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無措。

    如果非要形容夜深此刻的心境,這四個字雖稱不上貼切,但卻是能找到的最為合適的詞了。塵封的記憶被突然解鎖,他卻完全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隻有更加強烈的不安籠罩下來。就像是如艾利克斯-墨瑟等所有那些尋找記憶的主角們,每一個記憶碎片都會帶來新的未知。而對於未知的恐懼,除了格林童話中的傻大膽之外,夜深還真不知有誰能夠抵擋。

    樂正唯和舒琳對這怪異的氣氛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可還不等她們問起,a237病房的門再一次被打開。這一迴裏麵的護士們魚貫而出,護士長走在最後。夜深趕緊放下心頭的思慮迎了過去。

    “行了!”護士長窺破了他的意願,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她不妨事兒,現在剛剛睡熟,你就讓她好好休息會兒吧。”

    “讓我進去看看她吧,拜托您了!”夜深誠懇地做出請求。

    小護士們發出吃吃的笑聲,被護士長瞪了一眼,便一邊笑一邊逃走了。護士長迴頭看著夜深認真的表情吊起了眉梢,又看看尚未關閉的病房門,不由得歎了口氣:

    “我說你啊,都這麽大人了,也該懂點兒事兒了吧?怎麽就說不聽呢?”

    “求求您了,隻要十分鍾……不,五分鍾就好!”夜深低聲下氣地說著,“我隻是想……和她稍微待一會兒……”

    護士長歪了歪嘴角。有那麽一瞬間,夜深以為自己最終還是會遭到拒絕。然而護士長“嘖”了一聲,讓到了一邊,抱起胳膊哼哼地說:“行吧,反正說了你也不聽……我可跟你講好啊,我現在去放下東西,等我迴來你就必須走,什麽理由都不準找,聽到沒?”

    “……好的,謝謝!”

    夜深的聲音因激動而抬高了八度。

    護士長露出煩躁的神色搖晃著手掌走遠了,夜深深吸了一口氣,向著病房中走了進去。

    上次進來時那種紛亂的景象仿佛隻是一場幻覺。此時稍顯狹窄的床鋪端正地擺在牆邊,熟睡的女人發出微弱的唿吸聲。盡管點滴架上的輸液瓶已經被收拾掉了,但從她手上的醫用膠帶還是能看出她一定才剛剛打完吊針。

    板凳放在床尾,夜深並沒有去拿。他斜坐在床邊上,注視著名義上妻子的睡顏。

    是錯覺嗎?幾日不見,她似乎變得愈加蒼白而憔悴了。夜深撫開遮住她麵龐的長發,然後輕輕握住那隻尚貼著膠帶的手。

    ……她在發抖?

    輕微的抖動感自秦瑤歌的身體上傳來。是覺得冷麽?還是……

    夜深的胸口被一種沉悶的痛苦所侵襲,如同飲下過於苦澀的咖啡。他將另一隻手交疊上去,希求能讓秦瑤歌感受到更多一點的溫暖。

    睡夢之中的秦瑤歌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亦或許隻是尋求舒適的本能令她靠了過來,腦袋離開了白色的枕頭,貼到了夜深身邊。夜深也配合地向床上挪了挪身體,輕輕抬起她的頭部枕到自己的腿上。秦瑤歌另一隻手在不知不覺間抓緊了他的衣角,像是覓到了安全的所在,夢中緊張的表情也逐漸和緩下來。她蜷起身體,睡得像貓兒一樣。

    如果按照情感電影裏的套路,下一幕就應該是夜深撩開她耳側的發絲,低頭偷偷吻在她的側顏上。然而夜深並沒有那麽做,那對秦瑤歌來說不太禮貌。他隻是放鬆了身體,連同臉上的表情也和緩下來,就這麽垂著頭看著“妻子”熟睡的樣子,仿佛一輩子也看不夠。

    “如果你就帶著這種表情說你對她一丁點想法也沒有,講道理鬼才會信!”

    或許是考慮到沉眠中的秦瑤歌,一向咋咋唿唿的舒琳也壓低了聲音。樂正唯還知道找個凳子來坐,她就直接坐到了床尾翹起二郎腿,饒有興致地盯著他們夫妻二人。

    “喂,說實話,你到底愛不愛她?”她直截了當地問道。這問題令夜深想翻白眼。

    “要是那麽容易能知道答案就好了。”夜深的嘴角露出一個略顯鬆弛的笑容。即便是和舒琳小聲聊天,他也沒有從秦瑤歌身上移開視線。

    “很簡單啊。”舒琳一副戀愛老手的樣子指點著他,“打個比方,就那個問題嘛……她和你老媽同時掉到水裏,你先救誰?要是你毫不猶豫就選自己老媽,那就沒戲咯。要不是的話,嘿嘿……”

