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屏障盡有意思,依月盈月虧規律而變幻,若德行不足之徒,奇異地便過不去,自然而然就拐上了其他岔路,憑此攔截了不少前來拜訪的無明無慧之人。不過對抱樸散人來說,天下法奇門、數奇門,皆翻不出他的手心,看破別人的布陣如串門子一般。


    及至夜半時分,馬車便停在了驪山西郊的一處府苑前。


    坐忘觀塵閣。


    黑夜裏,這處院落一片靜謐,亭台樓閣林立,如雲水仙境。


    素處仙君在這裏住的時候不多。此時,門口黑壓壓,守著紫衣侍衛,戴黑金半麵罩,配赤烏刀,正是專司護衛的“紫炁(氣)”,說明主人定然是在此。


    他的兩個弟子,賜名分別取自“素處以默,妙機其微”,二人皆是譽滿天下。而世人盡知首席大弟子是妙機道長,二十五歲便繼承了抱樸堂法印。


    卻不知,令天下諸國敬畏的素處仙君,乃故人所托,亦是他最珍重、最神秘的俗世弟子。


    幾十名紫炁向他跪地行禮,抱樸散人頷首,進門後分花拂柳,穿過曲徑通幽,眼前便是一個巨大的湖泊——


    九星望月湖。


    當年素處仙君遊曆歸來,途徑此地,看到這湖泊,仿若天地斧鑿,觀星絕佳,便以重金收了方圓十裏農戶的田地,在此建了紫闕府,坐忘觀塵閣。


    湖麵氤氳著飄渺霧氣,九星望月湖上,有扁舟漂浮,悠悠而歌。這是坐忘觀塵閣的迷霧陣法,以《道德經》為屏障。抱樸散人沉聲,卻音若洪鍾:“致虛極,守靜篤——”


    聲音在湖麵震蕩,那艘小船聽了此暗語,在水麵上又是一蕩,眨眼間來到了岸邊,恭敬請他登船。抱樸散人上船,穿過迷蒙霧境,幾息後,小舟便停泊到了湖中心的亭子旁。


    素處仙君背對著他,廣袖隨微風而動,隻見其背影,便覺蘭韻芳雅之氣。難怪北燕國公主曾遠遠望了素處仙君一眼,便道其靜有高華之美,動若雲水之巔。


    隻是他避世久了,隻以道名“素處”聞著於天下,刻意隱去了本名,所以世人也並不知,他們趨之若鶩所求的“清悟墨禪”,並非是什麽禪意,隻不過是素處仙君的本名是酈清悟,仙君的墨寶也懶得取名,借本名罷了。


    抱樸散人足尖點水,躍進亭子裏,銀發未亂纖毫。他對自己這個小徒弟,慣來是和氣:“你料事倒比為師還準了。陛下已聽了你的,將人放過。可為師記得,你說若救了她,一切便會脫離了掌控,為何仍要如此施為?”


    酈清悟迴過身,遠山眉如霧,清瞳似墨。玉質仙顏,在月色星輝下仍不減其容色之二三分。他著淺玉色直裾,衣上雲紋隨動而流華隱現。革帶綴月光石,映出點點湖光。


    ——為何要救?


    酈清悟頓了片刻,坐迴案前,最終也隻是迴道:“此人亦是變數。她自棺中起,時機合了我的天星擇日法。兇中未必是險。”


    抱樸散人蹙眉,捋須沉吟:“如此說來,而今,宮中竟是有兩個變數了?”一個就已經足以禍亂後宮,還一來成雙,委實不是什麽好事。先帝朝的後宮之禍,都差點毀了國基。


    兩個變數啊……


    酈清悟微笑著給師父斟茶,姿態端雅而從容:“既是變數,便有雙刃之利險,我且留她一段時日,看她究竟存了什麽打算。若是有不臣之心,自然留不得她。”


    茶杯推過去,此刻湖麵上忽傳來異動。


    九星望月湖乃環島而築,微弱的震動便有波紋漣漪,此刻輕微的異響穿透霧麵,是有不速之客,正踏水而來!


    酈清悟沒有迴頭,“氣聽”辨聲定位,一手敲擊銅鈴,一手在石案上一拂。案上的長劍被震出鞘,烏黑古樸的劍身,出鞘後在月色下寒光凜然,百年沉積殘血的氣息撲麵而至。


    ——山海滅。


    晉國開國時,太-祖供奉於神壇之利劍。


    長劍出鞘的嘶鳴,裹挾著肅殺之氣,飛出數丈,迎麵以削鐵如泥的勁道,將那個不速之客遠遠震飛了出去。


    那人被震出一口鮮血,還未來得及出聲,兩名紫炁聞銅鈴聲至,悄無聲息從天而降,製住了人,將他押入湖心亭。


    長劍似長了眼睛,自發打著飛旋迴來,歸攏入鞘,酈清悟和抱樸散人依然端坐於亭中。那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也被帶到了二人麵前。


    “你身手倒是極好。”否則也不會星夜兼程,從長安一路尾隨而來。抱樸散人自然是一眼識出了他:“跟了貧道一路,究竟目的何在?”


