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書李原會主動“請纓”,他“親自”劉家寨和竇莊村的“報喪”。這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這個“大隊支書”,和許多他這個年齡的青年人一樣,對老古董的什麽興不興的傳統和民俗,知之甚少。這是個實踐的機會。劉家寨和竇莊村一是近,二是李四家最重要的親戚。

    南劉鎮的支書李原會臨行的時候,專門再次的詢問了老漢漢。“報喪”中的“有關事宜”,他記清楚了。李原會上路朝劉家寨的方向走來。那時侯沒有什麽代步工具的。也有,就是騎驢騎馬。驢和馬是生產隊的集體財產。個人家是沒有的。劉家寨路近,用不著騎驢呀馬的。

    李原會出了村,急急忙忙的就朝劉家寨走。剛剛走不遠,迎麵來了麻七柱、獨眼龍、劉發進、劉鯰魚等劉家寨大小隊幹部多人。說了幾句話。雙方就各忙其事。麻七柱等人去李四家吊喪,李原會到劉家寨報喪。

    李原會來到了劉家寨的西寨門口,迎接他的是“狐狸”狗。

    “狐狸”不認識李原會。李原會又行色匆匆。忠誠的“狐狸”就把著寨門口不讓進。不但不讓進,反而撲著咬。急得李原會就彎腰抓了一個土坷拉,砸“狐狸”。“狐狸”豈是一個土坷拉能夠嚇住的?白森森的牙齒就露出來。

    正在著急,看寨門的老鰥夫劉瑞秋從他的小茅草屋裏出來了。老鰥夫劉瑞秋認識李原會的。老鰥夫劉瑞秋嗬斥了“狐狸”一下。“狐狸”就搖著尾巴走到李原會麵前,要用鼻子聞李原會。李原會嚇的直朝後退。

    劉瑞秋說:“不怕,不怕。你叫它聞一下,你就可以從他身旁過了。”李原會就發抖的叫“狐狸”聞。嘴裏說:“這家夥真胖。能弄一大鍋肉。”劉瑞秋說:“你和獨眼龍都是毛對色對(1)!你要敢再說一句,我可就不管狐狸了。”李原會哪裏敢再說話?不說話的李原會的眼就朝劉瑞秋的茅屋裏看。咋就看到一個詭秘的人影兒?!不是說劉瑞秋就是一個老鰥夫嗎,怎麽他的茅屋裏還有一個老頭?劉瑞秋問:“聽說俺們客(2)的姐姐迴來了,還是個非常的大官兒。比省長還大?是真的吧?”李原會無比驕傲無比自豪的答:“那當然。就連縣長在她麵前小孫子似的。狗腿子(3)都帶了一幫子。人人別著大肚合子炮(4)。據說,省長很快就要來了。”劉瑞秋說:“管他雞巴省長縣長中央,有本事把孩子的病,把大人的病,把康溝河裏的浪都製服。才叫英雄好漢!”

    在“狐狸”的“護送”下,李原會來到劉豐年家的四合院子裏。

    史妹妮一直在等著南劉人來“報喪”。她早就聽說了老太太走了,也聽說了李臻兒迴來的事。喜得小腳女人合不攏嘴兒。大有苦盡甘來的感覺。她一直的拉著過繼兒的手,她和兒子高興的直笑。沒有想到是支書親自幹這“窩囊事”。都是李臻兒的臉麵。

    李原會“撲通”的就跪在地上,連連的磕了三個響頭。嘴裏報:“卯時三刻,我的大娘駕鶴仙遊走了。都是我們不孝呀呀呀呀……”就號啕大哭。

    李原會哭的時候絕對是五體透地的,絕對是一副負荊請罪的誠實樣子。這種情景劉豐年是第一次見,他很好奇。想發笑。又不能,娘和李原會都一本正經的樣子。小腳女人扶起李原會,問:“去給竇莊俺的二閨女家報了嗎?”李原會答:“去的。去的。我這就去。”

    聽說李原會要到二姐家,豐年就產生了去二姐家的想法。史妹妮說:“咱們娘倆這就要去給老太太燒幾份紙錢。”娘倆就相跟著朝大隊代銷點裏走。還是出西寨門。還是被“狐狸”攔住非常親熱的親了親。

    劉豐年咋就看見了一個 熟人的影子。熟人的影子咋就那麽的詭秘?!就是潘二爺嗎。他為什麽不理我?他為什麽要往暗處躲?管他哪!

