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情結


    小時候我家住平房,一間間房子挨在一起的那種。有個鄰居家條件不錯,那時已經買了錄像機和錄像帶,我沒事就去他家裏蹭著看。他養了一隻海狸鼠,那是一隻體型巨大的老鼠,它和電視屏幕上那些江湖愛恨、快意恩仇一起在我腦海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也不知道它們哪一個更具奇幻色彩。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經典香港電影裏,我最喜歡《英雄本色》還有《雙龍會》,反複看了好多遍。周星馳的電影當然是居家旅行的必備佳品,隻是當時沒看懂《大話西遊》,更喜歡的是《大內密探》——那時的我下意識覺得,周星馳的電影就是瘋狂惡搞,讓人大笑。


    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當屬《雷洛傳》,劉德華在其中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成就了我心裏對“帥”的最高定義。他是我知道的第一個明星,也是我一眼就“愛”上的偶像。他和爸爸有幾分神似——都是濃眉大眼,梳起溜光水滑的背頭時,簡直耀眼到發光。小時候我還模仿過他在《五虎將之決裂》裏最後一幕鬥槍的情景,手槍在手指間翻轉,之後是一陣“啪啪啪”的射擊,幹脆利落,意猶未盡。可惜我始終沒法用玩具槍耍出電影裏那種酷炫的效果來。


    汶川地震之後,我參加了成都區的義演,當天許多港台藝人都在現場,包括劉德華。我在流程單上看到他的節目就排在我的後麵,所以在舞台入口候場時,一心希望能拖延幾分鍾上台,這樣就可以見到他本人了。我的“計劃”得逞了,看到他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緊張到雙腿都開始發抖,心裏冒出各種“迷弟”般的感慨:他的皮膚怎麽那麽緊致?耳朵看起來都在發亮。他整個人看起來怎麽那麽年輕?眼角眉梢都是味道,發型也恰到好處……後來聽工作人員說,我和他握完手後,是以小碎步的方式默默退到邊上去的。


    下場後,碰巧他又經過我的休息區,我想也沒想,站起來朝他鞠了一個90度的躬,還問能不能單獨合個影。劉德華答應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沒帶相機,看到邊上有一個大叔扛著專業相機,就趕忙求他幫忙,沒想到他其實是劉德華的工作人員。我有點兒窘,但劉德華非常善解人意地讓我留下郵箱地址,還特別囑咐攝影師記得把照片發給我。當晚一點多,我忐忑地打開電腦,合影已經靜靜躺在了郵箱裏。我看著照片裏的自己隻能皺眉頭,唯一的想法就是:唉,他真是比我好看太多了。


    那次義演我也遇到了成龍大哥,可惜沒來得及說上話。幸而後來我們見麵的機會不少,逐漸熟悉起來,如今還能不時一起坐下來喝點兒酒。我告訴他我特別喜歡他的一部片子,沒想到他擺擺手說,那是部爛片。


    在這些心儀的偶像麵前,我會比平時拘謹一些。倒不是膽怯,而是又害羞又激動,有點兒不知道怎麽表達才妥當。時間久一些我就會放鬆很多,不過我說的“久”是真的挺長一段時間——即使已經見過劉德華三次,在他麵前我還是特別緊張,特別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自在地和他喝酒,聊個暢快。


    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看著香港電影長大的。即使知道當時因為客觀條件的限製,許多電影也有粗製濫造或是虎頭蛇尾的問題,但說起以前,總覺得隨便挑一部出來都是經典。這種集體記憶也應該歸功於當年香港電影的影響力和文化輻射力。如今內地的製作水準越來越高,合拍片已是大勢所趨,但我心裏很期待看到一些純正的“港片”,處處烙上鮮明的香港地域文化印記,和獨屬於那個城市的悲歡離合。我也很想參演——但矛盾之處在於,身為大陸演員,我一加入就會把電影變成合拍片。如果有人翻拍那些經典作品的話我也很想參與,最好所有角色的造型、所有呈現的場景都複刻原版,應該會很好玩。不過一定會有人反對這種做法。留在記憶裏的東西才永遠美好,永遠不會讓人失望。


