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欣想起那晚睜開看到的情景,這才幾天哪,她竟然覺得已經過去了許久。福禍之間的微妙轉和,讓她怔然:她設想的,她擔憂的,有的落空,有的實現,但此時的結果,比她能想象的,都好了太多。


    說道展望未來,淩欣簡直可以看到命運用霓虹燈給她打出的提示詞——“利他”:撫養幼弟,待韓長庚夫婦如親人,日後為他們養老,需要好好報答杜方父子……行了行了!她還沒忘自己許的願,這些她都認了!可是她此時發愁的,是“利他”不是利益他人,而是進一步利用他人!因為按照她對人心的理解,孫氏既然下了一次手,沒成功就該再次嚐試。


    人就是這樣,在沒有開始前會放棄,但是一旦開始了,至少會多試幾次。所以說萬事開頭難……但這話是這個意思嗎?


    淩欣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飛速地強壯起來,這要是前世,以這麽無能的小身板,承擔著這麽沉重的壓力,外加對周圍的人懷著不可告人的歉疚之情,她此時至少該開始酗酒了……


    京城裏,權高位重的左相賀九齡的後宅,一片人聲。夫人姚氏拉著從晉元城迴來的小兒子賀雲鴻的手,痛哭失聲。


    屋裏的丫鬟婆子們勸慰的勸慰,端茶的端茶,坐在一側的賀相眼睛濕潤。


    他今年四十五歲,出身清貴,娶了廬陽世家的姚氏為妻。姚氏的父親曾是朝中正一品少師,幾個兄長堂兄也在朝中高位。兩人成婚後不久,原把著朝堂軍政權柄的皇後鄭氏一門,忽被病疾所襲。皇後之父,朝中的一品鄭太傅,皇後之長兄,握著兵權的鄭國公在一年內相繼去世,掌著國中財源命脈戶部,皇後的次兄的鄭尚書,也沒拖過兩年。朝中突現權力真空。在姻親的支持下,加上皇帝不喜繁瑣政事,賀相一步步地登上了文官第一的左相之位。


    近年來,姚氏父親過世,兄長們紛紛致仕,姚家有些後繼無人,可是賀相已權柄在手,統領朝事,再無困難。


    姚氏年輕時天真爛漫,容顏美麗,在家就得父兄的寵愛,十七歲嫁給了已經二十二歲的賀九齡,又深受夫君的愛惜。兩個人算得上是相親相愛,賀相因朝事忙碌,加上姚氏生了三個兒子,從沒娶妾室。


    賀九齡二十五歲,得了長子,那時正是深冬,漫天大雪,賀九齡取雪上鴻飛之意,起名“雪鴻”。有二兒子時,是夏日,趕上下雨,賀九齡就給他取名“霖鴻”。第三個兒子生時,賀九齡三十六歲,登朝議事,有望為相。時恰秋季,無雪無雨,秋高氣爽,賀九齡憑著“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意境,給幼子起名“雲鴻”,有扶搖淩霄之豪氣。


    這個幼子也是賀相夫妻最心愛的孩子。賀雲鴻從小就極為聰穎,過目不忘,兩歲識字背書,三歲造句詠詞,五歲就已能書寫千字。他年紀隻比宮中夏貴妃的獨子五皇子小了一個月,從小就與五皇子經常玩在一起,去年被皇帝正式點成了五皇子的伴讀。


    夏貴妃的外家在晉元城,是一方富豪,但屬商家賤戶,夏貴妃一直想省親,多少有光宗耀祖的意思,原本訂了去年中旬,又拖到秋天,再到冬季,最後,皇帝總說舍不得夏貴妃離宮,可是夏家那邊一直做著準備,夏貴妃不好全數作罷,就變成了五皇子代夏貴妃去一趟,認認外祖。


    因與賀雲鴻處得好,五皇子一定要雲鴻陪著他去,皇宮派出了強大的護衛隊,大內第一高手羅公公隨行,賀相覺得兒子去看看外麵的樣子也好,就同意了。誰知五皇子和賀雲鴻剛到了那裏,幾年沒有興兵的北朝突然發作,一路佯攻,一路猛進,鐵騎十天就到了晉元城。


    本來聽到了戎兵入境的風聲時,夏家就讓車隊護送五皇子和賀雲鴻迴京。但車隊剛離開晉元城,就陷在了難民潮中。護衛殺人奪路,惹了民憤,被上千人圍堵,搶了車駕。上百護衛保著兩個小孩子衝出來,步行向南,一路連遭截殺不說,戎兵的騎兵還到了,他們隻好往迴跑,又入了晉元城,被圍在了城中。