    李原會走出了劉家寨。又是被“狐狸”“護送”著出了劉家寨的西寨門的。

    走,呀走。

    李原會就要來到竇家莊了。

    李原會突然的覺得脊梁溝裏發涼頭發也忽忽的朝上豎。啊!是大槐樹在起作用。

    李原會是赤手空拳走著的。現在,天上的雲彩很薄。太陽的光從雲彩的後麵照著。雲彩不時的閃動著一綹一綹的黃光。

    也不知是走路走的急,出汗太多,還是確實到了該涼的季節,李原會直覺得發涼,涼得頭發梢直豎,豎著豎著,渾身的汗毛也豎起來。

    太陽出來了,光從背後照過來。

    李原會踩著自己長長的身影,移動著走在這條很熟悉的卻很少走過的路。路兩旁地裏是煙葉和紅薯。紅薯的秧子深深地均勻地把整個地皮罩得嚴嚴的,象一片黑黑的海子。煙葉地裏青葉搖動。

    李原會往西邊望,是一片青紗帳。李原會壯著膽子往前走,這個很少有過害怕恐懼的大隊支書,怎麽覺得渾身發抖!

    李原會走啊,走啊。李原會從來不怕什麽鬼,有什麽鬼?明晃晃的陽光照在路上。怪了,越走越離目的地越近。就看見了竇莊村,心中卻越發的毛了。

    摸一下額頭,又涼又濕,是冷汗。蛙聲陣陣。

    本來很動聽的蛙聲,怎麽變得這麽淒慘?象鬼哭,象狼嚎。肯定是耳朵出了問題,揉一揉,拍一拍,再聽,蛙聲更象鬼叫聲。鬼叫是什麽聲音,你聽過嗎?自己問自己。沒有,什麽時候也沒遇見過鬼,哪裏聽見過鬼叫?世界上根本沒有鬼,哪裏會來的鬼叫呢?

    有鬼,絕對有鬼。沒有鬼,叫聲怎麽那麽淒慘?!

    這朗朗的陽光下,哪裏會有鬼?

    李原會硬著頭皮往前走,邊走邊向前麵看,邊走邊向左麵看,邊走邊向右麵看,有時還要迴過頭來往屁股後麵看。

    四麵都是水淹的莊稼地,高粱穗兒、玉米稍兒、棉花葉子、煙葉撚兒在明晃晃的水波中掙紮。

    李原會走在一條疊起來的路坎上,腳下是一腳比一腳更濕軟的泥土。水波中無數個鬼影在掙紮,那露出水麵的莊稼梢兒恰似一隻隻在水中搖動著求救的鬼的枯手。腳步走在泥路上,一步一陷,再看竇莊村村口,看到村東口那棵大槐樹。就是那棵大槐樹。就是那棵茂盛粗大的大洋槐樹。

    據竇六說,大洋槐樹的洋槐花可好吃。蒸熟了,拌些麵,最好是拌些玉米糝,吃著清香新甜又綿口。就是那棵大洋槐樹,枝杈眾多,喜鵲窩就有三個,還有一窩愛呱呱的黑老鴰。就是那棵大槐樹,夏天人們在樹下乘涼,夜裏躺在樹下睡覺,風也吹不透,露水也打不著。

