條隱蔽的、艱險的道路。她的心情再不能平靜下來,每天提心吊膽,不知明天將會發生什麽;雖然他有時還會陪她遊玩談心,但總是擔心多於快樂。

    終於發生了武庫爆炸案,青鬆因為參與其中,被警署通緝,危在旦夕,她隻好求救於武軍,在公公劉師長幫助下,青鬆得以脫險。然而不久又傳來青鬆等爆炸軍車未遂被捕、被秘密處決的消息,她徹底絕望了,痛不欲生。是武軍的溫柔體貼、百般勸慰照顧使她重新樹立起了生活的信心,燃燒起愛情的火焰。在隨後的日子裏,她投進了武軍的懷抱,直至結婚。

    可是好景不長,時局突變,他們新婚蜜月未滿,武軍應征入伍,開赴淮海戰役戰場,從此夫妻再未見麵。漫漫長夜,獨守空房,百苦交集,亂箭穿心,幽思難眠。而今女兒丹青已經四歲,父女竟不相識。她隻得與婆婆相依為命,共同守望著丹青,苦度歲月。如今,雖然她知道青鬆尚在,依然愛著她,等著她,她與武軍的婚姻是個錯誤,然而她可憐婆婆孤苦,憐惜女兒尚幼,情願苦守也不忍離開她們而去。

    生活的艱苦她們尚能忍受,精神的苦難叫她們實在難熬。婆婆終於忍受不了無盡無休的懷疑和審查,又對公公和武軍徹底絕望,萬念俱灰,撒手西歸,丟下了她和丹青。“你走了,徹底解脫了;你們劉家的人都走了,都解脫了。可是你們劉家還有兒媳,還有孫女,你們想沒想過?你們還要不要我們了?難道你們就這麽一走了之,從此不管不問了?當初,你們那麽求我做你們家的媳婦,那麽希望我為你們家生兒育女;如今,你們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丹青嗎?”她在心裏憤怒地責怪婆婆,責怪武軍和公公對她的拋棄。“早知今日,見到青鬆就該拋下你,跟他在一起了,也免得受這麽多磨難。”

    她又覺得婆婆不是這樣的人,因為她一直關心她,疼愛她;對丹青更是百般疼愛,惟恐照顧不周。特別是婆婆臨終的時候,似乎一直在考慮她今後的生活和去路。她又想起了婆婆對青鬆說的話:“我知道我沒有多少日子了,你劉叔和武軍也不可能迴來了。今後,小潔和丹青就拜托你照顧了。你劉叔和武軍在那邊也會感謝你的;我泉下有知,也會保佑你!”“謝謝你,青鬆。你不要有顧慮,臨走,我要留下一封信給小潔,告訴你劉叔和武軍,這一切都是我的主張,叫他們不可責怪小潔,也不可責怪你。”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不是明確告訴青鬆她同意他和她在一起嗎?婆婆想到了,她去世後,隻有青鬆可以照顧她們母女。

    給她留下一封信!婆婆給她留下的那封信呢?她立即想起婆婆在醫院病床上臨終時交給她一封信。她立即坐起身來拿起衣服翻找,卻沒有找到。難道忙亂中弄丟了?她記得婆婆交給她那封信後就去世了。她收起來了?還是弄丟了?萬一落到警方手裏麻煩就大了!牽連青鬆都要受嫌疑。她又急又怕,初冬天氣竟躁出一身汗來。她納住性子慢慢地迴憶自己這幾天的生活,行止。她突然驚悟:哦,那天穿的是那套灰色的列寧裝,從火葬場迴來髒了,脫了掛在衣架上還沒有洗。她立即下床去找,婆婆的信果然在衣兜裏。

    她捧著信迴到床上,急急地展開來看。隻見婆婆用工整的蠅頭小字寫著:

    劉威吾夫,武軍吾兒,見字如麵!

