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裏走下來的這位中年婦女竟然真的是李臻兒。李臻兒是李四的大姐。李四還沒出生時,李臻兒就離家出走了。李臻兒離家出走的時候,母親已經有了九個閨女。李臻兒是老大。因為沒有男孩兒,母親成天拿著女兒們出氣(1)。李臻兒更是出氣筒(2)。一賭氣,李臻兒就離家出走了。雖然已經走了二十多年,李臻兒還是那個倔強勁兒。不知是誰個老婆婆就貿然的喊了一聲:“臻兒”!隻一聲,就把這個已經是中央委員的女豪傑拉迴到年輕的時候。李臻兒非常直爽的高聲大亮的對鄉親們說:“我就是李臻兒!”人們唿地圍上來,急得兩個警衛連忙喊著阻攔。鄉親們可不管警衛不警衛,也不懂警衛不警衛,把個李臻兒圍得嚴嚴實實。啊,這就是母親已經失蹤二十多年的女兒!混(3)大(4)了。李臻兒熱情地與鄉親們招唿。真的是個天生的大人物,言談舉止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還是第一個無意間認出李臻兒的那位老太太提醒:“臻兒呀,別在傻說了,你媽就要咽氣(5)了呀!” 李臻兒就疾步往自己闊別了幾十年的家走來,一邊走著,一邊喃喃道:“媽!媽……”

    李四傻了,呆呆地傻了,這是誰?怎麽就長得和印象裏的媽媽一樣。簡直就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啊!原來是……也許……也許……也許什麽呀,李四跑過去,忘情地撲在中央委員李臻兒的懷裏。出於女人的本能,這個一直是女兒身的女中豪傑竟然一時情急的有些不知所措了。這是誰?啊,就是曾經朝思暮想的千唿萬喚的李家傳人!肯定是小弟!肯定是父母親千唿萬喚的那個李家的傳宗接代的人,李臻兒就把弟弟李四摟在懷裏親。李臻兒迴來了。李臻兒沒有在漢口自賣自身進了青樓。李臻兒沒有嫁給那個大戶人家做太太。李臻兒根本沒有懸梁自盡。

    李臻兒當了大官。

    李臻兒是在那裏當了大官的?周圍的人們沒一個了解的。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了解。這兩個人對周圍這些人來說,是鮮為人知的。李臻兒她當了多大的官?沒人能猜出來。隻知道縣委書記兼縣長還不夠給她當警衛員的份。消息象一陣風,傳遍了四鄉八裏,傳遍了鴻溝河畔。

    母親的這兩間屋子,什麽劈柴瓦罐破衣服爛東西早被有眼色的搬到院子裏,兩間房裏全站著人。在李臻兒、李縣長、胡書記、麻支書、李原會等百多個幹部的唿叫聲中,李老太太出竅的靈魂又飄了迴來。李四一直拽著媽的手,迴光返照的老太太嘴唇動了動,李四淚流滿麵地喊:“媽,媽!你看誰迴來了?你看!是我大姐呀,是我大姐呀!”也許老太太意識到了,也許她根本意識不到了,她的嘴動了動。李臻兒分明清清楚楚的聽到了“臻兒,臻兒”的唿喚聲。身居高位的李臻兒也象普通婦女一樣“哇”地哭出了聲:“媽,我是您的臻兒呀!”淚水滴在母親臉上,蘭姐連忙給婆婆擦抹。李老太太嘴角又抽搐了幾下,兩隻眼珠艱難地晃了晃,李四連忙把哭著的小孫孫舉到母親眼前說:“這是您的孫子!我是您的兒子李四!這是我大姐,她當了大官了!這是我五姐!這是我二姐!這是我三姐!這是我六姐!這是我四姐!這是我八姐!這是我七姐!這是我九姐!這是李縣長!李縣長來看您了!這是胡書記!這是原會支書!……”老太太眼裏的光猛地一亮,她艱難地抽搐嘴角想說什麽,頭一歪,一口倒氣從鼻孔裏唿出來。李四還要說什麽,一旁兩個等著給穿送老衣服的人粗魯地把他推向一旁,一個跳到床上,用雙腿頂住老太太的後背,嘴裏喊:“快拿送老衣裳來!”手裏就“嗤啦”“嗤啦”地把老太太身上的衣服連拉帶拽脫了個精光,把七套縫連在一起的上衣利利索索地穿在老太太還溫熱的身上。老太太的褲子也早被另一個人拽拉下來,也是一套七的綢子棉褲被提到腰際。不知誰喊:“媽,你穿衣服吧!”眾兒女才異口同聲祈禱:“媽!你穿衣服吧!”李四還怔著,有人喊:“快弄倒頭雞!”李四 才想起來那隻飛了的白母雞,這可咋辦?蘭姐說:“雞窩裏還關著一隻呢!”李四就伸手進雞窩,抓出來,用兩隻手來卡。一個人大聲喊:“一隻手!一隻手!不興兩隻手!”李四就用一隻手卡,怎麽也卡不死!又有人喊:“一定要卡死!不能讓反過氣來!老人要挺屍的!”支書李原會走過來,把有力的手卡在李四手上,讓李四在門檻上借勁兒,終於把雞卡死。有人已經把“先妣楊氏素妞之靈位”的牌位在堂屋中堂處貼牢,也不知誰已經把靈位搭建好了。李四就奔到東廂房,李縣長、胡書記等男男女女一起抬著還沒有僵硬的李老太太,在兒女們連聲“媽,你要啟輕啊!你要啟輕啊!”的祈禱聲中,來到堂屋的靈床上。一盞長明燈點燃了,隨著一聲“哭呀!”的招唿,李四和九個姐姐還有支書李原會及宗族中的孝子賢孫們跪了一屋子一院子,“嗚哇”“嗚哇”,悲悲戚戚,真真切切地哭起來!一老漢見李四也跪在那裏哭,抬腳朝他腚上狠踏,大聲喊:“現在還不是你哭的時候,快,把你娘穿過的衣服扔到房上一件!”李四就忙忙地把剛從媽身上脫下來的一件褂子扔到房頂上。老漢又說:“快叫人到各親戚家報喪啊!”李四說:“親戚們都知道了,還用……”臉上就遭了老漢一口吐沫,老漢瞪眼道:“胡說!快組織人!各家各戶都要報到!”人不用組織,滿院子都是等著幫忙的,唿啦啦圍上來幾十個。搬著指頭算,共有親戚四十七家,老漢問:“還有沒?”李四說:“沒有了!”老漢罵:“糊塗!你媽的娘家你敢不報?”李四說:“我姥娘家打我記事時都絕戶了!”老漢說:“絕戶了也要報!報你媽娘家的近門!誰近報誰家!”李四說:“這可難辦!”老漢說:“難辦也要辦!要是不報,有人怪罪下來,你可要丟人的!”李四說:“那叫誰去報?”李原會說:“我去吧!”報喪隊伍組織好了,老漢吩咐:“見了親戚,一定問準,不敢報錯了!問準了,先跪下磕仨頭,叩了頭再報喪!”眾人諾諾而去。老漢又指教李四:“趕快找個執事的 !”李四就指著一位堂叔說:“他就是!”老漢又道:“趕快商量,定下排(6)三?排五?還是排七?要緊請個陰陽,看看老太太啥時候宜出魂,啥時候下葬,妨什麽宜什麽,這裏事情多著呢!對了,怎麽到現在靈前還沒有貼對聯呀!還有……”老漢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李四哪裏還悲痛,抓耳撓腮地忙起來!

