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十一王子……沒殺就沒殺吧。


    可還是這樣不甘心。


    -------


    叱羅托的迴援大軍沒有追上來——拓跋袞的傷口崩裂大出血,且安定伯又派了追兵,情勢於他們很是被動,不得不後撤以避戰。


    而蕭懷瑾撤迴西關內的路上,也在沿途重新找迴被衝垮的流民軍。


    這一役折損十分嚴重,是在他的意料內,四千多流民軍,三分之二死在了西魏騎兵的鐵蹄和刀戟之下,剩下千餘人又被衝散、潰逃……迴到西關內的韋家坎時,隻有三百來人。


    這三百來人從嚇破了膽的戰場上活著迴來,情緒是往日沒有的亢奮和狂熱,那是與死亡擦肩而過後的瘋狂,他們大聲笑著,喊著,哭著,有吹說自己多麽勇猛殺人,有迴憶尖刀擦著自己鼻尖落地,蕭懷瑾平靜地聽著,腦海裏忽然冒出了一句話。


    ——上了戰場後,才會看見自己像一條狗一樣的醜態。


    他想,說這話的人真對,多少人就像夾著尾巴逃竄的狗,在恐懼和猙獰中扭曲。


    他騎著馬怔在了原地,抬頭望向夕陽。


    心中的鬱氣忽然被萬裏長風吹散了,他又想,沒殺就沒殺吧,那十一王子半死不活的,還能拖累叱羅托;倘若真死在自己手裏,叱羅托和西魏軍一腔悲憤,說不得要哀兵必勝。


    。


    從韋家坎要經過安定伯的駐軍營地,遠處大道上由遠及近傳來響亮的馬蹄聲,一隊官兵模樣的人停在流民隊伍麵前,高聲道:“對麵可是柳不辭?”


    蕭懷瑾停了馬,想了想:“是我。”


    那隊官兵為首之人皺了皺眉,似乎是為他的無禮。不過流民帥都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德性,遂也不加喝斥:“安定伯爺想請你一敘。”


    蕭懷瑾努力迴憶這些世襲爵位的人,終於把安定伯孫恆從記憶的角落裏挖了出來。


    安定伯受封於太宗時期,一直是鎮守南詔邊境的,先帝時西魏戰事吃緊,才把安定伯又調去西北,幾年迴那麽一趟京城,禦宴也坐在很靠後的人群裏,可見是不太會鑽營的人家。也難怪百十年都調不迴京。


    想到這裏他突然笑了,是那種上位之人對臣仆無奈的笑,看得對麵的官兵一陣窩火——你個流民帥,你還牛起來了啊你,你懂不懂伯爺是什麽,那是皇帝親封的,你以為是你們村旮旯東炕頭的村伯大爺?


    黑七眾人傷痕累累地跟在柳不辭身後,見柳大帥這數見紅塵無滄桑天地一笑盡在懷終不負我翻雲手的氣度,倍感自豪地挺了挺胸,在官兵麵前也不再自卑像孫子了——他們大帥麵對伯爺都如此雲淡風輕,太長臉了,得意,得意!


    蕭懷瑾點了點頭:“行,我去。”


    *******


    西關口一役以安定伯莫名其妙的取勝而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拓跋袞的傷勢加重,叱羅托不得不後退到幾十裏外更為安全之所。這一退兵舉動,毫無意外地拖了王叔拓跋烏的後腿,拓跋烏兩萬騎兵停在高闕塞不上不下,差點氣炸了肺。


    西魏內部圍繞軍功和權力之爭而內訌,這一切卻傳為了晉國的捷報。打勝仗消息從並州傳到毗鄰的煌州,傍晚,謝令鳶一行在慶遠縣的客棧下榻,聽見沿途百姓幾乎都在談及朔方北的兵事,或麵有喜色,或額手稱慶。