    自淮海戰役吃緊,汝父子先後奔赴戰場,爾來五載有奇矣!除武軍自戰場來一電話,南撤時留一信於院,其餘杳無音信。汝在也?不在也?苦也?樂也?吾等一無所知。吾與小潔及汝未曾謀麵的孫兒丹青,在也?不在也?苦也?樂也?汝同樣不知。天涯海角,這般骨肉分離,其情何忍!其哀何極!幽思難見,夜夜噩夢纏綿;噩夢醒來,驚魂未定,百感交集,輾轉反側,直至天明!淚紛紛濕透枕巾,心慘慘似萬箭洞穿。

    五載有餘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豈一言可盡述?

    汝與共黨構惡於前,吾與小潔倍受惡果於後矣!汝南逃東渡思歸而不得歸,吾留居大陸想往而不得往,兩相思念觀望非止一日,難免共警方猜忌,故加吾以“特嫌”,每月定期迴報,不時傳訊問話,種種羞辱,不一而足。初,隱忍以行,以待汝來,以期辱過;漸知,汝不得來矣!辱不得過矣!遂失所望,聊無生趣,苟殘延喘,生不若死。所以苟活至今者,內托小潔朝夕撫慰,外賴青鬆不時照顧致也。

    威,吾夫!當年小女一時輕狂,仰慕英雄,托身自許,幾經坎坷,終得如願,幸甚至矣!數十年侍奉左右,琴瑟和諧,夫賢子孝,雖偶有別離,不久當歸,猶勝新婚。竊為此生足矣!不期老之將至,天時大變,吾夫一去不歸,夫妻再難相見矣!妻日夜思念,痛不欲生。老爺已是垂暮之人,不可無人照顧,望乞另娶。吾當赴地下先候之矣!

    吾既無生趣,何必久累於人?所以遲遲無決者,唯不舍小潔及丹青爾。當年軍兒誤娶小潔,新婚一月,軍兒從軍,一去不歸,從此,兒不得享夫妻之愛,盡為夫之義,苦戰沙場,倉皇南逃,致有過家門而不入之憾,其情何悲!小潔望夫,獨守空房,十月生女,不見夫歸,獨忍泣含淚;一年省城解放,公館沒收,頓失住所,媳含羞麵世,謀職以自食,謀居以自居。為人妻,不得享為妻之愛,受丈夫庇護,淒清無助如許,何其悲苦!夫妻至此,名存實亡,徒有悲哀爾!為母之心,吾兒盼歸而不得歸,兒當另娶矣!為婆之意,媳期往而不得往,媳當再嫁矣!此為,非母無德,擅作異想;天假之禍,人力難拒,尤當慈悲為懷,還子、媳自由,另求所愛,則劉家可延,孫女得養。望吾夫諒妻,吾兒諒母也!

    今煙塵落定,青鬆尚在,還任部長,仍未婚娶者,意待小潔矣!未曾如願者,將以報汝之厚恩矣!舊讀《漢書》,有文姬歸漢一節,曹公高義,接蔡女歸漢,左賢王雖不忍而終以放行。吾兒自幼飽讀詩書,仁義待人,自會明此大義。小潔青鬆結合,有情人終成眷屬,當感汝美意,善待丹青,豈不兩全其美?

    小潔丹青有靠,吾死而無憾矣!

    梅迎絕筆

    一九五三年x月 x日

    小潔看完婆婆遺書,淚水滾滾而下,一時泣不成聲。自語道:小潔不孝,錯怪婆婆了!您忍受著這般痛苦,卻無時不在想著小潔,想著丹青兒,即臨行也不忘為我等日後生活出路著想。您為自己選擇了死,選擇了解脫;卻為我們選擇了生,選擇了解放。莫大之恩,終生難忘!您走了,丟下丹青給我,這是劉家的骨肉,我一定盡心盡力培養成人,不負武軍所愛,報答您的深恩!

