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甫一成形,便洞開一張無底大口,朝重韞飛撲過來。重韞急退幾步,一張火符出手。那火符鑽入泥人體內,瞬間燃燒起來,但泥人身上帶水,燒了多時,也隻有陣陣水汽冒出,於那怪物並無損礙。


    重韞偏頭避過一擊,心下愈驚,下意識地反手一抽,從腰後拔出一隻匕首。


    “無道,戮,神鬼皆殺!”


    他暴喝一聲,踴躍而起,匕首出鞘,青銅鍛造的刃身上滿是銅綠,瑩色如玉,在夜色中流轉出古樸凝重的華彩。重韞橫匕削過,刃身過處,泥人攔腰而斷,委地複如爛泥。


    使用這把匕首太過損耗體力,重韞落地後,忍不住雙手撐地,像是經過長途跋涉般大喘了幾口。此時身後腥風刮來,他背上一涼,方覺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他將匕首插迴鞘中,持匕的右手還有點脫力後的虛軟。他暗自思量,這些白骨僵屍並不難對付,符咒可定其身。難的是此處既有陰井,必有陽脈,現下陰氣上湧,地陽被縛,還會有更多事物發生精變,屆時他獨力難支,卻是大大不妙。


    而且小黑上山接人,卻接了這許多時還未下來,恐怕有變。重韞心中暗悔,本來她在廟裏試探他時,他是故意裝睡的,不攔住她是為了讓她吃點虧,意在給她一個教訓,卻不想中途橫生枝節。


    他一麵健步朝山上奔去,遇見白骨便以黃符定身,隻是所帶黃符有限,行到半路,便用完了,別無他法,重韞隻得抽出柴刀砍殺,好容易接近山頂,那棧道卻塌了。重韞隱隱聽到蕁娘的喊聲,心中一急,幹脆拿柴刀在土坡上撬出幾道土坎子,將柴刀楔入土壁之中,腳踏土坎,一個借力翻了上去。


    上到山頂,便見土地當中裂開一條細縫,正如蚌殼般慢慢閉合起來。蕁娘跪在地縫旁邊,雙手緊緊拽住一條腰帶,腰帶的另一頭則被一個農夫抓在手裏。


    原來那農夫陷入縫中,因地縫越縮越小,他塊頭又大,一時間竟被卡在其中。


    蕁娘為他力道所墜,也有小半個身子探入其中。她背對重韞,根本沒看到他上來,卻一邊嘶嘶喘氣,一邊哭爹喊娘。


    “道長——救命啊——要死人了啦……嗚嗚,我褲子要掉了……”


    重韞遠遠望去,果見她的褲子一點一點地從腰部滑到了髖部……他一瞬間不合時宜地竟覺心頭一暢,莫名想笑。


    到底還是知曉此刻危急,他不敢有分毫耽擱,幾個躍步奔至她身後,單膝跪下,俯身前傾,將那腰帶抓在手中一繞,用力往上一提,可那農夫依然未動分毫。重韞見了,立時抽出左手往地上拍了一張符,悶聲一喝,“開!”


    一陣土地震動,那裂縫複又打開了些。


    重韞趁機雙手用力,總算和蕁娘合力將人從洞裏拽將出來。隻這出來的反彈力太大,三個人一時間摔作一處,各自氣喘,蕁娘更是跪伏在地,四肢浮軟,狀如死魚。


    忽然平地怪風大作,將那黃符刮到空中,但聽得“砰——”的一聲驚天響動,那土縫終於並作一處。


    重韞最先恢複過來,他撐起身子往蕁娘那看了一眼,這一看之下簡直不得了。原來蕁娘雖單手拽住褲頭,可剛剛那一摔,後腰那處的布料卻滑落下去,露出大半白白嫩嫩的屁股蛋兒,雖然隔著一層白色紗褲看得並不真切,可對重韞而言,也足夠驚心的了。


    偏這時,摔在一旁的農夫動了動,像是要轉過身來……


    那一刻,說是千鈞一發也不為過,重韞當時一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是驚是嚇是羞,反正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被人看了去。於是飛快地拈起一片衣擺覆於其上,以掌蓋住。


    蕁娘當時便覺察到了,扭過脖子一看,不由嗷地又是一聲慘叫:“啊,道長你居然摸我屁……嗚嗚……”


    話未完,便被重韞捂了嘴,喝道:“別動!別叫!”


    蕁娘淚眼汪汪,進退兩難。不動呢,屁股還晾著呢。動呢,褲子還沒提上呢。一時真覺人生灰暗如斯,簡直是莫大的悲劇。


    重韞眼睛一瞪,板起臉來對那農夫厲聲道:“轉過去!”


    也不知是他表情著實嚇人還是怎地,那農夫愣了下,就老實地背過身去。


    重韞也不敢看,半眯著眼,隔著衣服迅速將那褲子往上一提,一手摸過地上腰帶就繞到蕁娘腰間,雙手秉住兩端合力一收,將蕁娘勒得嗷地又是一聲叫喚,終於忍不住一腳反踢過來。


    重韞生受了她一腳,手上動作飛快,竟是摸索著在她腰間打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然後才一躍而起,順便也把蕁娘從地上拉起來。


    蕁娘哭得慘兮兮地,打著哭嗝還不忘控訴重韞:“你居然敢幫我穿褲子……”


    重韞臉已紅透,不敢麵對她,隻好把那農夫抓起來,問他:“這是怎麽迴事?”