    大街上火燒爆竹,敲鑼打鼓,客棧掌櫃也是喜形於色,甚至豪爽地擺了擺手,示意今晚他們的馬草錢可以減半,說話都顛三倒四的:“今兒個聽說打了勝仗,你們是不知道,延祚四年那會兒,長安那位娘娘,把咱們這裏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收拾包袱躲胡人去了……”


    ‘長安那位娘娘’指的就是何太後了,掌櫃說的是延祚四年的互市,那次西魏人撕毀了協議,又打了進來,邊境駐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幾個掌兵權的世家又拖延援軍來逼太後妥協,當時並州煌州很是亂了一陣子。


    民眾可不管政治博弈那套,他們隻看得到因為簽署互市最終導致了這場兵亂,因而民間對何太後的評價很低,動不動也要罵她兩句。


    這話聽得何貴妃垮了臉,自家堂姑姑再怎麽冷漠無情,聽見外人罵總是不舒服的,她想要喝斥,卻又頓住——在京城裏她的話是有分量的,可在這裏斥責小老百姓,他們能懂什麽?


    她來不及發作便被謝令鳶拖上了樓,臨行前瞪了掌櫃一眼,掌櫃搓著臉莫名其妙。


    聽這群人似乎是長安口音,近來世道真是亂啊。


    外麵已是金烏西沉,大街上人稀稀落落。這樣的蕭條有些歲景了——自從開戰,西域往來中原的商隊銳減,石板路麵夾縫裏的野草,都比平時長快了幾分。


    客棧裏安靜沉默,連續趕了幾日的路程,眾人倦得隨便吃了晚膳便各自迴房。如今縣上最大的客棧都十分空曠蕭條,她們一人睡一間房也有餘。


    何貴妃的死士分散地守在客棧四周,入了夜,客棧裏一片靜謐。


    偶爾幾聲鴉啼,深夜格外空曠。橢圓的月亮藏於烏雲之後,夜裏沉默的陰暗。


    簌簌的風刮到了子時,寂寂夜裏,輕微的門響隱在風聲中,一個女子悄然推開房間門,向著客棧外悄無聲息地走出去。


    她沒有提燈籠,腳下卻平坦無礙,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落葉與碎枝。


    客棧後門的死士已經昏睡了,她直直地走,身形在夜色的薄霧中漸漸消隱。


    街道上空無一人,飄散著冥靈般的霧帶。


    走了小半時辰不到,她停下了腳步。已經走到了縣城內的小土丘,幾棵稀疏的樹成了林,附近有個廟,是以被圈在了城內。


    她安靜站在那裏,少傾,幾個人影鬼魅般閃現,四下盯住了她。樹後才繞出了一名男子,墨色雲紋外衫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一樹銀霜照亮了他的輪廓,也照明了她的容顏。


    男子走近幾步,輕笑一聲:“大司命,真是很久不見了。”


    伴隨著這句話音甫落,明月逐漸從烏雲後浮出,林寶諾的眼睛在月光下驀然恢複了神采。她打了個嗬欠,眼睛四下一轉,這嘴巴……再也合不攏了,差點脫臼。  ???怎麽迴事?她做夢做得好好的,夢見一條發光的康莊大道引導她迴去,便跟著走,怎麽居然會夢遊?


    夢遊是病,得治!


    而看清了眼前說話的人,林寶諾捂住差點脫臼的下巴,幾乎想要尖叫。


    她當然認得這個人了,睿王爺啊!……糟糕,謝令鳶呢?