    當年在各個片場奔波的演員們,許多已經漸漸靠作品走上神壇,但他們仍然保持著創作的狀態,敬業的態度也不曾因為“江湖地位”的變化而鬆懈了一絲一毫。成龍大哥去參加春晚的彩排,有幾天時間持續得特別久,近半夜十二點還沒結束。工作人員向他表示歉意,他卻說:“我不辛苦,我隻是在這裏等著,辛苦的是你們。”有些細節他覺得效果不好,主動要求重錄:“你們有要求,我對自己也有要求。”這些前輩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口碑,的確有讓人信服的道理。


    還有馮小剛導演。他已經有了那麽多成功的電影作品,轉身竟然還拿下了金馬獎影帝。我對他的一句話印象深刻,他說“導演”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無論過去曾經獲得過怎樣的成績,立下過怎樣的裏程碑,他們都不曾停下腳步,更沒有一直迴頭留戀。他們的目光始終望著未知的前方,望著自己沒嚐試過的新鮮事。


    不管是什麽類型、多具分量的獎項,它都隻是對你某一個階段的肯定。獎頒完了,就是全新的開始,它隻代表過去,並不保證將來。今年你是最有價值的那個,但明年如果不夠努力,就會被更出色的人代替。我得到“百花獎最佳男配角”,也許有人認為名不副實,也許有人覺得實至名歸,但它已經過去了。我很感謝“金雞百花”頒這個獎給我,它給了我這樣的年輕演員一份沉甸甸的鼓勵。它也在提醒我,如果有人認為我還不夠好,我就應該更加努力去用作品獲得肯定。重要的是,往後的每一步,我都要走得更紮實。


    身為演員,就要接受一個事實:每個人都會對你有不同的評判和看法,他們站在不同的角度,抱有不同的目的,很多時候,我們隻是一個觀點的投射對象而已。外麵那些聲音並不是最重要的,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裏,前進的信心還是來自於自己對自己的肯定,與其去分析各種聲音的來源和意義,不如更相信自己的感覺,更堅定心裏的目標。


    複刻的假想


    如果可以從經典港片裏選一幕來挑戰,我特別想演《阿飛正傳》最後的3分鍾長鏡頭。梁朝偉曾在之後的采訪中提到,他當時遇到了表演的瓶頸,那段時光自己好像無法從演員這個職業中找到滿足感。拍王家衛的一條鏡頭他ng了27次,信心遭到了徹底摧毀,他懷疑自己是否根本不會演戲,半夜在家裏悶聲不吭地拖地板,把劉嘉玲嚇了一跳。那之後一切反而豁然開朗,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可以完成那種難度的表演。


    一次在頒獎禮上我碰到了王慶祥老師,他說起過拍攝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時的狀況。他是一個極其有經驗的老演員,在拍攝的第一天翻來覆去全是ng。剛開始他還能扛住,後來心裏實在受不了,就溜出去抽煙。梁朝偉和他講,你千萬穩住,過了這一段就好了。王老師說起當時的感覺,就是幾十年的戲都白拍了,自己好像第一天站在攝像機前一樣,什麽都不懂。我想象過那種崩潰,也想體會一下被整個砸碎的感覺,看看那個過程之後,自己會露出什麽模樣。


    有時在電影裏看到一些精彩的表演,我會在心裏默默跟著演一遍,如果還不過癮,就迴家對著鏡子再來一次。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個古怪的習慣,有時哭著哭著會停下來,突然開始笑——那一刻就是有點兒好奇,這樣悲傷的時候,笑起來會是怎樣的感受?那時完全沒有表演的意識,迴想起來,倒有點兒像一人分飾兩角的遊戲。