    那人被酈清悟一劍打散了心神,目光不由自主追尋那柄劍——中原名劍,山海滅,晉太-祖開國寶器,可有所號令,甚至有廢立大統之權,曆來被帝王供奉於奉先殿。如今,為何在素處仙君的手裏?


    他困惑的目光望向酈清悟,對上後者的視線——雙目如寒潭深淵,高高在上的威壓,竟迫得他垂頭,心知素處仙君方才已是手下留情了,歉聲道:“萬不敢對二位不敬。乃是家主想求問仙君,那句傳言——”


    他眼睛一轉,頓了頓:“那句‘晉過五世而亡’的傳言,您可有什麽指點?”


    湖心亭一片靜謐。


    那人久不聞其聲,抬起頭,隻聽酈清悟淡淡道:“這不是你的問題。你家主人,究竟是誰?”


    那人悚然一驚,他來之前也是做了充足偽裝,想先把“坐忘觀塵閣”的機關地貌熟記於心,能活著迴去便好,未料竟被看穿了。而下一刻,酈清悟的眼神忽然深邃了幾分。


    那人驀地想起當世四大道門之術,其中的窺斑見豹——“窺一斑而見全豹,睹一目而曉神思”,素處仙君是在試探他的記憶!


    下一刻,這名不速之客口角流血,倏然倒地,氣絕身亡。


    他震碎了自己的經脈,自絕於眾人麵前。


    九星望月湖依然一片靜謐,仙霧渺渺,《道德經》的吟唱悠蕩天地。兩名紫炁跪地道:“主上……”


    抱樸散人蹙眉,伸手一探,知道這人是救不活了。他以眼神詢問酈清悟,後者拂了拂衣袖,帶著思忖:“他怕我探知到他的秘密,又抵擋不了,情急之下,隻好自我了斷。”


    而方才,他用窺斑見豹,也確實看到了幾幕零碎畫麵。北燕朝中有異動,已經派人伏於後宮,可惜還未及看清,這人便死了。


    抱樸散人搖搖頭,酈清悟對著那人屍體道:“一句近百年的傳言而已,你的主人可以不必惦記了。”


    既有變數,天下便沒有一成不變的軌跡。


    紫炁帶著屍首退下,方才的一切仿佛沒有發生。


    抱樸散人端起茶,蒙頂石花在杯中沉沉浮浮,散發嫋嫋香氣。小弟子的茶藝,如同他的行事,看似隨心卻探不清深淺。抱樸散人問道:“當今天子,你還打算換人否?你選的那個宗室子,資質委實不錯,有帝王之德。”


    “雖然蕭懷瑾行事極端,”酈清悟抬眸,望向星幕蒼穹:“不過既然變數已至,前景未卜,就不宜妄動,再靜觀以待吧。我會繼續護著他。”


    抱樸散人手中的拂塵輕輕一甩,口氣中不免有兩分惋惜:“上次見陛下,還隻是個一派天真的小皇子,若非當年……”他頓住,看了對麵的酈清悟一眼,自覺失言,笑了笑,話便跳躍著轉開了:“但願那女子,承你救命之情,不會倒行逆施。”


    夜風吹皺湖水,拂來涼涼霧氣,縈繞二人周身。酈清悟曼聲道:“後宮中,此刻已是最危險之所在,過幾日必是要去會會她。”


    聲音漸漸淡入月色,天星高懸,仿佛諳藏著天地間的異動。


    第七章


    謝令鳶走在萬紫千紅的絢爛顏色中。


    一陣秋風拂過,禦花園的秋菊飄香。


    謝令鳶左顧右盼,她已經在夢中,窺見原主的記憶了。


    遠處有宮人走動,也有妃嬪帶著隨從排場,經過花園時遠遠瞥來一眼,目光對視時,她們蹙起眉扭開頭,總覺不出什麽善意來。


    經過太液池,她垂下頭,從水中倒影裏,可以看到一襲櫻色對襟大衫,鵝黃色雲綃襦裙,鮮亮嬌嫩。


    原身謝令鳶是大理寺卿謝茂的嫡女,長房大伯謝節在禦史台、兄長皆在朝任官,身為官宦世家的小姐,此刻是九嬪之一,位列修媛。


    。


    謝修媛一路聘婷走到垂拱殿,尚儀女官引導她入席。甫一落座,她目光先被一團彤雲吸引了去——後宮第一姝麗,鄭妙妍,鄭麗妃。


    麗妃是禦史大夫鄭有為之女,謝修媛的大伯謝節在禦史台,是鄭有為的屬下官員,可惜二人似乎不和。


    目光再輕移,對麵眼白占了眼睛三分之二的林昭媛,正以扇遮麵:“謝修媛不是向陛下稱病麽,今日竟然沒有告假,真是讓人意外呢!”


    眾妃向原主投來諷刺譏誚的目光,輕聲竊笑,充盈室內。


    林昭媛是禮國公府二房嫡次女,禮國公府自惠帝時便逐漸沒落,迄今三代,均無人在朝中擔任什麽要職。不過林昭媛依然是九嬪之一,地位尊崇。


    謝修媛心性傲,自然不甘譏諷,不屑還嘴道:“姐姐笑聲如貫日衝雲,真是萬徑人蹤滅啊!”