    夜深以不會驚擾到秦瑤歌的幅度微微聳肩:“我覺得這類問題沒什麽意義。它和經典的火車岔道問題以及世界末日問題在性質上都是相似的,所問的並非‘愛’與‘不愛’,而是要在‘愛’與‘愛’之間做出選擇。比起考驗人心,不如說是在折磨人心。所幸,我母親和秦瑤歌都會遊泳,而我自己卻不會,這樣一來至少不必在現實中麵對這類可能性了。”

    舒琳傻乎乎地眨巴著眼睛:“什……什麽以及什麽?火車岔道問題是說那個吧?五個工人和一個工人,問要不要扳動岔道的那個?世界末日又是什麽?啊……難不成是說……世界末日要到了,但如果殺死你的愛人,用她的生命去獻

    祭就可以避免毀滅,問你動不動手的那個問題?”

    “描述上有點欠缺,不過大致就是那個意思。”夜深給出肯定的答複,“所有這一類問題都隻是要讓你做出選擇而已。無論你選擇哪一方,不管是感性還是理性的選法,那都是你內心的傾向。換句話說,不管選擇哪一邊,都是一種自私想法的展現。但同時,選擇本身也就代表了承擔這份責任,因此它也是一種高尚的行為。”

    那麽……無法做出選擇呢?那就是卑劣的嗎?不,也不能這樣斷言。隻要是人類,就會有怯懦的部分,會有著無法放棄的東西,難以抉擇的事情……所以最後,無論是否做出選擇,做出了怎樣的選擇,都不能用“正確”或“錯誤”去形容,能夠得到的隻有“結果”本身而已。

    後半段話,被夜深藏在了心裏。

    “那如果是你來麵對這個問題呢?如果是你,隻要殺死秦瑤歌就可以讓世界躲過末日浩劫,你會去做嗎?”

    夜深驚訝地抬起頭來。

    說出這話的並非舒琳——如果是她說的,夜深還覺得比較容易應對,但實際的發言者卻是樂正唯。她端坐在病床邊的板凳上,用不算銳利但帶著鋒芒的視線對著夜深,顯然是真心在等待著他的答案。

    夜深躊躇良久。前半段時間是在思索樂正唯問題的真意,後半段則是在心中探求這問題的解答。

    “……我會動手。”最後他說。

    “噓——”舒琳撅起嘴巴,看來對他的迴答很不滿意。樂正唯的神色倒沒什麽變化。

    “理由?”她問。

    “因為在這個世上,除了秦瑤歌以外,還有很多重要的人在。認識我的人,我認識的人,我的朋友和家人,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我希望能夠幸福的那些人……即便是僅對我來說,這樣的人也有太多,我無法讓他們全部毀滅,隻為了保住秦瑤歌一個。因此我隻能這樣去選擇。”

    “謔,說得挺偉大似的!”舒琳抱起胳膊,“那你老婆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所以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夜深苦笑起來,“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都隻不過是內心自私的傾向。我也是個普通人,這說法同樣會套到我自己身上。我選擇殺死秦瑤歌,但我絕不會放棄她,我會陪她一起死。”

    “……哈?”

    舒琳愣了一下才張開口,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這也是沒辦法啊……”夜深再一次低

    下頭去,他的聲音幾不可聞,“不管怎樣的選擇都總會有人痛苦……但活著的人至少可以憑借著相互的溫暖進行慰藉。而死去的人……死掉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能夠為她做的,就隻是不讓她孤孤單單地走,僅此而已了……”

    樂正唯仍舊端坐在板凳上,隻是不知想起了什麽,視線的焦點不再匯聚於夜深身上。誰都不知她是否等來了想要的答案,她的神色不可捉摸。

    ……

    樂正唯和舒琳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遠去,直到那迴響徹底從耳旁消失。兩分鍾後,秦瑤歌睜開了眼睛。

    病房裏的燈光刺眼得很,過了好幾秒她才終於適應。微微抬頭,夜深斜靠在床頭邊緣,腦袋沉重地耷拉著,以那種姿勢陷入了睡夢之中。他一定也相當疲倦了吧?秦瑤歌不知道現在的時間,但大概記得自己被“綁架”是在淩晨時分,那麽他至少從那時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沒能好好合過眼睛。

    如果夜深此刻也睜開雙眼的話,兩人的視線就會對個正著,但他並沒有表現出那樣的征兆。於是秦瑤歌放心地端詳著他的神態。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在這樣的近距離觀察過他了。因為兩人的特殊關係,平時一起生活也不會如此親密,真要算起來的話,或許……要一直追溯到結婚時在親友賓客前的那個象征性的接吻才行。