    她看了看熟睡中的丹青,憨態可掬,俊秀可愛,其臉盤一如自己,眉眼間卻透著些武軍的英氣。她低下頭,在女兒紅撲撲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一時感慨萬千,一滴眼淚竟滴落在丹青的額頭上。她翻了個身,伸手抓了一下頭,又甜甜地睡了。鼻孔一張一翕,發出輕微而均勻的唿吸聲。

    她想:婆婆為什麽要選擇死?對公公和武軍絕望?忍受不了派出所無盡無休的追查審問,對生活絕望?還是怕看到她和青鬆結合,她的兒媳變成別人的媳婦,讓她難堪?那麽她為什麽又會同意她和青鬆結合?是出於對她的關愛?對青鬆的感謝?對誤會的糾正?還是對丹青後天生活出路的考慮?她想不太明白,似乎都是,又都不是。總之,她是同意她和青鬆在一起了,有遺書為證。

    如此一想,她思想輕鬆了許多,腦海裏頓時浮現出青鬆在各個時期的動人形象:精明清瘦、活潑調皮的童年,高大秀頎、英姿勃勃的青年,才華橫溢、老成持重、滿口珠璣的成年。他不像武軍那麽溫柔體貼、軟語纏綿,卻比武軍機智靈活、幽默詼諧,逗人喜歡。他們兩家是莊鄰,又是世交,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他帶著她這裏那裏,跑進跑出;盡管有時他會把她惹哭,她還是喜歡跟著他。兩家大人是好朋友,他們看在眼裏喜在心裏,於是訂下了娃娃親,結為兒女親家。從那時她就知道了她長大了要給他當媳婦。他們上學了,讀了一年私塾,先生說他們聰明過人,將來必有大出息,於是雙方父母一高興把他們送到鎮上讀小學。從小學到中學、大學,一步一個台階,他們也確實沒有讓先生食言,讓父母失望。隻是後來的誤會讓她嫁給了武軍,成了劉家的媳婦。如今天翻地覆,青鬆又奇跡般地迴來了,當了市委宣傳部長;公公和武軍卻逃亡台灣,一去不返。失而複得,時也?命也?運也?冥冥中的事,實在難以猜透。

    想著她將迴到青鬆的懷抱,兒時美夢終於得圓,一時心花怒放,歡欣難禁。她睡在床上,不覺春心萌動,情欲頓生。青鬆比武軍高出半個頭,隻是沒有武軍白胖。人高大了,什麽器官都應該大一些,那又將是一種什麽情形?什麽滋味?青鬆抱過她,親過她,隻是沒有做過那種事,所以她未曾領略過。那時他們都堅信,婚姻有約,兩情久長,又豈在朝朝暮暮?不想一場誤會,竟把她的童貞給了武軍。

    當然她也不能因此就責怪武軍,怨恨武軍,因為當時他也並不知情。相反,她還應該感謝他:不是武軍求他父親救青鬆出城,何以有青鬆的今天?何以有他們今天的舊情再續?青鬆不以奪妻之恨,反對劉家感恩如此,也是念此恩情。何況武軍那麽癡情地愛過她,給過她那麽多歡樂和幸福。