    劉俊麗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個男人。自從看到那個男人醜陋的老男人的一刹那,閨女原來心中唯一的希望徹底的破滅了。又醜又老還兇惡。劉俊麗原來設想的委曲求全的想法徹底不成立了。肚子怎麽辦?思前想後,隻要不露馬腳,就吃啞巴虧吧!

    “貨低兒”和“半拉黑”在同一天死了。

    寨子裏籠罩的悲哀越發的沉重。

    天已經快要黑了,“貨低兒”和“半拉黑”的屍體被秫秸杆兒裹著,朝西宋寨的寨溝裏送。送死小孩(7)的還是看寨門的老鰥夫劉瑞秋,還有生產隊長大黑叫驢。“貨低兒”和“半拉黑”的父母,也跟去了。“貨低兒”的幾個哥哥從河堤上迴來了。哥哥們哭著原來不應該嫌棄小貨低兒。

    天是晴了的。夜的上空是蘭蘭的。蘭蘭的夜空裏有很多的星星的。

    劉瑞秋扛著“貨低兒”。劉瑞秋的腳像踩著棉花團一樣的。肩上咋就覺得什麽也沒有扛似的。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咋就好像是隻公雞一樣。情不自禁的用手摸,我的娘,孩子的身上哪裏有肉兒。死了也好。死了就不受這個罪了。劉瑞秋忍不住的流了淚。這個從來不知道流淚的老男人,今生今世第一次流淚了。淚水流到嘴裏了。我的媽,淚水原來是這麽的鹹。如果用淚水做飯,就不用放鹽了。老鰥夫劉瑞秋奇怪的這樣想。