    我印象最深的表演實踐是和同學們一起玩cosy,演日本漫畫《甲賀忍法帖》。當時大學裏有個社團,很厲害,自己寫劇本和台詞,自己化妝、做造型。各校社團還會組織一起演出交流。匯演當天我扮演一個忍者,妝容特色就是把眉毛描到粗得很誇張。同學們有扮蜘蛛的,有扮老太太的,一群人在快餐店裏化好妝,然後一起耀武揚威地上街打車。出租車司機一路戰戰兢兢,不時偷瞄我們幾眼,到了目的地,看到滿街都是各種奇怪打扮的人,才明白是怎麽迴事。


    我對喜劇也很有興趣,有機會的話很想嚐試《東成西就》類型的風格。最好有一群人帶著我一起“玩”,這樣更容易“放飛自我”。完全靠自己,我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顧忌,但是有好玩的對手一起搭戲,一群人一塊兒瘋,就特別有意思。能演好喜劇的人都很聰明,要用很高級的演技處理細節。讓人由衷地笑起來,比讓人掉眼淚要難上許多。


    拍攝時,我ng最多的狀況都是笑場。最怕大家休息時閑聊,一個不小心就聊出了一個笑點……那完了。我和劉燁一起拍《建軍大業》時就遇上了這樣的情況。他扮演的是毛主席,戲份很嚴肅,可是我總覺得他隨時會繃不住笑出聲兒來。主席的眼神要在每個同誌身上停留一會兒,我心裏一直在暗暗喊:“別別別,別看我。”可他居然瞟了我一眼就迅速晃了過去。這讓我分了神——“真是太壞了,那麽不負責任!”念頭一起,我立刻笑場。後來甚至一想到我們的目光快對上,我就忍不住笑場。簡直成了一個過不去的坎兒。我和導演提出過能否盡量別讓我們倆同框,導演當然不會同意。從此我吸取了教訓,拍戲休息時別聊天,就怕遇上那些無可奈何的笑點。


    定義未來


    如果用年代來區分,我最喜歡拍現代戲。我特別期待出現一個真正高水準的作品,不是說現在沒有好戲,但我的期待是出現一部可以重新定義偶像劇的現代戲。用手機來打個比方,雖然我們手裏現在握著的小方塊機器還叫“手機”,但它已經被重新定義,功能早就遠遠超過了打電話。


    過去的偶像劇大多功能單一,但就算是被認為充滿老套狗血橋段的台灣偶像劇,也有讓人感動的純粹的力量。好作品不一定要背負上“講述人生真諦”的重任,偶像劇市場也還有巨大的潛力和空間,題材和角度都還可以不斷推陳出新。可惜,現在的市場狀況往往是,一部《古劍奇譚》火了,“嗖嗖嗖”,一堆古裝奇幻劇跟著出爐;《偽裝者》火了,“嗖嗖嗖”,屏幕上立刻填滿了各種諜戰劇。製作方認為“觀眾喜歡看”,於是一個時期裏電視劇的題材總是相似或重複,但其實,我們完全有能力創造出更多新鮮的東西,需要的隻是多一些精雕細琢的耐心。


    以前許多演員被批“太土”,拍的劇又被說成“不夠洋氣”。我們這一撥年輕演員在成長的過程中挨的批評相對還算少,但心裏其實一樣著急,希望內容可以更多元化一些,製作的各個環節能夠進一步專業化,質量可以比宣傳更靠譜。我也曾經對一些作品抱以期待,但最後卻隻能無奈接受一個不那麽盡如人意的結果。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我希望和好的製作公司、好的劇本、好的團隊合作。與許多製片人和導演見麵時,我都會聊一聊自己的想法,不管成熟不成熟,都希望一起找到一些新的可能性。我希望我們除了緬懷追憶香港電影黃金時期的氛圍之外,也可以像那批創作者一樣,齊心協力“玩”出一點新意。


    被動性是演員的職業屬性之一。就算在表演時付出了120%的心力,效果也可能因為剪輯等等原因被削減。在外界眼裏,我們這批年輕而且有了一些知名度的演員從來不愁資源,但實際上我們真正可以選擇的範圍很小很有限,特別是在電影方麵。機會講究天時地利人和,角色的選擇過程中,有很多因素會左右最後的決定。我最重要的標準其實特別簡單:自己喜歡。不管其他條件如何誘人,這關過不了,怎麽也演不舒服。