    其實武軍也是個不錯的丈夫,溫柔體貼,又行俠仗義,義薄雲天,敢為朋友兩勒插刀。是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用最真誠的感情,無私無畏地幫助了她,消除了她的痛苦,溫暖了她的心,終於使她走出災難和絕望,重新樹立起生活的信心。在他們相愛的那些日子裏,他幾乎為她獻出了全部:凡她想辦的事,他都幫她辦;凡她想要的東西,他都給予她;凡她想去的地方,他都帶她去。在他們結婚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每天圍繞著她,用最熱情的愛包圍著她。白天出雙入對,讓她穿盡省城最好的衣服,聽盡省城最好的戲曲音樂,嚐盡省城最好的佳肴美味。夜晚同床共枕,讓她嚐試各式各樣的做愛,讓她滿意、滿足。他那白白胖胖的身體,是她的被子,她的褥子,她的靠背,她的枕頭,讓她盡情享受肉體的無限歡愉;那種消魂動魄的滋味至今猶記,迴味無窮。隻是他身體內流淌的是他父親——一個威嚴正直的國民黨軍人的血液,思想上受到他父親太多的教育和影響,當別人都在躲壯丁、花錢買壯丁時,他卻不屑為此,一狠心當了國民黨的兵,丟下她,一去不歸——也許他當時並不知國民黨能兵敗如此,還想象著凱旋歸來,夫妻再見,小別勝新婚。事實證明他想錯了,也做錯了。為此,她痛苦過,痛哭過,彷徨過,最後不得不認命隨時,苦度歲月。也許是她一生為善,從無害人之心,蒼天賜福,保佑她,讓青鬆又迴到她的身邊,得以舊情再續,好事終成。她這短短二三十年,特別是最後的十年,跌宕起伏,有過幸福,也有過不幸。如今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但願從此平安幸福,不要再出現波折起伏。

    夜深了,她摟著丹青睡著了。她做了一個美夢,夢中她和青鬆結婚了,新婚之夜,她和青鬆顛鸞倒鳳,極盡魚水之歡。青鬆高大威猛,身手不凡,果然又是一番滋味。

    青鬆幫助小潔料理完劉夫人的後事,又安慰了小潔的情緒,才能安心上班,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這天他剛來到辦公室,秘書小張就把一疊資料拿給他看;資料看完他剛要出去辦事,親自解決一個群眾反映的重要問題,電話鈴就響了;小張告訴他是李書記,他急忙來接電話。

    “喂,李書記,你好!”

    “青鬆,有要緊的事情要出去?”

    “不是太要緊。”

    “那你來一下,我有事情找你談。”

    “好,我就過去。”

    他放下電話沉思起來:李書記有什麽事情找我談呢?難道又有新的工作?還是其他事情?他說不準。這老頭是他幹地下黨時候的老領導,又是他的入黨介紹人,關係非同一般,大事小事都會把他找去。

    青鬆不敢怠慢,不一會他就來到李書記辦公室。

    李書記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坐吧。聽小張說你要出去,有什麽事?”

    “我想到報社去看看。群眾反映,有些報道嚴重失實,我想具體調查一下,再召開個座談會,認真講一講,整頓整頓。”

    “這很重要。報紙是我們黨的喉舌,宣傳報道務必及時、真實、可靠,不能出差錯。既然群眾有反映,就說明有問題,有必要把事情調查清楚,認真處理好,防止謬種流傳,影響黨報的聲譽。”

    “是的。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不能有半點虛假。我一定抓住這次事情,把新聞單位認真整頓一下,使全體工作人員提高認識,端正思想,樹立正確的行風和輿論導向。”

    李書記點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觀點;然後他迅速切入主題:

    “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問你另外一件事:聽說劉威的老婆梅迎死了?”

    青鬆心中不由一驚:李書記怎麽知道的?而且這麽迅速!他腦筋一轉,立即想到最可能的原因:公安部門一直在監視梅迎的行動,她死了,他們已經向李書記作了匯報,可能還牽連到他。

    “是的。”

    他點點頭。

    “聽說是畏罪自殺。”

    “最後三天她拒絕吃飯,這是事實。我到醫院看過她。畏罪自殺,不知從何說起?至今沒聽說查出她有什麽罪惡?”

    “你怎麽看梅迎這個人和她的死?”

