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映雪麵色羞紅,隻惱道:“要我賣弄的是你,受我功力的是你,一意譏諷的也是你!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門主威嚴放在眼裏?”


    “威嚴二字省去,你,我還是放在心上的。”白無恤當堂說起情話來,甘賢自問不及他無恥,顧為川卻恨不及他花言巧語。


    連映雪愈發羞惱,撇過頭去不理。


    這四人正鬧得精彩,杜府家主杜冷桐終於急步來迎,隻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儒雅男子,著一身舊錦袍,但袍上暗繡奇巧,隱隱富貴,不作麵上論,舉止亦從容有禮,令人生了幾分好感。


    而這杜冷桐一時見這堂上四位翩翩公子起身而立,竟是在這人傑地靈的杭州城也難見的一等瀟灑人物,顧盼間,仿佛日月星辰同輝。他隻道麒麟公子人物出眾,哪料到一時來了四位清貴公子,竟無從辯認哪個才是,隻能請教道:


    “敢問麒麟公子是哪位?”


    連映雪笑道:


    “杜掌櫃精明過人,善鑒古董真偽,識人想必也有些心得,不如猜上一二?”


    杜冷桐不慌不忙,微笑應對道:


    “這位公子倒有些諧趣,杜某獻醜了。”


    杜冷桐目若寒星,細察起這四人的舉止打扮來,隻見四人中那位玄衣男子最是冷峻高貴,若高山不可攀及,隻道:“在下評語恐多有得罪,請諸位見諒。”


    “你但說無妨。”甘賢饒有興致。


    杜冷桐道:“這位玄衣公子高高在上,目下無塵,非熱心之人,想必不會為無辜之人申冤,所以破了張閣老案子的麒麟公子定不是閣下。”


    白無恤冷哼一聲,複又坐下品茶去了,甘賢隻笑道:“杜掌櫃果然好眼力。”


    杜冷桐轉而看向顧為川,隻見他劍繭厚實,行動沉穩,如隨時都可獵殺狡兔的虎狼,但偏偏一意收斂殺氣,杜冷桐道:


    “我並未聽聞麒麟公子嗜好練劍,而這位公子手上劍繭經年所成,恐怕自小就日日苦練劍法,尤其您所佩這把劍,鎏暗金冷色,劍耳嵌青玉,巍巍劍氣,冷冷不絕,我雖不盡識得天下名劍,但風月劍還是有所耳聞的,閣下竟是第一劍客顧為川,杜某失敬了。”


    顧為川淡淡笑道:“杜掌櫃果然察人入微,顧某唐突登門,多有叨擾,請莫怪罪。”


    “豈敢豈敢!”杜冷桐抱拳迴禮,甘賢隻笑道:


    “虛與委蛇的功夫也切莫多作了,隻剩我倆杜掌櫃以為哪個才是真身呢?”


    杜掌櫃從容看來,這二位公子一式的語言諧趣,舉止風流,尤其眉目含情時多有類似,竟不知如何決斷,隻道:


    “是否在下猜出真假後,麒麟公子就願襄助杜某徹查長勝賭坊一案?”


    甘賢笑道:


    “我們既然趕了這麽遠的路來了,難道真是同你共賞清風明月不成?”


    連映雪亦道:


    “你交出鄒雲、慧明,我等自然願助你一臂之力。”


    杜掌櫃笑道:


    “既有此言,在下便放心了,來人,請兩位小沙彌出來。”


    不多時,連日來被照顧得滋潤舒心的慧明、鄒雲奔出堂來,一見連映雪,鄒雲隻揚聲唿道:“師傅!你終於來了!”


    杜掌櫃則朝連映雪作揖道:


    “原來足下便是麒麟公子,杜某失敬失敬,薄酒已備,還請公子賞臉赴宴。”


    眾人隻道這杜掌櫃精乖過人,使出這一招,既和和氣氣地團圓了連映雪師徒,又堂堂正正地猜出了真身,所求之事亦得應允,甘賢不由笑道:


    “杜掌櫃果然是位妙人。”


    連映雪亦笑道:


    “赴宴自然不敢相辭,隻是杜掌櫃須先請左鳳凰出來一見。”


    杜冷桐隻一意裝道:


    “左鳳凰不在我此處。”


    連映雪淡笑道:


    “你既認出了我,而我不妨也大膽猜上一猜,這左鳳凰姑娘就在眼前這八位婢女當中罷?”


