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著別的女子的麵說和他私定終身,他要靜靜。


    。


    樹林還是那個落葉如金的樹林,依舊那般靜謐。


    何貴妃被炸得也是半晌迴不了神。她覺得臉上很熱,大概是紅透了。


    她信了,不信也得信。德妃身為世家貴女,都說出了這種閨房女兒的悄悄話,又怎能作假?


    然而除了震驚,聰明如她,又忍不住咂摸出了其他意味——德妃把這天下之大不韙的秘密告訴了自己,等於是將把柄拱手送上,交換秘密。


    並且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她無心於後位,以後總是要離開的。那麽她們之間不存在你死我活的爭鬥戲碼了。


    她輕輕鬆了口氣,謝令鳶並不是一味心思想害自己的。


    方才心頭激蕩的不安,那盤旋不散的陰霾,似乎稍稍雲開雨霽。


    。


    星盤也終於穩住了,謝令鳶鬆開懷抱,長鬆一口大氣:“所以你要知道,我不會覺得你不好,更不是心存了什麽別的念頭……”為此她都自黑到這種程度,簡直比玩遊戲手氣爛的非洲人還黑!


    何貴妃一時震動,不言語,就那麽嗯了一聲。


    “……隻是怕你受傷又不肯治。”謝令鳶誠懇道。


    何韻致抬眼看她,這句話情真意切,她相信是真的。


    她心中抗拒的堅冰終於潰散,被關在山裏幾日的委屈,又如潮水冒出了冰麵,非要得到點安慰什麽的才肯平息。


    “我也是太傻了……”她說出這句話,忽然心緒複雜,隱隱品出一絲酸澀無奈。


    其實這一路,她真的害怕。山匪的事總會被何家知曉,待那時,她有了汙點,家裏會不會放棄她?


    理智的做法是應該讓家中派死士,在邊關殺了謝令鳶她們滅口。


    可這個決定,她無法做出。


    所以說她太傻了,此時心慈手軟,就是日後的沒落。


    “我沒有受傷,他們沒有對我不軌,有人想扒了我的衣服拿去賣……那個屠眉不準,叫他們不許動粗……就這麽幾天都是如此。”她垂著眼,平靜地解釋,聽見謝令鳶似乎真的鬆了一口氣。


    謝令鳶安撫地拍了拍她。得慶幸屠眉是個女人,也管得住這群山匪。


    也許屠眉憎恨強-暴之事吧,可是又輕飄飄地說出發賣妓-院這種話,也是三觀成謎。


    “如果你怕被誤會,我們會為你作證的。”謝令鳶溫聲道:“有我德妃在,我陪你出入過山裏,誰也不能懷疑你。要懷疑你,就先懷疑我和林昭媛好了。”


    何韻致一怔,謝令鳶清澈的眼中坦坦蕩蕩,無所畏懼又給你依靠的模樣。


    她心中一暖,忽然就踏實了。


    也不知這種安心的感覺源自哪裏,總之那心底深處的慌亂不安,漸趨被撫平了。


    也罷,這樣結果或許也是最好的,總好過為了掩飾自己的醜聞,就殺掉很多人。昨夜謝令鳶說屠眉漠視人命,與世家比爛,比起張將軍差遠了……那她也不想做爛人,不想讓許多人為了她的秘密而殉葬。


    謝令鳶輕描淡寫安撫道:“再說了……這又不是什麽大事。”


    對她這種渾不在意的思想,何貴妃已經麻木了,她隻是懷疑豫章謝氏是怎麽教嫡女的?但想到謝令鳶方才說的私定終身,她還是不能無動於衷,遂提醒道:“你方才與我所說……迴去便忘了吧,我權作沒聽見。日後你也別再說了。你我身為陛下的妃妾,自然是該為他守節的。”


    謝令鳶反問道:“可陛下為你我守身如玉了麽?”


