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恤冷冷看一眼甘賢,靜室外武功高強的藥童們已上前,垂袖而立,手皆藏在袖中,仿佛隨時可以擲出奪人性命的淬毒暗器一般。


    “謹言、慎行,我們不熟。”白無恤用綠絹輕拭著青冰玉瓷碗,略舉高了,在光下細經品鑒,還不忘好心提醒甘賢。


    甘賢氣餒了,決定揀軟柿子捏,他不懷好意地看著一直在翻閱《佛說三十七品經》孤本的顧為川,印象中他是個謙謙溫和的君子、自詡正道的好人,


    “聽說你孤身一人闖進謝府、當胸被英雄劍貫穿,這樣都沒死?你那麽想自尋死路就該找根繩子上吊自殺,憑什麽要映雪兒去救你?”甘賢已經是第二遍了……第二遍問這世上武功最好的男人們——他們為什麽還不去死?


    可見他已經完全被憤怒衝昏了頭,甘賢原本唇紅齒白的如玉公子模樣,臉上已經顯出一點猙獰的味道,就像南宮瑜家門口騰雲駕霧的大石獅子一樣,當然,是像半個月前的南宮府大獅子……當下,那些大石獅子都已經被甘賢的掌力震碎了頭顱,飛腳踢爛了獅臀——隻因南宮瑜竟敢欺瞞他!那日金葉扇舞令他與心念念的映雪兒擦肩而過!是可忍,孰不可忍……


    顧為川油鹽不進,溫溫煦煦地答道:“甘公子,你的火氣未免太大了,我們一進姑蘇城就聽聞你一怒砸了南宮府的獅子,雖然南宮府的人不和你計較,可江湖旁人議論紛紛——這到底是雪劍門踏雪山莊莊主砸的?還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尋常酒鬼砸的呢?


    至於映雪兒為什麽要救我?你該去問她呀?”


    這天下第一劍客劍氣寒霜、殺人如麻,果然不是什麽善茬!甘賢被質問得無話可說,略緩和了語氣,望向連映雪,惆悵道:


    “你不瞞著他倆,為什麽瞞著我?你知道你死了,我有多傷心麽?你這樣對我,未免太薄情了罷?”


    連映雪無言反駁,隻好笑盈盈道:“不如我們談正事?”


    顧為川和白無恤聽著這句眼睛皆有了光彩,白無恤問道:“你終於決定跟我迴雪劍門?”


    顧為川則含笑問道:“我們迴窯洞?”


    連映雪不置一詞,甘賢卻冷哼一聲道:“什麽叫正事!”說著他從懷裏取出一遝手稿,道:


    “原先我聽聞風月寺有個智謀出眾、相貌亦出眾的麒麟公子破了張閣老的懸案,本要來結識一番,沒想到風月寺裏半個人影也不見,隻翻到了這遝字跡如此眼熟的輕功心法,用的還是風月寺的經文紙,墨還是未見舊跡的簇新幹淨模樣。映雪兒,當日我捧著這樣一遝手搞,震驚之情不下於五雷轟頂!


    我一心一意在寺裏等你迴來,未過多久又聽聞你死而複生、在洛陽謝府眾目睽睽下救了顧大俠,我奔赴洛陽,可你已經不見了蹤影,我隻好又迴到風月寺等你,我為你風餐露宿、受盡奔波之苦……凡此種種,你是不是欠我一個說法?”


    連映雪略略伸了個懶腰,輕輕問道:


    “你這麽些年記在雪劍門帳上的飲食起居,可從來都是天字房的客棧、聞名一地的食府,這樣也算餐風露宿?”連映雪軟和了口氣,又道:“賢哥哥你還要使小性子到什麽時候?鄒雲和慧明兩個小和尚不見了,你就不擔心他們受了什麽非人的苦楚、不堪的虐待?”


    “能有什麽不堪的虐待?”被連映雪威逼、嬌柔共加之的甘賢慢條斯理。


    連映雪道:“我聽聞江南富戶都愛蓄養眉目清秀的少年,陪酒、暖床,以此作樂……”


    甘賢臉色略黑,道:“映雪兒想太多了。”


    “難道他們失蹤你有線索?”連映雪輕嗔,甘賢從袖中取出一封手信,道:“這是帶走他倆的人留下來的,信大概是寫給一個叫麒麟公子的人,這不就是你的雅號麽?”