    隻見堂下立著的八位婢女,一式的衣裳打扮,麵目亦並無出眾處,倒不知連映雪如何看破、猜中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們真的不是委瑣的青城四秀!!!!!!慶祝我們正式進入輕喜時代,於古典風雅中、於血腥殺戳中,多一點酸醋與愛意亂飛。


    ☆、琵琶美人


    主人恩重卷珠簾,自家庭院落彩鳳。為誰歸去?為誰來棲?我想這杜府梧桐,雖未容濃翠,但舊情難忘,杜掌櫃應早許纖枝、留鳳宿了罷?


    連映雪娓娓道來,用辭極雅,意在打動心防,果然深合杜冷桐品性,他不由淡淡笑道:


    “公子果然才智過人,隻是敢問何以露出破綻?”


    連映雪亦微笑道:“適才左鳳凰姑娘恐怕已有至少三處破綻。”


    “願洗耳恭聽。”杜冷桐眼中異彩,難得有如此聰明之人願助他一臂之力,他心下大安,亦生了閑情逸誌。


    不等連映雪啟齒,甘賢卻笑道:“既然是不多不少三處破綻,不如我先說一個。”


    甘賢笑望向這八位婢女,道:“適才長勝賭坊管事左義闖進來時,眼前這八位雖都退避三舍,似有驚慌,但其中一位麵色卻沉穩,目光中無半點驚訝失措意味,杜掌櫃您說這算不算一個破綻呢?”


    杜冷桐點頭稱服,甘賢則拂了拂顧為川肩上無有的塵埃,笑道:


    “顧大俠素有急智,不如也說上一處讓我等聽聽?”


    顧為川略撇過身去,避開道:“說一說但無妨,可我練劍之人不慣旁人近身,煩請你的手離我遠點。”


    白無恤聽了這話,不由輕輕一笑,甘賢沒趣極了,隻好委屈地望連映雪一眼,連映雪卻渾然不覺般,且笑且耐心聽顧為川道:


    “稍前,我們幾個玩樂擊碎了貴府的貯水大缸,這八位女婢中有七位皆欲上前收拾,惟有其中一位似乎愛惜手指,略有遲疑,想必正是擅彈琵琶的左鳳凰姑娘罷?”


    顧為川明察秋毫,杜冷桐亦是折服,顧為川轉而看向白無恤,客客氣氣道:


    “還有一處破綻在下不敢居美,請白公子賜教罷?”


    白無恤本懶得摻合,但顧為川說得這樣動聽,他便冷冷賜教道:


    “請堂前八位婢女展手來。若哪個指上有常彈琵琶留下的厚繭,哪個便是左姑娘。”


    三人幾句言語竟將長勝賭坊一月來都看不破的窗戶紙輕而易舉地戳穿,杜冷桐歎服之際,不由擊掌道:


    “杜某何其有幸,得四位如此出眾的公子駕臨,當真是蓬蓽生輝。”


    連映雪笑吟吟打量那位女婢,容貌平平,卻不像敷了麵具,似是純用粉彩修補,不由輕讚道:


    “我隻知杜掌櫃精通古董字畫修補之技,倒沒想到您在易容上亦堪稱當世妙手。”


    左鳳凰自知被人看破,無所遁形,便大大方方上前,款聲細語道:


    “妾身安然隱藏杜府月餘,沒料到四位公子逋一見麵就戳破畫皮,妾身賣弄隱瞞,無以謝罪,隻請諸位公子聽我臨湖一曲琵琶,亦多謝幾位公子不辭路途奔走而來,寸心之暉,莫要推辭。”


    眾人聽這左鳳凰談吐,倒是同杜冷桐一式的清雅之人,杜冷桐亦再請道:


    “我府內雖寒陋,但望湖樓聊可眺望西子美景,且我剛將鳳凰琵琵修好,更弦之音,不知是否如昨悅耳,勞請諸公子賞鑒。”


    四人中但凡連映雪不推辭,旁人也無多話的,更何況臨西子湖風聽一曲素手琵琶,美人、名器,何其風雅?