    林昭媛的笑聲戛然而止,看向謝修媛的眼神變得惡狠,手腕一轉,杯中酒水突然向這邊潑來!謝修媛眼疾手快閃開了,而酒水無眼,落在了她身旁一人纏枝蓮的寶藍裙裾上。


    視線上移,是身著蜀繡彤色大衫的何貴妃。


    後宮除了皇後,設有貴德淑賢、麗貞靜華八妃,以及九嬪——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再之後,依品級自上而下,依次是三品婕妤、四品美人、五品才人、六品寶林、七品禦女、八品采女。


    不過天子畢竟年輕,是以八妃之中,隻有貴德淑賢麗五位夫人,貞、靜、華封號空懸。


    皇後之下,當以何貴妃居首。


    何貴妃是汝寧侯何汝岱的嫡孫女,亦是何太後的堂侄女。論起何家,可謂是權傾天下,自太後垂簾聽政起,何家把持了舉國三分之一的兵力,鎮守北境。


    所以何貴妃,亦有囂張跋扈的本錢。


    她的裙裾被潑濕,垂目看了一眼,抬起腳,把謝修媛一腳踢開。


    又伸出纖纖玉手,執起白玉酒壺,將那醴酒對著林昭媛兜頭澆下!


    當著眾人的麵被如此羞辱,林昭媛卻不敢反抗,隻能生生受著。麗妃見這鬧劇忍俊不禁,笑出了聲。而貴妃儀態萬方地走過,停在她案前,目光落在她身上。麗妃被她看得發毛,笑聲也變幹了。二人對視,良久不語。


    直到傳唱太監的唱報聲,打破了殿內的劍拔弩張。


    “太後駕到——”


    “聖人駕到——”


    太後何容琛一襲檀色織金大衫走入上席,在她身後,帝後二人攜手而來。


    皇後曹姝月,乃丞相曹呈祥的孫女,與皇帝十六歲時元服大婚,至今未有一子。不僅是她,後宮佳麗均無所出。


    殿內一片寂靜無聲,林昭媛一身酒水顧不得擦拭,狼狽地跪倒在地:“太後萬福金安——”


    貴妃和麗妃也收起劍拔弩張的對視,低眉順眼地俯首行禮。


    太後站定,目光掃視全場,冷冷道:“林昭媛,儀態不端,禦前失儀,去殿外跪著!”


    林昭媛不敢辯解,被當眾拖出門,怒視謝修媛的目光怨毒不已。


    此後便是開宴了,席上一派平和,謝修媛的目光一直定在皇帝身上,上座的俊麗青年卻微笑,目光朝一個方向投去。她亦隨之望去——那是白昭容所在席位。


    白昭容原是五原郡人氏,出身寒門,因戰亂緣故,一路從北地輾轉到朔方郡,最後流落到了長安,後進入教坊司,從清商署一路爬到了天子的枕邊,頗受太後、天子的愛寵。


    顯然,上座幾位高位妃子,也是酸妒不已,有的嘴角流露冷笑,有的眼神中暗含刀鋒。大殿正中,是教坊司獻上的表演,清商署的相和大曲《雲闕登仙》。有妃嬪不甘被皇帝冷視,幹脆挑剔品論起來。


    其他妃嬪見狀,怎甘落後?見對方出風頭,自然也要搶上。


    你一言我一語,眾妃嬪評頭論足不說,其後更是不動聲色地較勁兒起來——這個要聆聽姐姐仙音,那個說妹妹豈不是埋沒,幹脆紛紛向太後請命,想要為太後陛下登台獻藝。


    於是重陽宴就這樣,因為皇帝一個情意綿綿的眼神,被眾妃歪曲至此。


    而謝修媛一直冷眼相看,待清商署一頭霧水地退下,太後臉色不睦幾近冰霜正要嗬斥,她忽然端起一杯酒,笑盈盈從案前起身。


    她扭著如柳的纖腰,邁著如鶴的細腿,走出席位,優雅婀娜,風姿綽然。她此前已經準備了祝酒辭,那祝酒辭洋洋灑灑,可謂字字珠璣,絕對語驚四座,寫法對偶頂針,平仄抑揚頓挫,氣勢驚天動地,情愫百轉愁腸,典故學富五車,內涵韋編三絕……


    謝修媛步子昂揚,麵色含春,然而沒走兩步,腳下忽然被人重重一絆,踉蹌幾步撲到了大殿中央。她趕緊玉臂橫陳,一副疾行小跑而來的姿勢,掩飾了這狼狽踉蹌,丹唇輕啟,嫵媚一笑,正待開口——


    天外突然飛來一支利箭!


    謝修媛此刻被人絆到大殿中央,恰到好處地擋在了皇帝麵前——


    那支利-箭,便直直射入了她的後腦勺裏。


    酒杯落地滾動,酒水暈染了長絨地毯。


    謝修媛,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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