    羅公公已經受了傷,可見此情景,還是帶人突圍報信。他隨行之人全部被殺,他提著一口氣,將消息帶到了京城,自己則因延誤治療,一身武功廢去,禦醫說他就是活下來,也形如廢人。


    夏貴妃聞訊癱倒在地,跪在皇帝腳下哭著發誓,說如果她唯一的孩子有事,她絕不苟活,說到做到,她當日就絕食了。


    左相府中,賀夫人姚氏聽了消息,栽在床上,連發了三天高燒。姚氏三十二歲得的這個兒子,可謂大齡得子,愛如珍寶。聽說孩子有難,一下子就失了意識。她燒退後,郎中們都說姚氏撿了條命。


    皇帝這些年獨寵夏貴妃,對朝事越來越疏懶,可是為了此事竟然日日上朝,督促速整援軍。賀相為了愛子自然也是盡全力協調朝中各部,下朝後,賀相府中依然徹夜議事。


    援軍很快就調集完畢,由正在京城的新晉安國侯領兵,直奔晉元城。


    軍訊傳來,說援軍未到,城就破了,皇宮和賀府又如被油炸過了一般。好容易得到了兩個孩子被救的消息,又得知當初的五百多皇家禁軍,現今隻剩下了十來人,賀雲鴻受了內傷,不能奔波,隻能慢慢行路。


    姚氏就又垮了,病倒在床。郎中們說姚氏落下了心疾之症,日後要好好休養,不能受驚嚇。


    現在賀雲鴻總算迴到府中了,他臉色蒼白,隻能躺著,姚氏怎能不哭得痛心?


    賀相終於開口:“夫人,雲兒還活著,方才郎中也說了,隻需靜養,半年就可全愈,你的身體不好,莫如此難受,來人,快扶夫人去歇息一下吧。”


    姚氏抽泣著,也覺得頭暈眼花,看了看閉著眼睛躺著的小兒子,勉強放了手,被人攙扶著出門,到隔壁間躺下了。


    賀相坐到了床邊,拉起夫人剛剛放下的孩子的小手,深歎了一口氣說:“三郎呀,苦了你了!”


    賀雲鴻終於等到母親走了,睜眼看了一下父親,說道:“父親,我有事要對您說。”


    賀相對這個兒子很看重,就對旁邊站著的兩個兒子和其他的人說:“你們先下去吧。”


    賀相的大兒子賀雪鴻已經十九,二兒子賀霖鴻也十四了,聽言都對賀相施禮,“父親我們先告辭。”然後又對賀雲鴻說:“三弟好好休養。”賀雲鴻閉著眼睛沒說話。


    兩個兒子走出了屋門,到了院子裏,二公子賀霖鴻對賀雪鴻抱怨道:“爹娘一見三弟就不理我們了!你看三弟那樣兒,竟然也不理我們!他才多大,就知道擺架子了!還閉著眼睛,我真想給他鼻子一拳……”


    賀雪鴻正在準備下場考試,自認很成熟,聽此言就對賀霖鴻皺眉道:“二弟怎麽能說這種話?三弟此次險丟了性命,爹娘多加憐惜也是應該。他是受傷疲憊才不喜睜眼,哪裏是……”


    賀霖鴻對賀雪鴻撇嘴:“你哪裏是十九,聽著倒是像是二十九了。”


    賀雪鴻更加嚴肅了:“二弟!你這心思用的不對。你近日的書可看了?父親這些天因為三弟的事沒有考問你吧?你上次讀到……”


    賀霖鴻忙一抱拳:“大哥!我現在馬上去讀書!”飛跑著離開了。


    屋中,等到人都退下了,賀相問賀雲鴻道:“兒啊,你想告訴為父何事?”


    賀雲鴻依然閉著眼睛,沒底氣地虛聲兒說:“在晉元,夏家老爺給了我見麵禮,說是天下名簪玉竹簪,漢代寒玉,可養身辟邪……”


    賀相微笑:“他倒是大方。” 夏家豪富,卻無世家高門的背景,給一個小孩子這麽貴重的禮,不過是想替夏貴妃交好自己罷了。


    賀雲鴻沒睜眼,停了片刻,說道:“我也知其珍貴,城破逃跑時,就將它帶在了身上,後來,我把它丟給了一個人……”


    賀相不解:“丟?”


    賀雲鴻眼角有了淚,輕聲說:“爹,我做了錯事……”


    賀相大驚:“兒啊!你現在內傷未愈,千萬不可傷感!無論你有何事,為父都可替你擔當!那簪子雖然有名,但我家並不稀罕,你丟就丟了,為父絕對不會責怪你!”