    而一直輪不上說話的兩個小和尚一聽有曲有歌,少年心性,最愛玩樂,躍躍欲試,但連映雪卻早打發了道:


    “你兩個佛門清靜人,老老實實迴房呆著,尤其你鄒雲,我雪劍門的輕功心法也敢草率落在風月寺,若是在雪域,早狠狠罰你!”


    鄒雲滿臉委屈,道:“那不是杜掌櫃劫人劫得匆忙,我沒來得及收拾行李嘛。”


    連映雪將那遝手搞取來,丟到他懷裏,嗔道:“劫人難道還要與你約下日子不成?還不快迴房誦讀,晚上再考校你!”


    鄒雲本還要撒嬌幾句,但他最敬慕的劍客、藥師、輕功高手都在眼前,再不敢放肆造次,隻好應下了。連映雪素覺慧明有悟性,亦道:


    “慧明你若也想學,不妨同看那心法,依你天賦,當後來者居上。”


    連映雪半是激將半是收徒,慧明雙手合十道:


    “有緣自當一觀。”


    鄒雲卻小家子氣地將手稿藏於懷中,匆匆請安告辭,慧明不動如山,但目光如矩,望向逃走的鄒雲時,有如天網羅來,看來鄒雲又難逃逃劫數了……


    望湖樓上,曲風軟,畫梁時拂,歌塵散。暖簾半卷,可一觀暮色晚霞中湖光沉醉,粼粼靜波中光暉細碎,不多時有尋常人家常備的冬鯽呈上,嚐來卻異常鮮美,不下貴鱸。本愈是平常之物愈難見突出,待客主人卻偏要別出心裁,惜物之情,可見一斑。連映雪停下箸,不由對眼前這位杜冷桐愈發欣賞。


    杜冷桐佐以上等美酒待客,甘賢最諳此道,興致愈揚,暢飲無際,連映雪本要勸他幾句,白無恤卻輕酌半杯,又將半杯遞給連映雪道:“此時正當酉時,酉,就也,八月黍成,可為酎酒,略飲些也無妨,太過就惱人了。”


    連映雪自然不肯接他的輕薄剩酒,隻冷淡道:


    “我自己這個螭玉杯就好得很。”


    “你難道是孩童脾性,一點點小事還恨在心上?”白無恤似是多飲了,醉語戲來,連映雪隻不與他多說,且看左鳳凰猶抱琵琶登樓來,隻見隱隱真容,眉目清秀,不敢稱絕色,卻也是絳唇輕,蓮步雅,倚風情態,約素腰肢,與先前婢女形容天壤之別,倒令人頓生驚豔之感。


    甘賢笑語道:


    “美人如玉,不知指上琵琶如何?”


    左鳳凰大方落坐,眾人瞧她懷抱裏的琵琶,四弦六相二十四品,桐木斫成,銀絲作弦,繪以金紋彩羽鳳凰,形製極美。左鳳凰笑答甘賢道:


    “指上不敢誇,但有勞公子敲紅牙板促歌。”


    左鳳凰身後婢子捧來牙板,檀木削成,似紅鸞之舌為繩,三三貫成串,甘賢卻之不恭,笑迎來道:


    “節奏有八風,不如聽左姑娘調一調清平曲?”


    這賞樂一事,甘賢最熟,眾人皆聽他調度,左鳳凰笑答道:“清平曲須有和歌,我欲聞公子清聲,不知意下如何?”


    甘賢自然從容笑道:“我正有此意。”


    琵琶聲起,素指慢撚,渺渺彈來,如有衷情/欲訴。起勢雖未見絕妙,但貴在情真,弦音嗚咽,間斷隔時如將斷卻未斷,轉而又起,愈發難控,左姑娘的技法這時才顯露無遺,甘賢擊掌稱妙,紅牙板亦隨手輕拍來,隻聽左鳳凰歌喉如鶯囀上林,懷抱卻淒涼,頭一句便是取舊詞道: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


    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琵琶輕攏飛挑,原已情愴,誰料此歌此詞,更斷人魂,甘賢亦惆悵歌道: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滿,拂了一身還滿。”


    左鳳凰得甘賢知音,琵琶聲飛,乍破銀瓶,欲高欲絕,一如歌喉遏雲時絲絲將斷,卻婉轉再起,如疊峰更高,唱道: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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