    她下意識想到了兩招把睿王爺打下馬的死對頭,而睿王爺卻沒有給她震驚空白的時間,他繞著她走了兩步,開門見山道:“有個任務,隻有你才辦得到。”


    他上下觀察林昭媛,不放過她的細微神色。那夜,國師察覺了大司命在長留的異動,推測晉國大概是發生了什麽。睿王爺便帶了九歌的人追過來,途中發現她又到了肅武。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今日總算是追上了。


    客棧是抱樸堂那個人的地盤,他讓少司命試了試,發現闖進去會驚動酈清悟,少司命就幹脆讓她夢遊著自己走出來了。


    林寶諾佯作鎮定,後背冷汗瞬間打濕了衣衫。低頭行禮:“殿下但有吩咐,我……屬下萬死不辭。”


    心中暗暗叫苦,上次她被強製下令,還是在宮裏的時候了,身邊幾個宮女內侍都是北燕的人假扮,她不得不拿出力奪影後的演技來蒙騙他們。此刻,又得來蒙騙王爺。


    “抬起頭,看著本王說話。”睿王爺微微蹙眉,看入她的眼睛:“我跟了你們半日,你與她們相處似乎不錯?”


    他也是猜測,但自忖八九不離十了。這讓他有些困惑——照理說她身份暴露,被送去了抱樸堂,謝令鳶身為紫微星君,怎麽都不應該以德報怨地厚待她。


    ——所以他現在,必須要重新試探她的立場。倘若發現她已經投靠了九星,那麽她對於北燕皇室,也就徹底沒了作用,可以毫不惋惜地弄死。


    林寶諾內心開動起了飛速的算計,她覺得她和謝令鳶在媒體麵前爭奇鬥豔時,腦袋也沒這麽高速運轉過。


    隨即她反應很快地拿著精湛演技遛睿王爺了,她抬起頭,語氣堅定:“屬下被送去抱樸堂,一心想迴王都涿郡複命,奈何抱樸堂看得太緊,屬下不得不哄騙德妃,好叫她帶屬下離開那囚禁之地,再尋機向您複命。”


    她看著睿王爺,輕輕抿唇,眼神堅毅,伸手握拳:“這一路上,屬下為了麻痹她們,不得不虛與委蛇,實則與她們不共戴天!屬下心係北燕,身在曹營心在漢,隻求早日迴國師身邊……盡孝!”


    睿王爺眉毛一抽,被“盡孝”二字雷到了。可林寶諾聲情並茂,情到深處還擦了擦眼角,微表情恰到好處,由不得他不信……畢竟全北燕也找不出比林寶諾還能演戲的人了。


    他仍揣著一點疑心,淡淡道:“複命是不必,你那任務失敗,還被長安抓住了把柄,國師震怒,依然開恩留你一命,之後且看你將功折過了。”


    林寶諾心跳如雷,默默詛咒這群人墳頭蹦迪靈車漂移,麵上卻使勁兒點頭,咬唇道:“屬下必定不辱使命……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睿王爺仔細盯著她的神情,她目光堅定,未見猶疑,帶著赴湯蹈火的決然。遂他向前走了幾步,附耳低語:“我需要,你將她們……”


    一陣寒風卷著秋葉,天地間簌簌作響。


    那聲音雖輕,分量卻重,重得林寶諾心下一沉,眼中卻不能現出驚惶,唯有堅毅地點頭:“殿下既如此吩咐,屬下這就照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睿王爺滿意地看她一眼,尋思著放她迴去盡快準備,忽然,夜空裏響起一個空幽幽的聲音,打斷了林寶諾轉身的步伐:


    “慢著。”


    這聲音又清,又冷,冰冷到沒有溫度,仿佛冥界的索命。林寶諾不禁打了個寒顫,循聲看過去。


    破舊寺廟的大門敞著,內裏沒有亮燈,漆黑夜色中看過去,洞開的門如同張著吞噬一切的黑暗大口,無數的魑魅魍魎隱在其後伺機而動。


    就在這極致窒息逼仄的黑中,一抹潔白的身影迎著月色,飄了出來。


    林寶諾後退了兩步,月光下看清了他臉上戴著一半的精致銀麵具,和另一半清麗俊秀卻冰冷漠然的麵孔。


    這冷漠而空幽的語調,她也大概知道的,是大司命的親弟弟,同屬九歌的少司命。


    下一瞬,少年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寶諾感到脖子一陣刺骨的涼, 眼前少司命的膚色白得幾乎透明, 如同一個沒有溫度的活物。


    她幹咳了幾聲,語如連珠,努力鎮定,連標點符號都來不及停頓:“我對殿下忠心耿耿,無論什麽吩咐, 都不惜一切完成!殿下要我在望軍山的山口拖延她們兩刻, 我就絕對不會少一分!”