    賀雲鴻嗚咽了一下,才說道:“破城時,戎兵入城,燒殺無度……”


    賀相咬牙點頭:“為父可以想象!為父當初選擇安國侯領兵,就是因為晉元城是他的侯府所在,他的父親妻兒都在城中,想來他該全力以赴。可恨那安國侯聽了他父親老侯爺過世的消息,竟然不再以守城為意。為了確保得勝,故意等到城破才率軍到達。”


    賀相氣得用拳捶了下大腿:“侯府當然有強力護衛,破城後也可抵抗半日,可城中眾多百姓的人命卻要如何?!他明知為何援軍能如此速發,卻置五殿下和你的性命於不顧!真是個不義的小人!我不會……”他忙停住,看著賀雲鴻關切地問:“我兒是那時受的傷嗎?”


    賀雲鴻沒有點頭,繼續說:“五殿下和我都換了粗布衣服,夏老爺讓他的家丁們都來護著我們,隨護衛們離府。他說他懶得跑,就關了府門,要和全家等死。到了街上,人說戎兵是從北門入的城,東門的戎兵不多,就往那邊跑。可街上到處是戎兵,一大隊人都被打撒了,抱著我們的人亂跑,快被追上了,就把我們藏在了一輛翻了的馬車旁,他們引著戎兵往別處去了,再也沒有迴來……”


    雖然賀雲鴻就在眼前,賀相還是緊張,含著眼淚抓著賀雲鴻的手反複說:“我兒!你受驚了……”


    賀雲鴻接著說:“我們藏了好一會兒,可有幾個戎兵看見了我們……”


    賀相完全沒有了冷靜,焦急地問:“那如何了?!”


    賀雲鴻說:“有個婦人正帶著兩個孩子跑過來,她見了我們,也看到了戎兵,就叫著我們跟她跑。她的孩子一個是傻女,一個是與我們一樣大的男孩。戎兵追過來,她一人持刀與他們相戰,殺了幾人,已然力竭,有一個戎兵見到她的女兒傻站在一邊,就用長槍捅去,她用刀去砍,落了空,就挺身擋在了她女兒身前,被槍戳了胸口……”


    賀相都無法唿吸了,賀雲鴻喃喃地說:“可是她趁機一刀劈去,也砍在了那個戎兵的臉上,將其砍死。”


    賀相長歎口氣:“她必難活了。”


    賀雲鴻點頭:“是的,她的傻女兒抱了她,隻呆看著她,弟弟倒是在一邊啼哭。婦人讓弟弟要好好照看姐姐,又對那個傻女兒說,要照看弟弟……”


    賀相搖頭:“既然是傻女,哪裏聽得懂?”


    賀雲鴻突然睜開了眼睛:“她聽懂了,突然說了話,答應了那個婦人。”


    賀相驚訝了:“有這種事情?!難不成是鬼魂附體?”


    賀雲鴻閉了閉眼睛,說道:“我也不明白。”


    賀相皺眉:“許是親眼見母親死去,開了心智?”


    賀雲鴻繼續說:“接著就又來了個戎兵,那個傻女,就提起了她母親的刀,與戎兵開了戰。”


    賀相感慨:“真是英勇啊。”


    賀雲鴻說:“她人小力薄,不能相敵,我去抱了戎兵的腿,將玉竹簪插入了他的後膝,被踢開了,才受的傷。”


    賀相驚訝極了,緊握了賀雲鴻的手說:“兒啊!你如此果敢?!老天!這多危險!”


    賀雲鴻說:“父親,當時若不是大家動手,誰也活不了,連五殿下都去抱了另一隻腿,還拾刀殺了那人。”


    賀相不可置信地搖頭:“天哪!你們才多大?真是厲害……”


    賀雲鴻無力地接著說:“那之後,我走不動了,五殿下拉我,那個傻女也沒有把我扔下,他們架著我,大家躲入了一個門洞……”


    賀相點頭說:“如此有義,當大加讚賞……”


    賀雲鴻眼淚再次盈眶:“可是父親,護衛們殺迴來,找到了我們,將我們帶走,卻把那姐弟丟下了!”


    賀相這才明白自己兒子的心結所在,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又歎息了一下,安慰道:“你們出身高貴,五殿下是皇子,那時候,那些護衛的職責就是救出你們,不是平民。”


    賀雲鴻的眼淚流下來:“那婦人救了我們,可我們沒救她的孩子……”


    賀相用手拍著賀雲鴻的手背:“我知你意,你是把簪子扔給了他們吧?”