    何貴妃覺得這人怎麽就抬杠呢?她很努力也總是跟不上德妃奇怪的想法:“這能一樣麽?他是我們的夫君,他乃天子!家中從小要教你女戒女德,我看你沒一點正形,全給忘了。”


    她有點輕微的責備,謝令鳶溫柔地笑了笑:“你不覺得這些戒律很奇怪麽,你看你被山匪俘上山,到頭來卻要擔心名聲受損,但這分明不是你的錯。”


    何韻致一窒,沒有再反駁,卻當然不忿。


    ——沒錯,她被屠眉搶上山,被屠眉要挾性命,是她的過錯麽?怎麽所有人都在猜忌她?怎麽沒人去打罵屠眉呢?她為什麽會害怕家裏拋棄她,會想要殺人滅口?


    謝令鳶動身往迴走,午後的陽光熾烈,她微眯起眼,看見海東青在天空盤旋覓食:“你說,你養鸚鵡,陛下養虎豹,你們是為了什麽?若它們飛走逃跑會怎樣?”


    何貴妃想到了自己那該死的鸚鵡,天天念著“皇後是個賤人”,現在也沒有皇後給它罵了,竟一時還起了些懷念心思。“自然是用以取悅的,怎能放出籠子呢?你瞧那日陛下生辰宴,它們沒被關好,鬧出天大的禍端。”


    謝令鳶點點頭:“一旦它們跑出來,要麽遠走高飛,要麽威脅主人。”


    落葉被踩得沙沙作響,何韻致跟上了她,並肩而行。“沒錯,所以才要將它們的獠牙拔掉,將他們的利爪剪斷,讓它們失去反抗之力,如此才能放心豢養,才不會威脅到飼主。陛下偏不肯這般做,難怪被太後責怨。”


    謝令鳶偏頭看她,微微一笑:“那你不覺得,你我……天下女子,都不過是被豢養的動物,剪斷翅爪取悅於人麽?”


    何貴妃的步子一頓,她覺得耳邊轟鳴,眼前如同炸開了一團白色的煙花,霧蒙蒙地看不清世界。


    良久,她緩緩地轉身,各種話到了嘴邊,唇張開又合上。


    她往前走了幾步,終於才揀了一句:“我……謝令鳶,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隻當沒聽到了。但不能對別人講,更不能迴宮裏說。”


    謝令鳶並不為她的態度有什麽,與聰明人說話總是很輕鬆的,你在她心間種一棵樹,她就會自己澆灌成密林。


    她點點頭,向何貴妃一笑:“好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她說完,步履輕盈地往涼棚走去,何貴妃走的慢了下來,落在她之後,卻因為這句話,覺得心裏有點微甜。


    有個流民奇怪地瞥她一眼,何韻致瞪他,旋即摸了摸臉,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傻笑……不不,是微笑。何貴妃放下手,板起雍容高華的麵孔,眼角餘光又看到酈清悟的背影,不禁蹙了蹙眉。


    謝令鳶在宮裏當德妃當得好好的,卻為了這個男人,寧願放棄榮華。所以她看向酈清悟的心情,難免帶了絲微妙。


    眾人早在涼棚裏等久了,如今修整過後,再動身時已是過晌。她們繼續向著柳不辭的蹤跡趕路。


    *********


    過晌的日頭似乎昏昏,西關口外的戰場上,塵埃彌漫。


    叱羅托帶領一萬八千精銳騎兵,與安定伯帶領的晉軍交鋒了。


    十一王子拓跋袞悶悶不樂地等在十裏外的營地後方,相當於掛帥坐鎮——不是他不想上陣,而是先前在騰格大漠遭遇晉軍時,他受了重傷。


    這是件十分羞恥的事,所以他怎樣也不肯迴王都,堅持要留在軍中。


    。


    從他這裏遠眺戰場,幾乎看不到什麽,隻看得到天際隱隱有一片昏黃。


    十幾個斥候騎著快馬,來迴奔波於前線與大營,向他喊軍情,他聽的眉頭伸展,嘴角鬆弛下來,神色從凝重逐漸平靜。


    叱羅托將軍是他舅舅,帶了七千重騎兵從正麵衝撞晉軍,兩路輕騎兵從側翼包抄,果然一如往常,晉軍的兵陣很難抵擋,都被叱羅托的重騎兵衝散了,合了幾次都沒能找迴來主陣,被殺得措手不及。