    那農夫偷偷看了蕁娘一眼,才道:“原本吧我和樁子在山上守夜,後來實在困得不行,我就眯了會。哪知道醒來後發現樁子那狗崽子居然偷偷掀了娘娘神的麵紗,這可是犯大忌諱的啊。我就說要告訴族長,樁子就把我打暈了。後來怎麽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樁子追著這個姑娘打,那我就上去救人啦。後來地就裂開了,我就掉進去了……”


    這農夫說話羅裏吧嗦,重韞聽到這裏,已知始末,便抬手攔住,問:“怎麽不見你口中的樁子?”


    那農夫撓撓後腦勺,道:“我也不曉得噻,我剛剛就掉下去了嘛……”


    蕁娘此時整好儀容,擦幹眼淚,總算好意思開口說話了。她小步蹭到重韞身邊,往山壁邊一指,悶聲道:“剛剛那山壁也裂開了,我看見他跑進裂縫裏去了。”


    重韞與那農夫抬眼望去,隻見那麵山壁平整如初,哪裏有什麽裂縫。


    蕁娘自然也發現了,不由驚道:“糟糕了,難道那瘋子被吞了不成?”


    重韞抬步走向山壁。走到凹洞前站定,將地上的半身神像撿起,隻見神像眉目雕畫得十分精致,端的是一副美人麵容。


    蕁娘終於有機會好好端詳這神像的真容,看了一會,越發覺得眼熟,驀然間福至心靈。


    “啊,這,這不是在青城山上見過的小美人嗎?!”


    第20章 聻之約陰魂不散


    蕁娘撓了撓下巴,心道,難怪那叫樁子瘋子村夫一直說自己是娘娘神,這乍一看,果真還是有幾分相像的。哎,都怪造物作怪,美人呢,大抵都長得大同小異,醜的呢才真是千奇百怪。


    樁子的同伴叫貴仁,是個老實憨厚的家夥,雖然被樁子打了一記悶棍,心裏卻並未記恨他,反倒在看到蕁娘神情微妙之後,不由替他好是忐忑了一番,忍不住出言道:“姑娘,我知道你心裏對樁子惱得很,但是吧,這事兒實在不好說,樁子吧,”他朝腦門比劃了一下,“他小時候失足跌到水裏,發過一場高燒後腦子就不大好使了,一根筋得很……”


    蕁娘冷不丁打住他:“金桃是誰?”


    貴仁愣了好一會,才麵帶蕭索地歎了一句:“金桃啊,誒,金桃啊……是樁子沒過門的媳婦,可是十年前突然不見了,據說是跟一個外地行腳客商跑了。誒,也是造孽了。她跑了以後,樁子性子就越發孤僻起來,拖到這麽一把年紀也還沒娶上個媳婦兒。”


    重韞將神像扶好,一抬肩,不小心碰到凹洞上方懸著的銅鈴,那銅鈴搖了一下,擺到左側撞了鄰邊上的銅鈴一下,一傳二,二傳三,待那銅鈴逐個對敲過一遍之後,默了片刻,突然齊齊響動起來。


    貴仁啞了一會,大聲怪叫起來:“這些銅鈴裏澆了鐵汁,裏頭的銅珠都被焊死了,怎麽會響呢?”


    此時那暫停了許久的地震竟又卷土重來,埃塵浮起,月色昏黃。


    重韞握住藏在腰間的青銅匕首,警惕地盯著四周。他終於明白自己先前和蕁娘上山之時,為何會有恍惚之感了。這個村子的氣息太幹淨了。他天生陰陽雙目,左眼可見鬼物,可這這村子裏連半絲遊魂殘魄也瞧不著。按說這麽大一個村落,總會有些死人才對,可重韞連一絲鬼氣都未曾感受到。


    簡直就好像是,那些魂魄都被什麽不知名的東西吃盡了一般。


    重韞緊緊地盯住那尊娘娘神像。蕁娘說這神像容貌形似她遇到的那個女子,莫非,是那隻聻把這些魂魄都吃掉了?這地下鎮著那隻聻的老巢,因為村人無意間打破神像,竟破了那封印不成?


    銅鈴的響聲越來越大,震動也越來越大。


    忽有咂咂裂響,三人聞聲望去,卻是山壁上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兒。那縫愈開愈大,直開到約莫可容一人通過之後,便頓住不動,其間露出一條小徑,曲折向下。重韞探入其中,手上火折子晃了一晃,但見山壁之後藏有機括,果然是處人造的洞府,遂跳入洞內。


    蕁娘和貴仁跟在他身後。走了約莫百步,突覺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方鬥室。室中擺了一口三足銅鼎,約有半人身高,鼎壁上刻有文字,鼎上有蓋,以三道鎖鏈繞於其上,絞縛之。


    蕁娘以手觸摸鼎上所銘刻的文字,發現竟無一字能夠辨識,不由奇道:“道長,這是什麽文字?怎麽從也沒見過?”


    重韞以火折子相照,辨認一番後方道:“是殄文。”


    “殄文?”


    “就是鬼怪妖精間流通的一種文字,亦稱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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