    連映雪微微一笑,接過那信展看,隻見一式瘦骨清臒的好書法,念誦道:


    “麒麟公子賜鑒,


    遙聞足下雙徒靈秀所鍾、慧黠天賜,惟心燥性乖、禮數不明。街頭驚馬,險傷無辜,在下雖不敢有尊大教導之心,卻有純良勸諫之意。更聞公子才智過人,弦歌雅意,在下惜盼一麵之緣,請尊駕赴杭州永盛號一聚。薄酒已備,當共賞清風明月。


    杜冷桐謹啟。”


    連映雪匆匆讀畢,顧為川微微笑道:“劫人劫得如此風雅,也當真難得。”


    “你識得這個杜冷桐?”連映雪將信遞給顧為川,顧為川略看了眼這字跡,道:


    “永盛號是以典當、買賣、修複古董字畫為營生的博古齋,凡其經手,皆是當世無雙、價值連城的真品,江南大小當鋪不下千家,惟永盛號主人杜冷桐有手修複古董字畫的絕技,無論是畫碎、瓷裂、琴斷……經他妙手迴春,即便行家也看不出痕跡!永盛號能獨領風騷,正是憑此絕技。”


    “這些玩物喪誌的事你倒通曉得很!”白無恤見不得顧為川賣弄,冷嘲一聲,甘賢見他倆鬥氣,心情大好,連映雪卻疑道:


    “杜冷桐不在杭州好好呆著,上姑蘇來抓兩個小和尚作什麽?賢哥哥你在姑蘇逗留了這麽久,不可能什麽都不查罷?”


    甘賢不由笑道:“知我者,映雪兒也,我查了查這個杜冷桐,他近來似乎惹了一個大麻煩!”


    “怎麽說?”連映雪沉吟,甘賢道:


    “這還得從長勝賭坊的命案說起。


    一個月前,長勝賭坊老板左慕之八歲的小兒子左霖兒被發現悶死在他親姐姐左鳳凰的房裏,而一直照顧左霖兒的小丫環左小月不久也被發現被人刺死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月老廟。左霖兒是左家惟一的兒子,左慕之痛心之餘,徹查兇手,後來認定是大女兒左鳳凰殺了她親弟弟,動機麽,便是為了奪取賭坊家產,而左小月也是被其滅口。


    是而左慕之打算家法處置左鳳凰,曾將她囚在家中,打算次日杖死,但後來左鳳凰卻失蹤了。”


    連映雪疑道:“長勝賭坊難道是家財萬貫?饒是如此,一個女子為霸占銀錢殺了自己親弟弟,未免太悚人聽聞。”


    “我聽聞長勝賭坊在杭州有幾十個分號,這賭桌上的錢銀向來如流水般,莊家隻贏不賠,豈不是家財萬貫?”甘賢答著,又道:“不過這左鳳凰為了家產殺人卻有些不通。


    她原有個前夫是杭州廣慶錢莊的掌櫃秦烈,左鳳凰因與其夫妻不睦,爾後仗著父親威勢,逼其寫下休書。左鳳凰迴娘家後還每月從秦烈處領三百兩白銀作日用補貼,三百兩白銀已夠尋常十口人家一年之用了,更何況是衣食不愁的左鳳凰呢?


    況且這左鳳凰並無花錢嗜好,平素隻愛彈琵琶作樂,彈琵琶能費幾個錢?我聽聞她一手琵琶將玉珠曲、玲瓏歌都彈得極妙。那琵琶也好,是當世名匠的心血之作,同左鳳凰一個名,也叫鳳凰,不過聽聞那左霖兒死之時,鳳凰琵琶被人摔斷了弦,後來左鳳凰失蹤,那琵琶也跟著失了蹤。”


    白無恤聽了這半晌,不耐煩道:


    “長勝賭坊的命案又跟杜冷桐有什麽幹係?”


    “當然有幹係!不然我費這麽多唇舌做什麽?”甘賢不滿地皺著眉,道:“傳聞左鳳凰嫁給秦烈之前,曾因修琵琶裂紋、校弦之故而與杜冷桐相交甚密,似乎還有傳聞說兩人已談婚論嫁,隻不過左鳳凰她爹左慕之性格暴燥,和一派儒雅之風的杜冷桐不對眼,反而相中同樣雷厲風行的年輕俊傑秦烈作女婿。


    而這迴左鳳凰失蹤,行事火爆的左慕之下了格殺令追殺自己的親女兒不說,還時常上杜冷桐府中搜人,到他博古齋尋釁滋事。雖說女兒沒搜到,但左慕之認定左鳳凰是投奔了杜冷桐。你們說,杜冷桐是不是惹上了大麻煩?”


