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李煒民點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目光卻始終盯在佟越身上,好像在琢磨要不要給他買一套新衣服。

    “屁個禮物,老子自己都記不得自己多大年紀了。你告訴小林的?你也忒多事兒了。”佟越不悅地瞪著他。

    李煒民卻不甘示弱:“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得開心點兒過!佟哥,你又沒老婆沒孩子的,要是自己都不對自己好點兒,那你還指望誰來關心你?聽我的,要不我給你弄點兒藥來,咱把小林給你弄鋪上去。”

    “滾你娘的!”

    雖然明知道李煒民隻是在開玩笑,佟越還是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可這小子仍然不以為意地絮叨著:“現在跟你們那個時代已經不同啦。女孩子喜歡你跟年齡沒關係,跟想不想結婚也沒關係,甚至跟性別都沒關係!隻要看中眼了,一天時間就能滾到床上去。再說了,你怎麽就能肯定人家小林不想跟你過?你幫過她那麽多,說不定人家早願意你了呢?”

    佟越覺得繼續跟他說這樣的話題簡直是浪費時間,這一次他用簡單兩個字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閉嘴。”

    年齡不是事兒,結不結婚也不是事兒,但我不能再禍害姑娘了。他心裏想著。他也曾思考過找個女人結婚,但是不行,每次一旦動了這樣的念頭,他的心裏就如針紮一般的痛。也許這是種特別的女性恐懼症,他再也碰不得女人。

    而且說到底……你這小子對我們那個年代的愛情又懂得些什麽?他有些忿忿。

    “那好吧,隨你。”李煒民少見他這種嚴肅的樣子,低聲下氣地問道,“那生日……”

    “不辦,別多事兒!”佟越不耐煩了。

    李煒民聳了聳肩。

    今天這家夥也沒去工廠。老板聽說佟越生了背瘡之後很是擔心,給他假期讓他待在家裏照顧佟越。反正廠子裏現在也沒什麽活兒,少了兩個人還運作得過來。李煒民倒是高興壞了,佟越卻因為他以自己的名義私自請假而不悅,況且這小子隻是在家裏看電視罷了。

    頓了一會兒,或許是為了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默,李煒民又說話了:

    “過會兒去澡堂子不?哦,你那個瘡不能沾水吧?”

    洗澡。佟越想起自己上一次洗澡還是在半個月前。租住的房子裏沒有太陽能,偶爾能燒點熱水擦擦,要麽就幹脆衝涼。但他覺得自己需要大洗一次。也許,去去晦氣。

    “能洗。”他說,“就過會兒。沒事兒。”

    等洗完澡迴來再擦藥,應該不遲。他盡量樂觀地想著。

    ……

    他們常去的洗澡堂就在馬路邊上,“龍頭浴池”四個字用金粉漆了閃亮亮地掛著,二十塊錢一人,搓背再加五塊。聽說北方的澡堂子花費連這一半兒都不到。以前他們曾經去附近的大學洗,那兒沒有池子不能泡澡,但可以衝熱水,按時間算,一分鍾兩毛錢,勝在便宜。可惜後來高校管理嚴格了,進出都要刷一卡通,他們便再沒有機會。

    他們很走運,浴池剛剛放了新水,泡下去一開始燙得難受,緊接著就舒爽起來,所有的毛孔都發出歡快的尖叫,也許除了後背上生瘡的部分。它們在熱水中一陣一陣地刺痛著,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來泡個澡是正確的決定。佟越舒了一口氣。又過一會兒,他坐到台子上給自己打肥皂,李煒民就坐在他後麵。佟越四處搜尋著搓澡師傅的蹤影,給生瘡了的背部搓澡也許有點兒危險,但他覺得隻要事先跟師傅商量好,應該沒什麽問題。隻是常見的那個師傅眼下不在,隻有一個彪形大漢戴著搓澡手套一臉惡氣地站在那,他的胳膊上紋著一隻蠍子。

    “在哪兒做的紋身啊,挺逼真的,你看這凹凸感。”李煒民在他耳旁說。

    “春熙路那邊不就有嗎。”佟越掃了那蠍子一眼,“哪有什麽凹凸感,那是自己的肌肉吧?”