    青鬆想,話終於說到正題了。他認真想了想說:

    “我和劉威梅迎都是濱淮人,和他們的兒子劉武軍是大學的同學。因為這些關係,解放前他們對我很照顧,曾經救過我的性命,所以一直有來往。他們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聽劉武軍說,他爸媽感情很好,當初也是因為互相愛慕而結婚的。北伐戰爭的時候,劉威隻是個連長,但打仗很勇敢,立了很多戰功。當時梅迎是運河師範的學生,她崇拜英雄,一定要嫁給劉威,盡管家庭反對,最終還是嫁給了他。此後幾十年,她一直在家相夫教子,不過問外麵的事情。根據這些情況,我認為,梅迎的思想傾向國民黨,希望她的丈夫、兒子迴來把她接走,不願留在大陸生活。這一點無可置疑。至於說她是國民黨特務,和其他特務有聯係,這一點我不相信。因為我也做過地下工作,以我的眼光看,她根本不是那一類人。”

    李書記點了點頭。

    “對於她的死,我分析有兩種原因:其一,對她丈夫和兒子帶她走徹底失望了。劉威和劉武軍南逃時丟下一封信(已交城東區派出所),說安頓下來就來接她們。開始她很相信,從劉公館搬出時還留下一張留言條,說已經搬到三中居住,找她們到三中。可是等了四五年,既不見人來,也不見信來,於是她徹底失望了。其二,是對生活絕望。丈夫走了,兒子走了,身邊隻有一個年輕的兒媳和一個三歲的孫女,生活失去溫暖,失去依靠;另外她又被定為特嫌分子,每月定期向派出所迴報思想情況,另外派出所還經常對她傳詢問話,追查特嫌方麵的事情,這使她很痛苦,感覺生活無望了。所以她最終選擇了解脫。——這是我的看法。現在她死了,蓋棺論定,公安部門可以進一步查實。”

    李書記又點點頭,但是他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

    “你對劉威、劉武軍這兩個人怎麽看?他們既然冒著危險救了你,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淮海戰役你又是劉鄧大軍的一名師政委,他們為什麽不跟你聯係,投誠過來,卻要跟隨國民黨逃亡台灣?”

    “我這麽看:劉武軍很崇拜他父親,凡事都聽他父親的,所以關鍵在劉威。劉威由於英勇善戰,在國民黨軍隊中威信較高,很受重用,所以他對國民黨忠心耿耿,從無二心;他又很重視名節,推崇古代名將,即使戰敗也不會投降。我就是去勸說,他也不會聽我的。他冒著危險救我出城,並非要討好共產黨,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純粹就是救他的一個濱淮老鄉。他認為這是他的責任,也關乎他的名譽。他這人家鄉觀念很重,他在省城創辦了淮北同鄉會,自任會長,凡淮北人,哪怕是逃荒要飯的,找到他,多少都會給予幫助;淮北的學生在省城讀書被國民黨特務抓去的,他知道了,都幫助解救。所以淮北人很崇拜他,尊重他。——這一點,我想你也知道一些。”

    他看著李書記。

    “這個,我知道。當年,有的同誌見你和劉威有來往,向我反映過,要你和他劃清界限,脫離接觸。我沒有同意。因為我聽說劉威雖然思想反動,但是家鄉觀念很重,對家鄉人很照顧,所以後來凡是淮北的同誌被捕,我都叫你去做工作,確實救出過不少同誌。”

    “其實他救這些同誌,就是為了搭救他的老鄉,或者說為了鞏固他在淮北同鄉會的地位,保留他的威望,好名聲;並非為他的後路考慮。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至於我,不但是他的同鄉,而且是他兒子劉武軍的同學,他自然也會搭救的。後來他父子在淮海戰役中兵敗逃跑,也從來沒有向我求救過。而且從劉武軍留給家中的信來看,他們是知道我在劉鄧軍隊中當了師政委的。”

    “這麽看,劉威、劉武軍都是國民黨的頑固派,頑固到底,至死都不會投降的,就是被我們捉住,也不會投降的。”

    李書記看著他。

    “我想是這樣的。”

    “如果我們真的捉住了他們,交給你處理,你會怎麽處理?”

