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成死了。

    佟越把那篇報導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遍。《程都日報》上也有關於殺人案的報導,但卻沒有這份報紙詳細。在警察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有些事情是不應當也不允許拿到明麵上大張旗鼓地說的,偏偏是這種三流小報才不會有這麽多忌諱,怎麽吸引眼球怎麽來。反正就算惹了禍,也可以用“言論自由”輕而易舉地混過去,這是無良媒體常用的手段。

    “蔣成……”他在牙齒間咀嚼著這個名字。若是早些年,聽到這個人的死訊,他少不得要開瓶香檳慶祝,至少也得手舞足蹈高歌一番。可現在,他的目光看著那張無神的照片,和看向路邊一隻流浪的野狗沒有一點區別——不,就算是條野狗,說不定還能稍稍激起他的同情心,而對這個人……死了就是死了,隻是一個符號的消失,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但問題是,下麵這個女人……

    他看向另一張照片,一個還挺漂亮的女人。“簡如薇。”他輕輕念叨著,仔細端詳著那張臉。

    巧合罷了……他對自己說,要不然,就是蔣成這混賬主動去接近這個女人,結果出了事情,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被誰牽連。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他把報紙丟在一邊。背上的膿瘡傳來一陣陣刺痛感,他覺得是時候去擦藥了。

    外麵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聲音喊道:“佟哥!迴來了沒?”

    “在呢。”

    他應著聲,抄起抽屜裏的小藥箱走了出去。同居的李煒民正在門口換鞋,這男人三十多歲,外表看來倒是年輕得很。他管佟越叫“佟哥”,而副食店的林悅悅則管他叫“李哥”,管佟越叫“佟叔”,這個輩分有點兒亂,隻是在外奔波討生活的人,怎麽順口怎麽叫,沒有誰會去在意這些細章。

    “去過醫院了?”李煒民用關切的眼神看著佟越,“醫生怎麽說?老板那兒我給你請假了,反正都快年關了,活兒不多,我今天也就上午忙了會兒,下午整個跟他們抽煙聊天呢,閑得很。再說你是工廠的老骨幹,老板說讓你一定把身體休養好再迴去。”

    佟越點頭。他在這家廠子裏幹了十幾年,是資曆最老的師傅。要技術有技術,要經驗有經驗,又因為沒找對象,平時一天到晚都泡在工廠裏,有活做活,沒活就研究那些新型車床設備,章假日都幾乎沒休息過。廠裏的小年輕有研究生畢業的,進來了照樣得聽他指揮。可以說若不是在這種清閑的時期,離了他,工廠一天就得停轉。

    “膿瘡。”他簡單地答道。

    李煒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膿瘡?乖乖來!你不說就是疹子嗎?要不要掛水?還是直接做手術?!”

    “沒那麽嚴重。”佟越淡淡地擺手,“抹幾天藥就好了。我從小就容易上火長瘡,都習慣了。”

    說罷他便走進衛生間。身後的李煒民叫嚷著說可以幫他擦藥,佟越連理都沒理。

    他跟李煒民在同一家機械加工工廠上班,房租也是均攤。他是單身,而李煒民在老家連孩子都有了。不知為什麽,李煒民好像對給他介紹對象總是很有興趣,把佟越搞得不厭其煩。

    佟越脫下上衣,赤著身體站在洗手台前,伸手摸了摸後背,手指觸碰到創口的瞬間,一陣劇烈的刺痛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看來這次的膿瘡還不小,也許是幾個小創口連成了一片,難怪醫生會說很嚴重。

    他拿出醫用酒精,倒了一些在醫用棉上,接著深吸一口氣,“啪”的一下猛地伸手按在後背上,瞬間的痛感讓他翻起了白眼,咬著牙才沒能叫出聲來。客廳裏傳來李煒民看電視的聲音。大概過了一分半,痛感才逐漸減弱,佟越丟掉棉花,又取出一塊新的,重複了一遍這個步驟,這一次的痛感輕了許多,但仍是一種折磨。

    也許是該讓小李來幫個忙。佟越心不在焉地想著。可轉眼又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取出紅黴素藥膏,在手上擠了一片。

    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就是在此刻忽然降臨的。

    佟越說不上來那是什麽,他隻是突然覺得,似乎有某人的視線盯在自己的身上……那種陰毒的目光讓他打了個哆嗦。他下意識迴過頭去,那一瞬間,背後的鏡子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啊啊啊啊——!”

    佟越一腳踢翻了藥箱,但卻根本無暇去顧及它。他的後背緊貼著衛生間冰涼的瓷磚牆壁,死死地瞪著麵前的鏡子。鏡子裏隻有他蒼白的臉孔,在昏黃的燈光下露著驚恐的表情。

    他感到額頭上有一道汗水淌下。

    剛才那是什麽?他的大腦機械式轉動起來。他根本沒看清楚鏡子裏究竟出現了什麽,隻是刹那間本能地感到了恐懼。也許那隻是光線作用下的幻覺也說不定,但是……

    “佟哥,怎麽迴事兒?”

    衛生間門外傳來李煒民疑惑的唿聲。

    “剛才你是不是叫了一聲?要我幫忙嗎?”

    佟越一時沒法迴

    答他,直到聽到他的腳步聲停在門口,似乎有開門進來的意思。

    “哦……沒事兒。我差點兒滑倒而已。”他撒了謊,他不知道剛才的事情應該怎麽去描述。

    “用我幫忙擦藥嗎?後背上你不好弄吧?”