    而安定伯反應很快,馬上命令晉軍擊鼓換陣,然而已經被西魏搶了先機。叱羅托手下的副將也是手氣好,一陣亂箭射過去,居然射中了安定伯的右肩!


    “哈,真是痛快!要不是他,我也不必在這裏等,早也殺上去了!”拓跋袞喝了口悶酒,對於他們而言,勇士就應該衝鋒在前。上不了戰場,拿不了戰功,這仗打的還有什麽意義?


    。


    斥候一個接一個從前線迴來報信,拓跋袞盤算著這趟該怎麽寫戰報,好從王叔拓跋烏的手裏搶戰功。忽然外麵傳來異動,護衛奔走大喊:“有人偷襲!晉人偷襲!”


    之所以說晉人,而不是晉軍,是因為突然出現在山坡後的這群人,衣著襤褸,沒有戰甲,連像樣的鋒利兵器都沒有,談不上是“兵”。


    拓跋袞即便受傷了,不便動彈,也反應很快,他從胡床上彈起,腹部一陣疼痛,大概又撕裂了傷口。帳篷很小,門簾大開,他兩步就跨了出去,旋即被眼前的一幕震驚。


    ……那是黑壓壓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粗粗略算,竟有七八千人的模樣!這麽多人,行軍不可能沒有動靜,是怎麽埋伏在山頭,沒有被人察覺的?


    所有西魏兵都感到了荒誕與不可思議,七八千人如同從天而降,他們是喬裝成牧民或乞丐,早就躲藏在附近了嗎?一定是埋伏了很久,等叱羅托帶兵離營,在戰場上分身乏術,才來偷襲?


    拓跋袞大駭,且不說如今他受傷,他身邊隻留了一千精銳護衛,其他的勇士,都被他派去戰場爭奪軍功了——他不能親自上陣,就必須讓心腹替自己拿人頭,讓勇士替自己建功立業——此刻麵對七八千人的偷襲,難免被動。


    他大怒,用胡語問道:“早幹什麽去了,這裏哪裏冒出來的!快去告訴叱羅托,這裏有麻煩了!剩下的人,結陣,給我把他們衝散,不能讓他們合圍!”


    他的精銳護衛早已騎在馬上,銀刀雪亮寒氣四射,鋒利的殺意,指向山頭後黑壓壓的人群。


    隻是所有人心頭都徘徊著一個未解之謎:這麽多人是怎麽冒出來的?


    ----


    蕭懷瑾騎在馬上等著。那還是以前聽白婉儀講故事時得來的靈感了。玉隱公子取朔方城的時候,用的是奔襲衝城,事先偽裝成馬販子,麻痹朔方城內的西魏人。


    黑七是山匪出身,深諳偽裝。半草原的沙地上,西魏人駐紮在水草豐盛的地方,背靠山穀,是遊牧民一貫紮寨的偏好,也方便了他們喬裝繞行。


    所以半夜他們就繞到了山後,又一直等到了今天黃昏。這靠的全是紀律性,對流民而言實屬難得——蕭懷瑾記得方老將軍說過,漢軍對上胡人的軍隊,最大的優勢便是嚴密的紀律。這一點他始終不敢忘,這樣長久的埋伏,也隻有晉人才能做得到。


