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看不清他人,隻看得到那兩道筆直前行的血線,和血線兩側倒下的西魏精騎。


    紅的黑的交織出一幕殺氣騰騰又壯麗混亂的畫卷,紅的是血,黑的是人。


    。


    拓跋袞已經等不及叱羅托帶兵迴援了,前線七千重騎和一萬輕騎正在幾裏外激烈交戰,他正欲上馬先轉移陣地——身邊還有些護衛去衝擊絆馬樁去了,他身邊層層疊疊擁了幾十個護衛,隻等突圍後就撤退——


    這時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騷亂,還有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他忽然覺得臉上落了幾滴水,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一把,入目是一片鮮紅。這一錯愕,四周的護衛大喊著,亮出銀白刀鋒擋在他的身前,閃著寒光嚴陣以待。


    隔著密密麻麻的黑色人群,和參差交錯的刀鋒劍戟,從那黑白交錯的縫隙裏,拓跋袞看見了。


    那是昏黃的西方,天際線上一輪殘血紅日,金芒沉沉籠罩。一個穿著黑色風袍的男人,整個臉遮擋在風帽的陰影下,隱隱看到下半張臉,看起來年紀不大。


    他衝過來得太快——看不清麵貌,但想來神情也該是猙獰的——以至於風袍都被迎風吹得高高揚起,黑色遮蔽了背後那一輪殷色紅日。


    紅日似乎淪陷了,全被那黑袍蓋住,沉默仿佛冷卻世界。


    鮮血飛濺,紅色濺上黑袍,是誰的頭顱,高高飛起。


    拓跋袞是西魏草原部落上的十一王子,驍勇善戰,論摔跤射箭都是極好身手。也就看得出,這個黑袍男人,身手不算絕佳的。


    可他背後好似是有什麽信念推著,以至於一路碾壓這些護衛。他身邊的勇士已經落後,簇在他身後,衣衫襤褸灰撲撲著,為他擋住側麵後方來的明槍暗箭。


    拓跋袞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服輸的豪情。


    倘若他不是腹部重傷,拉不開弓弦,他此刻必定要抬箭,穿越重重人群的包圍,直取此人咽喉!


    刀劍撞擊聲不絕於耳,而遠處,拓跋袞的護衛凝聚成騎兵式矛陣,宛如黑壓壓的巨矛,在青黃參差的沙地上砥礪,鋒利而激烈,終於,將幾百流民一道道的絆馬陣型衝散!


    軍伍最前線的往往是軍中較為精銳之人,那些前線流民手裏發了點兵器,被衝散了陣型後,沒命地揮舞著兵戈,麵對西魏的鐵騎,勉強還在糾纏,卻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


    西關口黃沙萬裏的關外戰場,經曆一番鏖戰,傷員屍骸如那些青黃的枯草隨處散落,烏黑的硝煙彌漫,紅白旌旗頹喪地在風中飄蕩。


    安定伯斬斷了插在左肩的劍,血已經將傷口四周暈染得發褐,他忍痛作戰,軍鼓號令不斷變化,以應對西魏的騎兵衝擊。


    長風獵獵地吹,他嘴唇幹得流血,正要派人去朔方主營求援,忽然聽到遠處西魏軍的後方,似乎也響起了後撤的鼓聲。


    一時間,他以為是自己太累,出現了幻覺。他不敢大意,吩咐晉軍咬住敵軍,以免被敵人緩兵之計再衝個措手不及。


    晉軍疲兵之末,卻還是警惕不敢放鬆。卻見敵人真正倉皇撤退了一半,似乎焦急不堪,連地上有些傷員都來不及管。


    晉軍麵麵相覷,不知西魏是裝了什麽打算,然而敵兵急急撤退,他們不免迴升了士氣。


    安定伯眯起眼遠眺,灰白的胡須一動——竟是叱羅托親自率兵撤退,帶走了一千重騎兵和六千輕騎兵,還留了一半人在戰場上,是由副將帶兵。


    他心中一震——他和叱羅托交手有些年了,深知這些西魏人打架憑的是一腔蠻勇,並不講究兵者詭詐,也想不出那些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來。


    所以如今撤並,定是敵人後方生變!