    賀雲鴻點頭:“我扔給了那個傻女,她沒有接,她一定怪我了……”


    賀相連聲說:“不會不會,她心智才開,必然不加計較,你莫要再糾結於心。”


    賀雲鴻哽咽著:“我已讀詩書,卻立身不正……”


    賀相知道自己兒子再早慧,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孩童,這是鑽了牛角尖了,忙說道:“你已然盡力,無需自責了。君子坦蕩,小人憂戚,你要放開襟懷。”


    賀雲鴻被繞住,想當個君子,就止住了哭泣,賀相滿意地說道:“我會派人去晉元城,尋找那姐弟。”


    賀雲鴻使勁點頭:“姐姐該不過十歲,原來是不會說話的傻子,比我高一頭,臉黑胖,現在會說話了。弟弟與我一般高矮,長得……沒看清……”


    賀相笑著說:“好,好,我讓人去打聽城中會舞刀的婦人,話說,安國侯的前妻,是個山大王的女兒,就會舞刀,而且……”他皺眉思索,賀雲鴻徹底睜開眼睛:“而且什麽?”


    賀相一笑:“而且,她生了一個癡呆的女兒,被安國侯休棄了。”


    賀雲鴻瞪大眼睛:“父親,您快讓人去呀!”


    賀相笑:“好好,你別急,先好好休息。我就讓人去!”“


    這件事說出來,賀雲鴻覺得胸中輕鬆了許多,躺倒在床上,很快就睡了。


    賀相看著自己兒子眉目如畫的秀美小臉,自語道:“若真是安國侯的孩子,他前妻過世,他就該將兩人接入府中撫養……如此的話,看在他前妻和兩個孩子的份上,我就放他一馬,不追究他拖延戰事之過。”


    宮中,形容消瘦的夏貴妃緊抱著五皇子柴瑞無聲落淚,隻間或有一兩聲嗚咽,看起來比往日更平添了一段觸動人心的風情,已近半百的皇帝心肝兒都顫了,勸道:“愛妃呀,皇兒迴來了,你也該吃些東西了吧?”


    夏貴妃柔軟地點頭,轉眸看向皇帝,笑成彎月的雙眼裏卻是飽含著晶瑩的眼淚,皇帝過來擁抱了夏貴妃和她懷裏的幼兒,說道:“愛妃,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夏貴妃將頭靠在皇帝的肩頸處,輕聲說:“多謝陛下,救了我兒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皇帝輕拍著夏貴妃的後背:“愛妃,以後可千萬別這麽尋死覓活的,把朕嚇壞了呀。”


    夏貴妃對著皇帝微撅嘴:“我可不是想嚇唬陛下呀!我兒是我與陛下的孩子,他若去了,咱們家就破了呀,那我……”她眼中又落下淚來。


    皇帝忙說:“好,好,愛妃不是嚇朕還不成嗎?咱們家還在,愛妃莫要傷懷。”


    夏貴妃懷中的五皇子柴瑞抬頭叫了一聲:“爹!娘!……”兩個人都看他,五皇子說:“雲弟受傷了!”


    皇帝點頭說:“好,好,朕讓人去慰問。”


    夏貴妃舉起手裏的絹帕捂著唇角,扭頭對皇帝嬌怨地說:“陛下,你看這孩子!關心臣妾的,真隻有陛下了……”帶雨梨花。


    五皇子忙說:“娘!我也想您了!”


    皇帝嗬嗬笑了。


    夏貴妃用蘭花指一點五皇子柴瑞的額頭:“你這孩子!真是的!去一趟外祖家,怎麽就碰上戎兵了呢?明日快和娘去燒燒香。”


    皇帝的笑容減去了些,五皇子柴瑞點頭說:“好,我跟娘去。哦,爹,娘,我跟您們說……”他把那夜的事也講了遍。


    在柴瑞的講述中,夏貴妃一會兒淚,一會兒驚,最後抱著五皇子垂淚道:“我的皇兒,你真是……”


    皇帝表麵專注地聽著,卻思緒分散。


    他四十歲時,有了五皇子柴瑞。這孩子今年正好八歲,可是嫡長子太子已經二十六歲,旁觀朝政多年,他這些年全權依賴賀相,何嚐不是有意迴避讓太子插手政事。隻是,再過幾年,太子一過而立之年,就是賀相權傾朝野,也無法遏製太子參政了,於情於理,朝事必然得讓太子全盤接手。


    夏貴妃進宮時,年方十六歲,見到她時,自己三十八歲,卻是像迴到了十八歲一般,這些年耳鬢廝磨,如膠似漆,恰似神仙眷侶……但是再深情厚意,也不能有礙江山社稷……


    五皇子看皇帝:“父皇!那雙姐弟……”


    皇帝點頭:“朕會告訴賀相去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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