    那棵大槐樹是誰家的?原來是竇煥章家的,現在屬於人民公社的。

    為什麽屬於人民公社了?竇煥章在土改時被劃成惡霸地主,家產被收繳了。

    竇煥章人呢?他被綁在大槐樹上了。不是綁的,是用拴牲口的皮韁繩勒的,皮韁繩上還澆了水。沾了水的皮韁繩緊緊勒拽著人的皮肉,勒進人的骨頭裏。不是用的皮韁繩!是用的皮韁繩!隻是一會兒就解開了,不是放了,換了四根筢齒把竇煥章活活地釘到槐樹上——竇煥章昏死過去。誰用辣椒水把他潑醒了?醒來後的竇煥章說了句什麽?“一刀捅死我吧!”是竇煥章的哀求聲。“那可便宜了你!”手持尖刀的劊子手說,“街坊爺們能答應?”“不答應!不答應!”群情激昂,“活剝了他!活剝了他!”人群瘋狂地叫著。操刀的人用手拍拍竇煥章的眉頭,那白森森的刀尖“嚓”地從頭皮上劃了一條口子,他用一隻手拉著竇煥章被剝下來的頭皮,一點一點地往下剝……媽呀!是做夢吧!不是做夢,是真的!那刀尖尖的,那人多多的,那樹綠綠的,樹上的鳥兒瘋了般狂叫,周圍有幾隻狗在吠。鴻溝河的水發出尖鳴,是歡唿還是嗚咽?一個聲音在講解:“父老鄉親們,貧下中農同誌們,曾經受過惡霸地主竇煥章剝削壓迫的勞苦大眾們,今天,我們要一刀一刀地把惡霸地主竇煥章活剝了。現在活剝竇煥章已經開始,請廣大群眾們參觀吧……”那天,我在幹什麽呢?李原會問自己。我也和許多人來觀看怎麽活剝竇煥章。

    那剝人者是誰?不認識!他的手拉著竇煥章的頭皮硬往下拽,竇煥章嘴裏在說些什麽?是哭?是罵?是悔?是怨?是恨?……聽不清楚,隻聽見“嗚哩哇啦”地叫。那天,李原會是作為革命青年來觀看的。他親眼看到:槐樹上的灰喜鵲驚叫著飛走了。槐樹上的花喜鵲慘叫著飛走了。槐樹上的那窩老鴰也叫著飛走了。幾個被嚇的尿尿的狗,夾著尾巴跑了。

    哎呀!

    大槐樹下咋有個人影兒?

    是竇煥章!就是竇煥章!

    那天他的頭發披散著,就是他!

    李原會想拔腿迴跑。

    哎,不是什麽竇煥章!

    是亮姐。

    亮姐是在等竇六的。

    竇六可能要從河堤上迴來,已經給他捎了好幾次信了。

    地主婆就要死了!

    母親排五出殯,身為中共中央委員的李臻兒也在為母親的入土為安等待著,應酬著。才在等待中,在應酬中,她已經展開了她的工作。

    史妹妮領著過繼兒來到閨女家。

    李縣長陪著首長。

    李臻兒迴家奔喪的消息不脛而走,省裏和鄰近縣市的領導一個個急忙前來拜見,一個個對著躺在靈缽上的革命之母李老太太深表哀悼。

    自從大姑姑迴來後,繡花、梅花就特別高興。

    她倆和舅舅豐年一起,一輛一輛看著麵前的小車,掰著指頭數,包括剛才這輛一共五十七輛了。李四的媽媽咽氣已經三天了,前來吊孝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天還沒亮,一陣淒慘高昂的悲哭聲就響起來。

    這幾日,李四家一直沉浸在悲淒的哭泣聲中,整個南劉也一直沉浸在哭泣聲中。

    天陰了,雲層濃重地能擰出水來,沒有風。雀兒在枝頭上縮著脖兒啄羽毛,雞婆們從雞窩裏慢慢地走出來,翻著眼歪著頭看天,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中。