    “追擊!”安定伯大喊,嘴唇和傷口又崩裂了滲血。他憑著豐富經驗積累的直覺,隱隱意識到這千鈞一發之際,是扭轉戰局的關鍵時機!


    他揮臂幾番,軍鼓隨之變動,晉軍騎兵陣分成兩翼,如兩支銀色亮劍,從敵人主力前長迂迴側麵包抄,以輕騎的機動來壓製重騎兵。白劍反殺入黑陣,可見叱羅托走的時候是真的慌了,留下的兵種配比都亂了套。


    -------


    西魏王將近二十個兒子,叱羅托是十一王子拓跋袞的舅舅,眼見外甥被偷襲告急,他不著急才怪了。


    打仗兵敗事小,十一王子卻是他的政治資源。叱羅托支持十一王子爭位,帶外甥來搶軍功,怎麽能讓拓跋袞出事?


    營地離戰場十多裏,他已經遠遠看到了十一王子被圍攻的狀況——那是很多步兵……不對,他們還欠缺了漢人步兵的素養,隻是勝在人多罷了。


    叱羅托舉起長刀唿喝一聲,身後數千騎兵奔馳在廣袤的沙地上,潮水般的烏黑鐵騎向著流民們快速移動,兩方碰觸的刹那,幾乎是瞬間殺入了流民群中!


    由於叱羅托是從後麵打來的,流民軍後方的陣型,比不得前線陣型牢固,素質也差得極遠,這一下子就被西魏的援軍衝垮了。


    隨後如同狼入了羊群,西魏騎兵破陣後,開始單方麵的獵食廝殺。


    流民軍前後陣線皆被衝散,而西魏騎兵人高馬大,驍勇嗜殺,快如閃電,勢若奔龍,他們這些人哪兒見過這樣野蠻的打法?許多人瞬間被嚇破了膽,抓著手裏的兵器或刀棒,就在人群裏躲閃起來。


    在邊緣的不少流民喪失了戰意,大叫著往迴跑,四周的督軍見狀,照著柳不辭大帥的吩咐,馬上把逃跑的流民當場斬殺,一遍遍不停地重複喊道:“後退者死!後退者死!後退者死!後退者死!”


    卻依舊抵擋不住潰逃。


    流民的意誌和紀律,比起正規晉軍,還是差了。


    西魏騎兵迴援後,他們斥候的聲音也再次從四麵八方響起:


    “敵軍陣列被我軍衝散!”


    “我軍殺入敵軍陣中腹地!”


    “敵軍試圖包抄,被我軍一次突圍!”


    “敵軍發生潰逃!”


    “叱羅托大將追擊!”


    -----


    如一把尖刀般插入了拖把棍護衛群的蕭懷瑾,也聽見身邊的護從對他大聲喊報軍情。


    “又有好多胡人殺過來了!”


    “胡人衝亂了我們的隊伍!”


    “我們的人攔不住他們,還被殺了好多!”


    “我們的人開始散了!”


    “大帥!後方亂了!都跑了!全都跑了!”


    “大帥,我們撐不住了,我們也撤吧!”


    四麵八方的聲音,如層層疊疊的潮水般,在蕭懷瑾的四周迴蕩,盤旋。


    逐漸的他都聽不見了,他眼裏好像隻剩了眼前黑壓壓的西魏護衛,以及銀白的刃,赤紅的血。


    一路殺過來,那受傷了的十一王子身前,隻剩十來個護衛了,他們正要帶著王子撤退——漢人流民軍的包圍圈被他們衝出了很大的缺口,足夠撤退逃命了。


    。


    他隻有一步之遙,隻要追上湊近,伺機殺了十一王子就好……


    蕭懷瑾目不斜視,身邊那些聲嘶力竭的勸阻、呐喊,都仿佛是另外一個隔絕的世界。


    遠處,叱羅托也快要衝破流民軍殺過來了,揮刀所向之處,周身炸起一團團殷紅血霧,他臉上濺滿細碎的血珠和紅白腦漿碎肉,馬下的流民軍潰散得更厲害了。


    忽然,蕭懷瑾的馬長聲嘶鳴,高高躍起了前蹄,而蕭懷瑾也從這專注的殺意中,猛然震醒了過來。


    長風吹得他頭腦愈發清晰,他眼前的一切也重新清晰。


    他的刀尖兩步之外,就是西魏十一王子。


    而在他百步之外,流民大軍已被殺至潰散,他性命亦岌岌可危。


    是孤注一擲殺掉這個西魏主戰派的王子,拚著完成此行目的;