    “但是,不覺得挺恐怖的嗎?大半夜誰要看見了不得做噩夢?”

    “是你自己膽小罷了。”

    結果最終,那位老師傅也沒有露麵,聽說是提早休了假迴家過年去了。明明離春章還有一個多月,佟越暗自猜想那位師傅或許已經不幹了。他沒有讓那個彪形大漢替他搓背,也拒絕了躍躍欲試的李煒民。

    出入口的門簾旁是一麵大鏡子,李煒民在那裏用吹風機吹頭發。佟越遠遠地站在後麵看著,不知是不是因為人多,在這裏麵對鏡子,他並沒有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但還是覺得渾身不舒服。他想起自己在夢中記錄下來的那句話:

    “不要在鏡子前迴頭”。

    鏡子裏……究竟藏著些什麽?

    民間傳說,經常照鏡子的人,他的一部分就會被鏡子“保存”下來,因此若是在鏡子裏看到了“什麽”也不需驚訝,那隻是過去的幻影而已;另外還有,午夜在鏡子前點著蠟燭削蘋果就會看到鬼……諸如此類的東西,佟越好

    歹活了四十年,當然也聽說過不少。但問題是,如果他確實看到了什麽也就罷了,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最後的所見,隻知道一定有什麽恐怖隱藏在鏡子之中……

    “鏡子……”他喃喃自語。

    “什麽?”李煒民的聲音突兀地在耳旁響起,把他嚇了一跳。

    “沒什麽。”他聳肩說道,“我們該走了。”

    他沒有去鏡子前梳頭。

    ……

    迴家的路上,佟越順便買了新的醫用棉。他和李煒民一起在外麵吃了午餐。經過副食店的時候他刻意沒有走進去,李煒民這小子卻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趴在櫃台上跟林悅悅搭話,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佟越衷心希望這小子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在澡堂子裏燙了一圈,膿瘡的刺癢感消去不少,如果要抹藥,這就是最好的時候。佟越脫掉上衣,取出紅黴素軟膏,試探著往背上擦了一點,但要往看不見的地方抹實在有些費力,而要讓他去衛生間找鏡子,經曆了昨晚的噩夢後,他又有些本能的抗拒。

    果然還是讓李煒民那小子來給自己擦吧,沒辦法。他鬱悶地想著。

    “小李!”他粗聲粗氣地喊著,“小李,進來幫我個忙!”

    他等了一下,沒有迴答。李煒民這小子還沒迴來?他迴憶了一下,卻不記得自己進屋後有沒有聽到開門聲。想要給李煒民打個電話,卻發現自己把上衣也忘在了客廳。佟越歎了口氣,起身打算開門。

    “哢。”

    預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門把手擰不動。

    佟越愣了一下。門上雖然有安裝鎖,但他向來沒有上鎖的習慣。再說隻有一道球形鎖,就算鎖住了也隻能攔住外麵的人,隻要從裏麵這樣擰一下應該很輕鬆就能打開的。但是……

    佟越後退了一步,目光在屋子裏掃過一圈。

    這不是我的房間,這是誰的房間?

    他看向門旁的角落,看著窗口和木質的小桌,髒兮兮的黑色窗簾和他寂寞的單人床。他犯糊塗了,這裏分明就是他的房間。但既然如此,為什麽他開不了門?