    連映雪撫額,道:


    “依你之意,杜冷桐找上我還劫了兩個小和尚,其實是想引我去杭州替他查清左鳳凰的案子不成?弦歌雅意,難道說得竟是這個意思?”


    甘賢微微一笑,揶揄道:“恐怕是如此了,你難道不曉得,自你破了張閣老的案子後你已經在江湖薄有聲名了麽?麒麟公子?”


    “是麽?”連映雪悵悵,道:“那我借你這身公子衣裳穿穿不介意罷?”


    甘賢捂住衣襟,道:“白藥師那件玄黑織金錦紋高貴無比,顧大俠的月華流素羅綢也清雅有加,你幹嘛看上我這身新衣裳?”


    “不要這麽小氣嘛,我是看你穿這身不太合適,你這樣的風流人物,該穿姹紫嫣紅的蝴蝶畫袍,來!脫了罷!”


    連映雪伸手要拈甘賢的襟扣,甘賢一躍而起,逃出靜室,連映雪飛鳶似地追在其後,兩人鬧騰得無法無邊,惟有靜室內,晴晴白日光,瀟瀟竹影裏,白無恤悠悠飲茶,顧為川續覽佛經,好一派的浮生偷閑、其樂融融。


    作者有話要說:  難道我們已經進入了np時代,抑或是古代版的破案f4?作者拒絕對本文的愛情問題進行解釋。


    ☆、杜府貴客


    杭州杜府大宅,連日來天微陰,杜冷桐怕遲交了貨,隻好於花廳四角點起高高的燭火,以借亮光修補眼前這不可多得的曜變斑紋建盞上細小的裂紋,這樣的曜變紋在燒製時,幾千萬件中才能偶然得到一兩件,可遇不可求,何等珍貴,不言而喻。


    正要緊時,他聽聞門外小廝通傳,說姑蘇府的麒麟公子登門拜訪,不由麵帶喜色,吩咐道:“快請進正堂用茶,我稍候就來。”


    杜府正堂,連映雪、白無恤、顧為川、甘賢相對而坐於客位,茶已奉上,是明前龍井,自然好茶,甘香餘味,令人心曠神怡,正好壓壓一路的燥火。


    且說這一路四人同行,簡直劫數,先是白無恤要與連映雪同坐一車,後是顧為川自稱胸口劇痛亦要同車,最後甘賢見這兩人行徑,一怒這下幹脆將馬車青綢油篷都劈了,事畢還若無其事道:“最近我的火氣果然愈來愈大了,不如一起騎馬去杭州,吹吹風清涼清涼……”


    於是四人騎了馬,藥童們坐了無篷的馬車,一路顛簸了幾百裏地,風塵仆仆地到了杜府。


    可好不容易趕到了杭州也不安生,白無恤嫌棄風塵,嚷著要先落腳客棧沐浴一番;甘賢聽聞有一家老字號的黃酒甘洌清香,去晚了還買不著;連顧為川都不老實,說什麽要去鐵匠鋪修整/風月劍的豁口。


    風月劍當世名器,削金如泥,哪來的豁口?


    惹上種種牽絆的連映雪,隻能一意地淺笑,仿佛從未聽見這三人的無理訴求一般。飲著茶、自在些的她一廂情願地想,等破了長勝賭坊的案子就獨闖江湖去,她也好好嚐嚐四海為家、閑雲野鶴的滋味。


    這四人正坐著,卻見杜府大門持棍闖進來幾十號黑衣打扮的武夫,當頭一個四十歲上下尖嘴猴腮的男子用袖子套籠了雙手,立於堂前揚聲喝道:


    “杜冷桐,你若不將大小姐交出來,休怪我左義翻臉無情。”


    這些人來勢洶洶,杜府婢女皆避在一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惟雪劍門的八位青衣藥童上前去,那叫左義的中年男子見堂上端坐的這四位杜府賓客,皆相貌堂堂、臨事從容,怕是有來頭的,隻冷聲道:


    “我們是來找杜冷桐,不相幹的我們也不願得罪,請諸位速速離開此處!”