    脖子上的冷愈加收緊了兩分, 好像寒冰嵌成的枷鎖, 少司命沒有被銀麵具遮擋的另一半嘴角, 翹起譏誚的弧度, 泛著銀色的淺淡眼瞳在月下折射出冷光。


    “你口不對心。”


    ……天啊!這個人會讀心術嗎?為什麽自己心裏想什麽他都知道啊!


    林寶諾快哭出來了, 她這攤了些什麽妖魔鬼怪?難道那些墳頭蹦迪靈車漂移骨灰拌飯的罵聲, 他也聽到了……嗎?


    睿王爺施施然旁觀, 似乎才覺得有意思:“你大概是忘了,大司命與少司命為血脈相連的同胞姐弟, 又修同門之術,自然知悉彼此的想法。”


    少司命眼中的譏誚更甚。


    林寶諾倒抽一口冷氣,好像是這麽迴事,國師創建的九歌裏, 大小司命必須是同胞姐弟, 修同樣的異術,大司命去禍害別人,少司命則保護北燕皇室不被別國的壓勝所害。


    如今睿王爺微服來此, 差務在身,除了少司命,一定還帶了不少九歌的精銳。譬如四周這些盯緊她的人,就是九歌中專司刺客暗殺的山鬼,從前在晉國後宮裏,她就是被山鬼監視著。


    她上下齒關不自覺地打起了磕碰,少司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手下翻飛,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枚黑色藥丸,他動作快如鬼魅,出手如同幻影,林寶諾還未來得及看清,藥丸已經被塞入了嘴裏。輕微的酸和苦在舌苔蔓延開來,如鯁在喉。


    “咽下。”他冷冷道:“不然就捏碎你。”


    他捏著她的下頜,林寶諾毫不懷疑自己如果違逆他,下巴骨大概就真被捏個粉碎了。


    她能有什麽辦法?**也得含淚咽了。


    那藥丸入腹,登時起效,仿佛一股熱流匯入了四肢百骸,在周天運轉著、衝撞著,她感到體內灼熱,皮膚也燙了起來。隨後情緒也似受了影響,隨著心頭跳動的不安,變得焦灼,她煩躁地望向少司命,對方麵無表情,漠然以待。


    又過了一會兒,那灼熱才融入了骨血似的,逐漸涼了下來。


    林寶諾摸著脖子,聽他冷梆梆的吐字:“既然你非誠心歸順,唯有以此請你配合。”


    他說話平音,如同沒什麽音調語氣,而她的心仿佛是在這硬邦邦的話音中狠狠摔打,摔出無限彌漫的絕望和恐懼,逐漸攀升,淹沒了整個世界。


    於是再也聽不到、看不到什麽了。


    ------


    再次迴過神來,四周已一片靜謐漆黑,沒有枯葉被風卷著在地上刮擦,也沒有樹枝婆娑的搖曳——不知何時,她已經被送迴了客棧。


    還如夢遊那般,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一時分不清方才是夢是幻,從床上一個打挺,跑到床頭櫃子裏翻箱倒櫃,找出客房的小銅鏡,點起燈仔仔細細打量自己——脖子上有清晰指痕,這不是夢。


    林寶諾扔下鏡子,頹然滑坐在地上,懵了片刻,將臉埋入膝中,忽地痛哭。來這裏一載,她不是沒有過壓抑與惆悵,卻在今夜被迫服下控製的藥丸後,再也承受不住,終至爆發。


    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被淹沒在了黑夜的樹影婆娑和風聲鴉鳴裏。


    天際啟明星漸出,黎明隱隱翻白,天至破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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