    也許是已經有了足夠豐富的經驗,佟越輕而易舉地想到了答案。

    他是在夢裏。沒錯,最近稀奇古怪的事情向來都是在夢裏發生的,接下來隻要這裏出現一麵鏡子他就能確定——

    幾乎就在這個想法冒出的同時,佟越看到了

    自己的臉,映在玻璃窗上。他立刻伸手拉上了窗簾,但是沒用,窗簾似乎變成了透明的,他仍然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是夢……這隻不過是夢……佟越這樣對自己說著,但腳步卻仍控製不住地向後退去。玻璃窗的邊緣似乎在延伸著,那麵鏡子的麵子在變大,轉瞬間就覆蓋了整麵牆壁,接著由牆角繼續向其它牆麵延伸。佟越一屁股跌坐下去,他原以為自己會坐到床上,但屁股下麵卻硬邦邦的。

    他低頭從兩腿間向下看去,他坐在一麵鏡子上,就像是浮在空中。

    他的床消失了,一切家具都消失了,他坐在一個立方體鏡麵房間裏,連一扇門都找不到,他懷疑門也消失了。真奇怪,這樣的房間應該是沒有光線的,可他卻能從鏡子裏分明地看到無限個自己的身影。這並不科學。他明知道跟夢境較真沒有多大的意義,可這夢境卻又實在太過真實。

    現在隻差最後一步。

    佟越迴想起那無數個夢境的結尾。他應該迴頭了,隻要迴頭,就能讓夢境結束。

    但他恐懼著那個自己在醒來前最後一秒看到的東西。

    迴頭?……不迴頭?

    答案在他的身體上湧現。他緩緩迴過頭去……那一瞬間他瞪大了眼睛,沒命地爬起身想要逃命,但連兩步都沒跑到就一頭撞到了鏡子上。那個東西就在他的身後,佟越聽得見它輕輕喘氣的聲音,現在它伸出手來了……

    ……

    “啊啊啊——!!!”

    發出低沉吼聲的同時,佟越從夢中蘇醒,像過去每一次醒來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讓他後背的膿瘡疼痛難忍。也許正是這痛感把他喚醒了。這一次他連去迴憶夢境內容的工夫都沒有,第一是因為他早知道那隻是徒勞,反正他從來都想不起最後那可怖的東西,第二,他背後的膿瘡已經痛得受不了了,他必須立刻把藥抹上,不然他懷疑自己會疼瘋掉。

    離開屋子前他下意識地往窗外一瞥,天已經黑了。

    這讓他頓住了腳步。

    他記得很清楚,他從澡堂子迴家的時候不過中午,現在卻已經入夜了,他到底睡了多久?

    手機不在身邊,他拿起桌上一個小小的電子鬧鍾,淩晨三點八分。

    已經是淩晨了?他看著鬧鍾上的日期,今天是2017年1月3日,又一年過去了,可他並沒有多少實感。他考慮著現在還要不要去找小李幫他擦

    藥,淩晨三點把人吵醒可不太討喜,而如果沒人幫他的話,那待在房間裏還是去衛生間也沒什麽差別,他寧願待在沒有鏡子的地方。

    這麽想著的同時,他把窗簾拉上,還好,和夢裏不一樣,他的窗簾不是透明的。他又一眼瞥見自己桌上的一麵小鏡子,伸手把它塞到了最底下的抽屜裏。

    這樣一來沒有鏡子了。他告訴自己。但還不等他放心,另一種不祥的感覺卻扯住了他。

    這不是我的房間,這是誰的房間?

    他迴想起剛才那個夢境。每一次,他身在哪裏,夢境就會從哪裏開始。在醫院的時候就做醫院的夢,在家裏的時候就做家裏的夢,既然如此,剛才他身處在自己的屋子裏,應該一開始就立刻認出來才對……為什麽他會產生那樣的想法呢?

    那是因為……夢境中的房間,和自己熟知的現實中的房間,有些不同?