    畢竟隻是契約式的夫妻,契約式的關係。

    而且按照預定,此時此刻的兩人本應已恢複了單身狀態才對。

    但是……

    秦瑤歌枕著夜深的大腿,一度猶豫著是否該起身,但掙紮了一下,還是選擇了繼續保持這樣的姿態,隻是轉頭望向牆邊,不再麵對著夜深的臉。

    她心裏很清楚。

    夜深是為了她才會留在這裏……這件事。

    盡管誰都沒有對她講過,不論夜深自己,還是舒琳、樂正唯以及那些照顧她的護士們,誰都不會開口去提這種事情。但她還是知道。秦瑤歌不是個笨蛋,像這種事對她來說,是隻需要稍微動動腦子就能夠想明白的問題,不存在任何難度。

    所以她心裏清楚。

    自己成了累贅……是自己拖累了夜深。如果不是為了她,夜深大可以不受雨色深紅的擺布,大搖大擺地離開。但現在他隻能留下,必須留下,隻要她在這裏,就像是牽線控製著夜深這個木偶。隻要以她的性命作為威脅,夜深就隻能按照那些人的指示去行動。

    而她自己,要想活下去也隻能依賴於夜深。她知道自己對於這個組織來說幾乎沒有半點價值,如果沒有夜深,她就隻能靜靜等待著死亡的命運。

    她並不想死,尤其……是那種恐怖的死法……

    一想到之前自己經曆過的事情,想到被束縛在那個培養罐中時所看到的東西……秦瑤歌忍不住再次發起抖來。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夜深在睡夢之中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溫暖的感覺與某種堅定的意誌一同從他們緊握的手中傳來,秦瑤歌的唿吸也漸漸歸於平靜。

    她收迴視線,再度望向頭上那張雙目緊閉的麵龐。

    為了活下去,隻能利用夜深。

    這種行為,這種想法,全部都是卑劣的。

    她心裏很清楚。

    但她同時也知道,就算把這種心思告訴夜深,就算讓他不要再管自己,夜深也一定會用“這不是你的錯,我是自願這麽做的,所以你不需要自責,好好調養身體,別為我擔心”這樣的話語來迴答。他不會說那隻是她的胡思亂想,也絕不會放棄她,正因如此……

    對不起……秦瑤歌在心中說道。請再讓我利用一下……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也同樣用力迴握住夜深的手,手心的暖意相互交融著,催促著她快些進入安然的夢鄉之中。

    但,在那之前——

    咦?

    似是突然看到了什麽,秦瑤歌睜大了眼睛。

    一段時間沒有打理,夜深的頭發長得過頭了,但在無數的黑發群中,一根白發卻不知何時生長出來。秦瑤歌輕輕抬起那隻本是抓住夜深衣角的手,以盡可能小幅度的動作向那根白發伸去。

    然而——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仔細看,白發不隻一根,有兩根……三根……五根……怎麽會……

    秦瑤歌的計算在中途就停止了。

    那不是單用眼睛看就能查得清楚的數目。白發實在太多了,盡管每一根都是孤立在黑發的群體中,但這裏一根,那裏一根,不知不覺間就布滿了整個發區。這還隻是前麵能看見的部分,後麵呢?可以想見隻會更多。

    秦瑤歌放下了手臂。

    怎麽會的……怎麽會……

    直到那一日出門前,夜深的頭上應該還是連一根白發都沒有的狀態。畢竟和他朝夕相處了一年,這一點秦瑤歌可以肯定。但為

    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的?隻是短短數日,他的頭發就如同蒼老了十年一般……

    靜謐的病房裏隻聽得見夜深輕微的唿吸聲,秦瑤歌再度抓住夜深的衣角。她那麽用力,就像是要把那一塊整個撕掉一樣。

    眼眶不爭氣地濕潤了。

    某人的聲音從識海深處上浮,穿透冰冷的海水來到了霧氣氤氳的海麵,清晰地在她的大腦中迴響起來。

    “瑤歌……以後,就麻煩你幫我去照顧夜深了……畢竟他可不是個擅長照顧自己的人啊……瑤歌,答應我,好嗎?”

    ……這是誰的聲音?

    如此熟悉,如同就在嘴邊的名字,卻為何就是開不了口呢?是誰對我說過這句話?是誰在懇求我照顧夜深?秦瑤歌在記憶深處彷徨四顧,那依稀的影子卻如夢幻般漸漸消散,隻有聲音本身在不斷迴響,重放,宛如從一開始,就牢牢烙印在她的心靈之中。

    到底……是……

    唯有一件事情非常明顯。

    這事讓她感到脊背生寒。

    這個聲音……這個不知言者為誰的聲音,和她自己的聲音……實在是……

    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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