    李原會抬起頭看天,看一陣,自言自語道:“真是好天!”李四說:“咋好天?陰成這樣子!康溝河要決堤了。”李原會說:“等殯埋了老太太,肯定要下一場大雨。雨打墓,富更富啊!”李四不管這些,連忙地忙起來。事實上也不用他忙什麽,四、五、六的大棺材已經做好了,還刷得明晃晃的,棺材頭上寫著金色的壽字。靈前的對聯呀、倒頭雞呀、壽酒、壽麵長明等都已擺放整齊,隻等著鄉裏鄉親前來燒紙。

    李原會走到李臻兒麵前,恭恭敬敬地說:“大姐,咱們吃飯吧!一會兒街坊鄰居都來燒紙了!”李臻兒說:“我不餓的”,說了一半,改口道:“吃飯。”就和李縣長、胡書記和省裏來的陳部長來到一張方桌前,站著,公社胡書記的通訊員小趙、李臻兒的警衛員等等端過來一些玉米麵餅子和紅薯幹湯,還有兩樣炒菜,一樣是白菜炒豆腐,一樣是炒蘿卜絲兒。眾人吃的香甜,吃著,看李四和眾姐妹。大家也在吃,吃的玉米麵餅子和紅薯幹湯,沒有炒菜。李臻兒就叫警衛員把菜端給眾人。人多,菜少,咋吃!沒人動,端去啥樣端迴來啥樣。人們還沒有吃完,燒紙的街坊陸續來了。

    第一個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是李四遠房的嬸子。她手裏捏著兩三份紙錢,顫顫巍巍,一進院子就“哇”地哭起來。哭著,嘴裏喊著:“嫂啊!嫂啊!”兩眼裏的淚嘩嘩地落,鼻涕一拖拉大長大長的。她磕磕絆絆地來到靈前,蘭姐早扶住了。她跪在靈前,點著紙,哭著說:“嫂子,你甭嫌少!我昨天賣了倆雞蛋,才給你換了這點盤纏!”眾孝子就哭。老太太燒了紙叩了頭作了揖,站起來,說:“聽說臻兒迴來了!還當了大官!當不當官的不要緊,送送娘也是應該的。官當得再大,也是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我幾天前就要來的,窮啊!總不能空著兩隻手來吧!還好,那隻母雞連下了兩個蛋!”李臻兒扶著老太太心中激蕩起許多感慨來,哪裏顧得上?門外又來了兩輛小車,警衛員說是省委書記和中南局的領導,真是!

    這廂裏燒紙的絡繹不絕。一個老漢領著兩兒子,他把帶來的紙錢放在靈桌上,仨人並排開跪在靈前。他們嘴裏默默地祈禱著,也不哭。男人大都不哭,隻有孝子賢孫們才哭。燒紙的活由李原會幹著,這可是個苦重的活,因為估計著來燒紙的少說也有三五百撥。他們對著靈位磕頭,作揖,站起來。靈前又跪了一群婦女,有東街的,有西街的,有南胡同的,有北拐彎的,有老的,有少的,沒法單個燒,人們擠進來,自覺組成隊。婦女們嚎著勁大哭,有專人提醒:“叩頭,叩頭,起來!”這撥人剛起來,又一撥來了,領頭的是四隊隊長。他掏出一大遝子紙,紙有大有小,顏色深淺不一。他對身後的人喊:“跪下!”眾人就下跪。四隊隊長雙手捂著臉嘿嘿地哭了一陣,沒淚珠兒。李原會說:“甭嘿了!禮到了。前客讓後客!”

    李臻兒看看天,天就要下雨。她對縣長說:“咱們碰個頭吧,公社、縣、省三級,中南局的同誌隨便!”

    解釋(1)毛對色對:方言。意思是一丘之貉。(2)客:方言。女婿。從把自己村裏嫁出去的女人的丈夫稱為客是一種古老的風俗。(3)狗腿子:方言,意思是警衛員。(4)大肚合子炮:一種能裝很多子彈的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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