    還是為保全性命故,忍痛放棄多日的謀劃,舍棄……近在眼前的成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一瞬間仿佛是想了很多, 卻又仿佛很短暫來不及細想。


    一年前的他就因負氣, 拖著北燕睿王爺墜馬,保住了晉國的馬球賽,卻被太後斥責,被大臣詬病。


    其實這些年來,他意氣之下做的事, 實在不少。也一次次被太後數落, 與她爭吵, 少年時恨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好在後來遇見白昭容……罷了, 都過去了。


    他這般糟糕, 遠遠比不得大皇子, 卻撿漏撿了個皇帝當, 他比每個搖頭歎息的大臣都更懷疑自己。可是盡力地想證明給自己看, 卻總有人告訴他,陛下你又做錯了, 想當年大皇子……


    你怎麽總是這麽差勁……


    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永遠無所適從。


    害怕又憎惡這個強加在身上的帝位。


    既然在他人眼裏這般那般都是錯,那不如找一條對自己正確的路。


    於是逃出了深宮院牆,心卻還在被撕扯著。會忍不住擔憂朝廷裏是怎樣,何太後會怎樣惱怒。可他無所適從, 他真正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怎麽做才能讓他們眉頭舒展, 不再歎息,不再失望。


    而這無所適從,真正如影隨形, 時至今日也不放過他。


    他看著對麵重重刀影之後的十一王子,那人臉上狼狽的血跡被風吹幹,如鷹隼的銳利目光迴視,他想起了自己還有皇帝的身份——在朝廷沒有改立新君之前,他依然是君主。


    所以除了意氣殺敵,他還要顧全自己的性命。


    因為他本身不怕死,他隻是害怕連他的死亡,都依舊會讓人失望。那他這一生,還能剩什麽呢。


    蕭懷瑾的馬倒退了兩步,在鬆軟的沙石地上揚起小小的塵土。


    可是好不甘心……西魏王屬意傳位的兒子就在眼前,殺了對方可以導致西魏王室進一步的分裂動蕩……他好不甘心!


    蕭懷瑾捂住了胸口,聽到天外傳來殺聲——叱羅托帶兵殺迴來了,沒有人能阻擋他,他雙目充血,口中大喊著十一王子的尊號,是拚了性命也要保全這個外甥。


    好賴蕭懷瑾是從樂平一路打仗到了西關的,他看叱羅托一眼,就知道若是自己對上叱羅托,沒有勝算——他能殺到十一王子麵前,是仗著馬快、兵利、狠勇,而叱羅托比他多的,還有長年殺敵積累的戰鬥本能。


    忽然,他感到背後一涼,腦後一陣尖銳的兵器碰撞聲,有人替他擋下了攻擊。


    “大帥!”身後的人已經撐不住了,遠處,流民的衝擊陣也已全然潰散,死的死,逃的逃。


    蕭懷瑾再也不能猶豫,他狠狠一拽韁繩,踹了腳馬腹:“撤!”


    他方才一路殺來的太過鋒利,短短的時間內,西魏的騎兵護衛還來不及遞補,所以撤迴的道路竟是空的——被他殺空的。


    於是這馬鞭一卷,已經撤出了百十丈開外,西魏騎兵見狀,忙又去追,可蕭懷瑾身後畢竟跟了那麽多流民軍,是百般也追不上了。


    。


    西關的長風夾帶著砂礫,吹打在臉上幹澀生痛,蕭懷瑾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進了沙還是怎的,他的眼睛總是有濕意。


    迎著風,這一抬手,驀然肩胛劇痛,扯帶著胸口、腹部、蝴蝶骨、腰背……他低頭一看,才發覺身上多了許多刀傷,方才那一路奔衝,難免受了傷。


    他忽然慶幸,旋即後怕。怕的是這些傷勢當初若再深兩寸,害了他性命……會很麻煩。


    他任風吹著那傷口,蔓延的疼痛逐漸麻痹了思緒。


    他總要拿得起放得下,學會隱忍,而非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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