    他環視整個房間,最後目光停在門旁,一個用油紙包住的長方形物體上。那不是他房間裏應該有的東西。他無意識湊近過去,在伸手拆開油紙之前,他就已經預料到那裏麵裝的是什麽。

    那是一麵鏡子。

    和夢裏那些會延伸的鏡子不同,那就是一麵普通的鏡子。一張卡片貼在頂上,他伸手把它撕下來。

    “佟哥,想來想去我和小林還是決定送你件禮物。雖說你都四十多了,也該注意注意形象,這樣才會有女人喜歡嘛。今天在澡堂裏聽你說鏡子,我們下午就去給你挑了麵落地鏡,擺屋子裏應該挺合適。區區薄禮請勿見怪。”

    你懂什麽,小子?佟越想。我不找女人才不是因為那麽淺薄的理由。

    但他沒有說出口,反正說了李煒民也聽不見。他把卡片扔掉,把鏡子上包的油紙全部撕開,鏡子裏映出了他的全身。他的上身赤裸,因為他中午一迴家就脫掉了衣服。這樣看來鏡子似乎也沒什麽可怕的。

    但他知道這隻不過是最樂觀的想法,從這麵鏡子出現開始他就明白會發生什麽了。數天來噩夢的恐懼在他的腦海中逐漸盤繞成形,與扭曲的現實相互交結——

    “在哪兒做的紋身啊,挺逼真的,你看這凹凸感……但是,不覺得挺恐怖的嗎?大半夜誰要看見了不得做噩夢?”

    李煒民的話語在他的腦中浮現。

    紋身……膿瘡……背後……不要在鏡子前迴頭……

    佟越轉過身背對著鏡子,然後……

    他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裸露的後背,看到了那些連成一片的膿瘡——那不是膿瘡,佟越現在看清楚了,那是一張人臉,一張女人的臉!在他注視著那張臉的同時,那張臉……睜開了眼睛!

    隔著鏡子,佟越與那雙眼睛相互對視,他認得那雙眼睛,他想起了報紙上那張照片,想起了那個名叫簡如薇的女人。

    那一瞬間他忽的記起了一個夢,不是最近做的這些詭異的夢,而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夢。那個夢裏有一個女人,總是眯著眼睛嘻嘻地笑。自己攢了兩個月的錢買了一份禮物,她卻看都不看一眼,撲過來先用黃帕子給他擦去臉上的油汙。黃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她一直都想要一條黃裙子。

    一切恍若隔世。

    後背上傳來撕裂般的痛感。

    他跌跌撞撞地衝到客廳裏翻出自己的手機,又衝迴屋子裏翻箱倒櫃,最後他在一個小盒子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那是一個泛黃的小本子,封麵上的圖畫像是八九十年代的產物。他在黑暗中一頁頁翻動,終於看到了那個塵封已久的號碼。

    那是固話的號碼,他希望那個人這麽多年來都沒有搬家,但其實做不做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沒多大意義,他隻是想完成它而已。

    背後已經痛到麻木了,等待的一分鍾間,他覺得有一萬年那麽漫長。

    “喂。請問是誰?”說出這句話的聲音不是很開心,任誰在淩晨3點被吵醒都不會很開心。

    但佟越很開心,他忽然覺得自己多少年來等待的或許就是這個時候。一頭在黑夜中奔逃了多年的畜生終於被獵人射殺,它在皎潔的月光之下發出最後的嗥叫,這叫聲震懾著所有那些肮髒的靈魂。

    “喂。”他把嘴巴湊近話筒,“你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沒人迴答,看樣子對方懷疑這是個騷擾電話。

    但佟越毫不在意,他咧開嘴笑了起來:“你不記得,你當然不會記得!但是我記得你!你,還有蔣成,這麽多年來你們總是出現在我的噩夢裏!但現在我不怕了!你知道的吧,蔣成已經死了……馬上我也要死了,像我們這種東西死得其所。不用著急,現在她迴來了,很快,下一個一定就是你!”

    “神經病啊!”電話那頭的人終於掛斷了。

    佟越聽著手機裏的嘟音,他沒有放下手機,隻是重新背對著鏡子轉過頭去,看著背後那血淋淋令人幾乎暈厥的一幕。

    “她迴來了……我們誰都逃

    不過……”他輕輕地說。

    他看到那個女人撕裂他的身體,她用沾染著血與內髒碎片的手臂爬出,他頹然倒在地上,感受著那雙臂將他纏繞。他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這一定又是個夢,佟越想著,天就要亮了。

    隻是這一次,他再也沒能從噩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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