    佟越看著右手上白色的藥膏,後背因為剛才猛地撞上了牆壁而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不用。”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已經擦完了。”

    ……

    踢翻了藥箱,使得醫用棉都灑在了地上,隻能明天再去買新的了。背上的膿瘡一陣一陣地發痛,但佟越卻再也不想走進衛生間。他把藥箱塞進抽屜,疲憊地坐在床上。

    現在這個狀況,他想要睡覺都隻能趴著。而且一旦入睡,或許又會被那個近來常做的噩夢纏上。佟越想起那個詭異的夢境,一開始總是與現實相連的,比如他今天去了醫院,就會夢到自己身處醫院之中,然後……鏡子開始出現,起先是一麵一麵,然後數量逐漸增多,直到最後包裹住自己周圍的所有空間……

    然後,真正的恐怖降臨,每一次他都會從鏡子裏看到某件東西,那件東西把他嚇得魂不附體,倉皇奔逃……可是每一次從夢境中醒來,他又會忘記那到底是什麽。

    都怪這該死的噩夢,搞得自己精神緊張,現在對現實中的鏡子都變得敏感了!

    佟越憤憤地想著。

    這樣下去不行,現在看來隻是噩夢,但正所謂夢由心生,也許會逐漸發展成什麽心理疾病也說不定。或許自己應該找個解夢師?或者心理醫生?哪怕有個算命的也成啊……

    “……香蕉大則香蕉皮也大。”他突然想起了林悅悅講的那個笑話,這句話順嘴說了出來。

    他遲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麽做有點兒犯傻,但還是起身拉開了抽屜,從中取出一塊寫字板,板子上用繩子係著一根圓珠筆。他把板子放到枕頭上,一手抓板子一手握筆。但嚐試了半天,也沒能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靠,這樣能睡得著才會有鬼!

    有點兒口渴了。他爬起來打算去客廳喝點水。然而客廳中一片漆黑,李煒民似乎已經迴房休息了。這可真稀奇,這小子平時看電視不過淩晨從不睡覺的,今天是中了哪門子邪?他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按下了電燈開關。

    “哢噠”。

    預想中明亮的燈光並沒有投射下來。佟越疑惑地抬頭,又嚐試著按動兩下,客廳

    裏卻仍是黑乎乎的。是停電了?那樣的話電力公司應該會有通知啊。難不成是保險絲燒斷了?

    “小李?”他叫了起來,“小李!怎麽沒電了?你現在在哪兒?”

    沒有迴答。他的喊叫聲在寂靜的客廳中迴響著,帶起一股不祥的風。

    他下意識壓住唿吸,迴屋拿出手機,摸著牆壁朝李煒民的房間靠過去。房門被輕而易舉地推開,單身男人向來不會有鎖門的習慣,然而房間裏也是空無一人。手機上的手電筒在狹窄的屋裏掃蕩,牆壁上映出冷冷一片慘白的光。

    在衛生間嗎?

    佟越緊接著拉開衛生間的門,隻看了一眼他便知道希望落空,李煒民從這裏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退出衛生間的一刹那,佟越從對麵的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臉,被焦慮和惶恐充滿。

    這混小子到底去哪兒了?他的鞋還放在門口,按理說應該沒出門。難不成是因為突然斷電,匆忙跑出去了解情況了?至少應該跟我說一聲啊,真是讓人擔心的家夥。

    擔心……

    佟越想起剛剛進入的衛生間,鏡子裏自己那張蒼白的麵孔。

    他感到腿上發軟。

    鏡子……衛生間裏的鏡子是安在門旁的,關門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看到鏡子的才對,從那個角度看到的隻有浴缸旁的瓷磚。既然如此,為什麽他會看到自己的臉?

    佟越再一次推開衛生間的門,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將要窒息。

    四麵牆上都是鏡子,天花板和地板也是鏡子。他後退了一步,他的倒影在客廳中晃蕩著,現在他的四麵八方全部都是鏡子。

    他忽然知道會發生什麽了。

    他轉過頭去,然後開始尖叫。鏡子裏的人全部都開始尖叫,那些聲音在黑暗中重疊在一起,隻有一道雜音把他拉迴了現實之中。

    ……

    “佟哥!佟哥!醒醒!快醒醒!”

    佟越睜開眼睛,他的臉頰火辣辣的痛。李煒民站在他的床前,他一下子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你抽得太狠了,小子。”他捂著腮幫子吸氣,“抽得我牙疼。”

    “我不抽狠點兒讓你再叫一會兒準得有人報警說我們在居民區私自屠宰!”李煒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但他臉上的神情卻明顯是鬆了口氣,“做什麽噩夢了?瞧你這滿頭的汗,見鬼了?”

    佟越沒有迴答,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夢

    中看到了什麽。見鬼的夢他不是沒做過,有幾個人沒在夢裏見過鬼?可他確定自己見鬼的時候也沒這麽叫過。他努力去想卻怎麽也迴憶不起來,每次都是這樣,夢境裏的惡魔在他蘇醒的瞬間便悄悄地溜走了。

    他把李煒民趕出門去,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後背的汗水流在膿瘡上,刺得他生疼。他迴頭看到了那塊放在枕頭上的寫字板,不知什麽時候紙上塗了幾個黑疙瘩。他發現那是一行十分潦草的字跡。

    他開了燈,努力辨認著自己的夢境記錄,真心希望那上麵寫的不要是“香蕉大則香蕉皮也大”。

    紙上隻寫著八個字:

    “不要在鏡子前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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