    “冇屁股”、“紅頭老千”、“豁嘴兒”和劉豐年,很大一群小夥伴們站在大楊樹下哭。他們遠遠的為夥伴“貨低兒”和“半拉黑”送行。劉紅旺也是為“貨低兒”和“半拉黑”送行的。“半拉黑”是他從大水堂裏撈出來的。劉紅旺喊:“半拉黑你是個孬種!要知道你還要死,當時我就不撈你了!” 劉紅旺是瘋了。瘋了的劉紅旺一直在說話。話本來是好話,從他的嘴裏出來的話就變了味兒。他說:“喂!小兄弟們,小姐妹們!夥計們,你們的隊伍的大大的少了人啦?咋啦?減員了?陣亡了?被間了苗兒了吧?!他們幾個都幹啥去了?都被閻王爺叫去了吧?你們小心著!閻王爺單叫你們這些小不點的家夥。說不定,明天就再叫你們中間的誰呢!你們這麽小球大,就象小莊稼苗小樹苗,經不住一場風,受不住一陣雨。一場雷雨就把他們壓塌壓死了。”他孩子們都不理他,就換一種口氣大喊:“其實呀!菊兒呀,‘半拉黑’呀,‘貨底兒’呀,死的好!活著多沒意思,活著就要長大!長大就要成家!媳婦不好找!做人不容易!死了多好!死了就不用啃窩頭了,就不用擔心叫餓死了!你們還不知道吧?好幾個村都餓死了人!與其叫餓死還不如早早病死!死了多好!死了就不用穿爛衣服了,就不用踹泥打坯了,就不用上河堤了,就不用愁明天咋過了!活著多沒意思!除了幹活還是幹活。除了幹活還是幹活!要不是覺得爹娘恩養這麽大不容易,我早一條繩子掛到脖子上了!”劉紅旺越說越激動,他拉著劉豐年,繼續說:“我原來認為你是大大的男子漢,還挺佩服你個小雜種!沒想到,我瞎了驢眼,看錯了你!就你是稀泥軟蛋!怕死!就你怕死!那幾天,你嚇得尿褲襠了吧?沒蛋子兒!怕什麽死?早死早托生,也許你還會托生到個大官官家呢!你真沒情義!聽紅頭老千說,菊兒你倆可好了,現在她一個人躺在土寨溝裏,孤零零的,還有野狗,你怎麽不去陪她?如果是我,我啥也不顧,也要去陪我喜歡的人!”

    劉紅旺又迴到康溝河的抗洪第一線。

    康溝河的抗洪雖然已經取得了初步勝利,但是,根據以往的經驗教訓,還不能掉以輕心。尤其是李臻兒中央委員的親臨指揮,更不能讓洪水卷土重來。

    劉紅旺抬頭看太陽,娘的大巴子,才下午半晌兒!還不該喂腦袋!累球死了!也餓球死了。老爹爹今天不幹了!吹著口哨裝著要解手,劉紅旺下了河堤,來到了一個大水坑前。劉紅旺“撲通”一聲跳進去。水坑可不是小坑坑,長四五丈,寬也有二丈多,他象條水蛇在水坑裏鑽來鑽去,直鑽的水浪水波晃晃湧湧才浮出水麵。劉紅旺嘴裏鼻子裏噴著水,看看沒人欣賞,河堤上的人都在曬太陽。劉紅旺鑽出水,光著腳丫子,鬼影般的一晃就鑽進包穀地。他悄悄地在地裏鑽著,來到一塊高粱地,地那頭就是婦女們裝土的煙葉地。因為河堤用土,煙葉地成了取土之所了。

    自從繼父說已經決定把她們姐倆許配給如狼如狗之後,沉魚姐妹倆就目無光,心無神,整天恍恍惚惚。沉魚又忍不住的朝煙葉地望。

    他怎麽會在這兒?

    他不是在河堤上?他有勁!有勁就去打堤呀!幹嗎在這兒鬼頭鬼腦的?!

    鬼使神差,沉魚鑽進煙葉地裏。

    “聽說你訂婚了?”劉紅旺問。

    “恩!” 沉魚答。

    “定到哪兒了?” 劉紅旺問。

    “你知道還問?” 沉魚嗔怪。

    “那家夥叫啥?” 劉紅旺再問。

    “你知道的。” 沉魚更進一步的嗔。

    “董如郎,能配得上你嗎?” 劉紅旺憤怒的咆哮!

    “爹媽都同意了。” 沉魚無可奈何的說。

    “誰同意讓誰嫁給他!” 劉紅旺憤怒的喊。

    “我有什麽辦法!” 沉魚瞪著劉紅旺,跺著腳說。

    “我給你想辦法!” 劉紅旺看著天說。

    “沉魚!沉魚!”有人在叫。是劉鐵鎬。

    “鬆手啊!副隊長叫我呢!”沉魚又羞由急,跺著腳喊。

    “叫我親一下。我才鬆。”劉紅旺說,聲音異常溫柔。

    沉魚拗不過。劉紅旺就抱住沉魚無限深情的親了女孩。而後鬆開了女孩。沉魚走出煙葉地。

    劉鐵鎬問:“你剛幹啥去了?沉魚?”沉魚說:“解了個手。”劉鐵鎬不相信沉魚的話,解個手那麽長時間?太陽落了。劉紅旺一直在煙葉地裏等到太陽落,沉魚也沒有迴來。她是一時脫不開身。劉紅旺為沉魚開脫。劉紅旺吹著口哨出了煙葉地,把小褂兒往肩上一披,又上了河堤。

    解釋(1)出氣:方言。意思是發火,發牢騷。(2)出氣筒:方言意思是受氣包。(3)混:方言,意思是發展,奮鬥,拚搏。(4)大:方言。意思是成功,另人羨慕。(5)咽氣:方言,人死之前的唿吸。(6)排:方言喪葬專用語。意思是人死之後屍體存放的時間,排三,即為三天,以次類推。(7)死小孩:對年齡不到成年的夭折的人的稱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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