    白無恤放下茶杯,道:


    “阿魑、阿魅,閑事莫理。”


    這些藥童得令退在一旁,但白無恤卻對那左義道:


    “登門同是客,但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我們有事同杜掌櫃說清楚了,你再同他清算恩怨不遲。”


    白無恤話說的客套,冷目橫來,氣勢卻若置人於冰窖一般,左義卻沒來由的心上一凜,抱拳道:


    “在下長勝賭坊管事左義,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白無恤懶作應答,在座四人瞧了眼這群武夫,原來是長勝賭坊——鬧事之說果然沒錯,甘賢隻笑道:


    “好說好說,我們是洛陽人士,我身旁這位正是天下第一劍客顧為川。你們可聽說過他的風月劍?連武林盟主的英雄劍都要讓他三分!不知你們的頸項可經得起他的劍磨上一磨?”


    甘賢最慣吹風引火之事,顧為川輕歎一口氣,將風月劍略出了鞘,風月二字利光中閃過,左義再不識相,也極客套道:


    “原來是顧公子大駕光臨杭州,我長勝賭坊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不如到舍下一聚,我家主人最願結識英雄豪傑。”


    這左義也是個人精,不願硬碰硬便轉言拉攏,顧為川放下風月劍,客客氣氣道:


    “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左義自知出門不曾看黃曆,久留不吉,隻道:“既然顧大俠在杜府有事要辦,那左某改日再來!”


    連映雪看這群武夫從大門離了杜府時那股鬥雞落敗模樣,不由微微一笑,道:


    “天下第一劍客六個字果然好用。”


    白無恤見連映雪語中有誇讚之意,不禁微微一笑道:“好用是好用,可惜天下第一不過虛名而已。”


    甘賢也落井下石道:“風月劍若與咱們雪劍相抗,大概不堪一擊。”


    “雪劍是何劍?”顧為川於劍道一術向來平心靜氣,謙遜有加,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故認真請教,甘賢笑道:


    “你以為我們為何自稱雪劍門?若沒有雪劍?我門派不就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了麽?”


    “原來如此,有幸當一睹雪劍風采。”顧為川笑談,甘賢則道:


    “那也得映雪兒肯才行。”


    顧為川這個劍癡,望向連映雪似有肯求之意,連映雪隻淡淡道:


    “雪劍並非金石鐵器,不過寒氣所鑄,幻化無形,所以尋常也不好借你一觀。至於雪劍心法,我練到第九乘時已走火入魔,一事無成,雪劍之說不提也罷。”


    “你何必太謙?”甘賢笑道:“雪劍心法老門主當年不過也隻練到第九乘,但彼時他的寒冰劍氣已足以殺人百步之外,你再不濟,一出手也能削碎我背後偏堂牆上掛的晴巒雪寺圖罷?”


    堂內三個男人難得一致地有興趣一觀連映雪的雪劍威勢,連映雪蹇眉道:


    “那晴巒雪寺圖是真品,我怎麽好毀了人家的心頭所好?更何況我功力已退,恐怕難聚劍氣。”


    “炎炎夏季興許費力些,可這數九寒冬你何必推辭?”白無恤戳破連映雪時總是三分入木。


    甘賢指著堂下防走水的大缸,笑吟吟道:“不削絹畫,不如斬個水缸玩玩。”


    顧為川亦是滿臉期盼,目光灼灼之態,連映雪難以推辭,隻好不甘不願道:“想不到我堂堂雪劍門門主竟要淪為雜耍之輩。”


    她一邊歎氣一邊從容默念心法,素手疊掌,隱隱似有劍氣渺渺聚來,漸漸掌上生了冰霜,似握著一柄極冷的劍器一般,她略起掌勢,隻聽破空一陣烈響,無形無色的雪劍長嘯而出,轉眼那兩人環抱的大水缸當中一破,轟然迸裂,粗陶四碎,水流橫走,雪劍赫赫威勢,可見一斑。


    甘賢擊掌,笑對顧為川道:“我們這雪劍厲害罷?”


    顧為川不曾見過這等奇異劍器,尤其幻化無形,隨心所欲,殺人時豈不防不勝防?他亦不免讚歎不已,惟獨白無恤抿著喝了口茶,冷嘲道:


    “這也堪稱雪劍?頂多是把雪匕首罷了!看來你的功力下降了不止一星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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