    李書記用鷹一樣犀利的目光看著他。

    他搓了搓手。

    “首先,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從國家利益、人民利益、私人感情諸方麵勸說他們投降。”

    “他們是頑固派,是不會投降的。”

    “實在不投降,我隻好根據我們的法律判他們徒刑。”

    “如果依法當判處死刑呢?而且要你去執行?”

    他又搓了搓手。

    “我是共產黨員,為了黨的利益,我會堅決執行命令,槍斃他們。但是——”

    “還有什麽?”

    “槍斃後,我會大哭一場,然後為他們收屍,並用上好的棺木安葬他們。”

    “這又是為什麽?這是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有的態度嗎?”

    “共產黨員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對於劉威、劉武軍,我會把情和義分開——我這裏說的情,是私人感情;義是民族大義,國家大義,而不是個人意氣。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在國家人民危難之際參加了共產黨,經過地下鬥爭和解放戰爭血與火的鍛煉和考驗,我堅信共產黨是正確的,堅信共產主義一定會實現。如果為了黨的利益,為了國家人民的利益,需要槍斃劉威、劉武軍,我會毫不猶豫地把私人感情放在一邊,堅決執行命令。但是,劉威劉武軍雖然思想反動,拒不投降,然而他們也曾經為人民做過一些好事。劉威參加過北伐戰爭,抗過日;他和劉武軍一起救過我,救過我們一些同誌——盡管他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共產黨,但客觀上有利於我們,有利於人民。執行命令是大義。安葬他們是私情。他們救過我的命,我會在不違反國家人民大義和本黨利益的情況下,盡力做到無愧於他們,無愧於自心。”

    “所以解放後,你仍然和劉家保持關係,盡力照顧他們,幫助他家找了住房,幫助周小潔介紹了工作?”

    “是的。我想,這並不違反工作原則。梅迎、周小潔作為國民黨軍官遺屬留居大陸,她們原來的住房——劉公館,作為官僚資產被國家沒收了,這是應該的;但是,我們也應該給她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條件——住房和工資收入,讓她們在新中國能活下去。改造剝削階級,是要把他們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不是把他們改造死,改造了。像梅迎這樣感覺生活無望,死了,我們對她的改造還有什麽意義?”

    “有道理。再說說周小潔,以及你和她的關係。”

    “小潔您是認識的,也了解一點她的情況。她和我同鄉、同學,而且自幼由兩家父母做主訂了娃娃親。我們的關係和感情一直都很好。問題出在武庫爆炸案之後,我被警方通緝,她求劉武軍救我,武軍又轉求他父親,我終於得救。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以前的周小潔我是了解一些:她參加過地下黨組織的抗日反暴政的遊行示威,幫助我們張貼和散發過革命傳單,營救過你。那時是一個追求進步的好青年。但是她和劉武軍結婚後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你們現在的情況我更不知道。”

    “她和劉武軍結婚,其實,完全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她求劉武軍救我,覺得欠了劉武軍的情;後來又傳出我因爆炸敵人軍車被秘密處決,她痛不欲生,要尋死,武軍和小潔姨媽整天整夜地陪伴著她,百般勸說,武軍又幫助她秘密地給我開了追悼會,她更覺得欠他的情無法償還。本來是我欠劉家的情,但是她認為我死了,夫債妻還,於是她最終嫁給了劉武軍。可是結婚不到一個月,淮海戰役開始,劉武軍參軍開赴戰場,從此一去不歸。一年後生下女兒,祖孫三代艱難度日。解放後劉公館作為官僚資產收歸公有。一家人居住無房,生活沒有來源。小潔找到我,訴說了艱難。她是省工學院的本科大學生,市三中缺少物理教師,於是我推薦了她。學校給她們安排了住房,一家人才算安頓下來。生活雖然安頓下來,但是由於劉威和劉武軍的負麵影響,生活並不安靜。現在梅迎死了,她一個人又要教書,又要帶孩子做家務,必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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