    《真愛謊言》的導演高林豹,《活色生香》的導演何澍培,《老炮兒》的導演管虎,這幾位都給了我極大的啟發。他們不僅教會我如何去進一步理解角色,也給予了我成為演員的信心。管虎導演曾在媒體麵前給過我很高的評價,我想,或許他最初對我也沒抱什麽期待。就算別人一開始對我沒有充分的認可,我也不會介意。印象和事實不一定吻合,彼此都需要時間去進一步了解和磨合。


    拍攝《老炮兒》之前,我問了管虎導演一個特別的問題:“你能保護我嗎?”我說的“保護”不是保持偶像光環,更不是維持外形上的那些既定印象,而是一種耐心。之前我沒有參與過那麽大製作的電影,沒有和那麽優秀的導演和演員合作過,我希望他不隻是把我當作一個有名氣、有人氣的偶像小生,更不希望我的加入隻能為提高話題度“做貢獻”。我可以把自己徹底交給他,我相信他知道什麽是最合適的。後來他告訴我,因為這個問題,他對我有了些不同的認識。


    我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員,每一個機會對我來說都是學習的實戰。我可以承認自己不夠有經驗,但不能忍受自己太笨。如果發生了沒背下台詞,或者記不住武打動作的套招之類的情況,我就會特別急,甚至會摔東西,或者幹脆跑去邊上罵自己:你就那麽笨嗎?你就做不到嗎?其實情緒平複一下也就過去了,但我知道自己發脾氣的動靜有點兒大,現在也努力壓著。我也擔心,如果群眾演員中正好埋伏著一個狗仔,隨手錄一條視頻放上網去,又是一條“耍大牌”的罪證。可別人又怎麽知道其中的前因後果呢?


    大家都愛掰扯“偶像”這兩個字,很多人都避免往“偶像”上靠,畢竟,被公認為實力派的演員可以自稱是偶像派,打趣“靠臉行走江湖”,大家還會覺得那是種範兒;但如果一個被定義為偶像派的演員說自己想成為實力派,有“藝術家”的夢想,好像反而自討沒趣——你有什麽?根本什麽都沒有!


    有一段時間我總說自己就是“偶像派”,故意說“臉很重要,我就是靠這個”,這有那麽點兒較勁的意味。曾經有人試圖糾正我,甚至還有人認真地質疑:“你是不是覺得除了臉之外,別的什麽都不重要呢?”唉,這樣遊戲就不好玩兒了。過去對“偶像派”的定義現在還適用嗎?就算是偶像派,一輩子就隻能死守偶像派嗎?我可以轉型、成長、改變嗎?


    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我還沒有找到最合適的應答方式,我之前的許多前輩,包括那些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中流砥柱們,也仍然被這個問題糾纏著。我不認為要刻意用某種方式讓觀眾忘記我的形象,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和拍出真正好的作品,這兩者之間並沒有矛盾。不能因為聽到幾句“你不會演戲”的評論,就要鉚足了勁兒從外表上甩掉“偶像”的帽子——就算能甩掉,又能在一夜之間變身真正的實力派嗎?別人如何定義我,我管不了;辛苦花上幾十年的時間隻為改變別人的看法,我不會開心,也毫無意義。我隻在乎如何達到自己的要求,我相信自己沒那麽差勁,有朝一日,也能成長為一個真正專業的演員。


    我期待看到,我們的演員可以真正稱霸整個亞洲市場,重振“雷洛探長”時代的文化影響力。如果我們這一代還做不到,那麽我希望下一代的演員能夠實現。那時候,無論是中國的電影、電視劇,還是中國的男演員、女演員,都代表著質量的最高標準,中國的影視工作者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得到真正的尊重。我希望自己還能保持一點兒心氣,喊口號沒意義,說理想太空泛,好好拍戲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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