    他盤算著自己四千人的兵力能支撐多久,拓跋袞的精銳護衛向兩邊奔襲衝擊,地麵隱隱震動,跑在最前麵的流民們抬著絆馬樁,蕭懷瑾握著長刀的手心也沁出了汗,總有咚咚的聲音,仿佛在天地間迴蕩,分不清是馬蹄踐踏的震動聲響,還是他的心跳聲。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拓跋袞的護衛騎馬飛馳電掣, 如兩片黑風衝入流民陣中, 衝在最前麵的人被絆馬樁絆倒,而流民陣的前方也被騎兵衝擊,交鋒前線塵埃漫天,一陣陣混亂。


    西魏騎兵護衛們率先恢複了陣型,這才發現, 方才他們措手不及地派人求援, 似乎是上當了——


    這些灰撲撲的偷襲的晉人, 他們原來是每個人身後綁了一個稻草人!有鬥笠的將自己的鬥笠給稻草人戴上, 有破爛外衫的把外衫給稻草人披上……還挺逼真, 所以遠遠的一打眼看過去, 黑壓壓的一片, 密密麻麻, 像是七八千人擠成一團的模樣。


    如今衝近了, 這放眼望去,才揣測出偷襲人數大概還要減半的。


    那樣他們要突圍反殺並不太難。隻不過這些晉人身後背著稻草人, 草枝起了緩衝作用,讓他們砍殺都失了利頭,一時間竟有些難殺。


    衝擊陣的大後方,蕭懷瑾緊緊抓牢韁繩, 雙腿一夾馬腹, 對著黑七使了個眼神。


    列陣的人群中,黑七向他點點頭,行了個手勢, 那意思要他是放心。


    昨夜繞到山後設伏之前,柳不辭曾說過,他需要兩刻鍾的時間,無論如何,一定要為他拖住兩刻鍾。黑七問他要使什麽計謀,不是聽說打仗都要玩什麽三十六計麽?


    柳不辭說沒有。黑七有些不解,不玩詭詐的兵事,那還叫厲害嗎?


    柳不辭告訴他,兵種不同了,但不玩詭詐的兵事,反而更考驗主將。今日戰場兇險,是要拿命來打下局麵的。


    黑七猶豫了一下,很快便橫下了一條心,決意無論生死都跟著柳大帥了。


    於他這樣的流浪之人而言,餓死、被人殺,哪樣不是死?但好歹跟著柳不辭,死在戰場上,拚一把血性,也算是條好漢,今生不枉為人。更要是運氣好,活了下來,柳不辭一定會帶他們掙更多錢糧,說不定還可以分快遞,有田有房過上好日子。


    黑七就是這樣信任柳不辭,那人出身貴族,又懂得多,上到行軍打仗的天文地理,下到古往今來的名將戰役,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連往身上綁稻草人壯大聲勢的辦法,都是他想出來的,這麽厲害的人,對他們許下分田地的重諾,他們怎麽能不信,怎麽舍得不拚一把?


    如他這般既有蠻勇,也有想法的人,在四千多流民軍中雖然不多,但也有百來個。


    這些人,便是蕭懷瑾的精銳,於他而言真正意義上自己培養的心腹。


    眼下這些精銳跟在他身邊,趁著前方戰線膠著的勢頭,向著對麵的騎兵陣衝去!


    。


    騎兵對陣,沒有別的詭詐計謀,隻有一個“快”字訣。你比他們更快更猛,衝亂他們的陣腳,殺入他們的腹地,你就贏了。進可攻,退可守。當年韋不宣就是靠這一招奔襲衝城,奪迴了朔方。


    這是方老將軍告訴蕭懷瑾的,也是他自己上場打馬球意識到的。馬球賽上他衝得快時,對方阻攔而不得,這球就掌控在他手裏。和戰場殺敵都是一樣的道理。


    他騎的是黑駿的西域名馬,衝鋒陷陣如同迅疾的猛箭,看不清軌跡又犀利見血,所經之處,身側飛起的兩道鮮血長線,像是赤紅的護身一般隨著他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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