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這位卻是眼中容不下沙子的。若是流露出什麽不妥的情緒,說不定她還會懷疑馬場之事是否隻是一場利用,反倒對謝家李家不利。既然都已經救了她,該忍的便必須忍著,甚至必須將她當成交心之人。


    她已經做了第一步,接下來的九十九步,都是為了謝家和李家——


    “馬場之事,暫且沒有足夠的證據。不過,與劉才人有些幹係。”武貴妃勾起唇角,笑了笑,接著道,“我也料不到,此事居然牽涉了她。看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她可是精通得很。她居然看穿了楊賢妃即將失勢,便急著趕在這個時候栽贓,也好一箭雙雕。如此聰敏伶俐的人,心思卻這般狠毒,我日後絕不會錯待她的。”


    李暇玉忽然覺得脊背有些發寒。誠然,劉才人落到如此境地,確實是她自作自受。但眼前的武貴妃的一顰一笑,已經與她記憶中的武皇後、女帝陛下越來越像了。那些狠辣的手段,大概也並無不同之處罷。


    武貴妃又望向她,嫣然一笑,目光中湧動著幾分激賞之意:“隻是,你那般好的身手,若是日後隻負責教令娘騎射,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了些。堂堂的女將軍,分明比男子也不差什麽,難不成隻能困在內宅中了?”


    聞言,李暇玉愣住了,眼前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出大漠孤煙、萬裏黃沙、風吹草低的蒼茫景象。靈州的暢快生活,確實比長安更自在、更肆意、更快活,更適合於她。然而,謝琰在此處尋著了位置,她自然也該待在他身邊。


    便聽武貴妃清脆地笑了起來:“我實在是替你抱不平,於是向聖人求了旨意——既然他有千牛衛護著,我與令娘身邊豈能沒有護衛?不然,若是像上次那樣,遇上什麽緊急之事,誰能趕來救我們?郡君,你以後便來做這個護衛的將軍如何?我已經取好了名,就叫‘木蘭衛’。”


    ☆、第二百三十五章  爭執真相


    木蘭衛。


    女將軍。


    那是屬於她的疆場!那是能任她肆意馳騁的領地!


    沸騰的熱血湧入四肢百骸,驅散了慘痛的迴憶所帶來的刻骨寒冷。李遐玉緊緊地攥住了拳頭,雙眸不由自主地睜大,流露出了難以抑製的渴望與激動。僅僅通過這寥寥幾個字,她幾乎就能夠描繪出屬於她的未來景象——身披甲胄帶領女兵訓練的她,從容地穿過朝臣中間的她,禦馬來往於長安與邊疆的她,殺敵奮戰攫取軍功的她!!


    曾幾何時,她曾經不無遺憾地想過:若能如平陽昭公主那般靠著不世軍功獲得世人的認可,甚至與男子們比肩,該是如何暢快愜意的一生!!憑什麽隻因她是個女子,獲得了赫赫戰功,卻不能軍勳十二轉?隻能依附夫君取得誥命的封賞?!明明她的四品誥命是自己掙來的,憑什麽要與其他官眷一樣,關在四角宅邸當中?!


    她曾做過的那些事,這世間有多少男子能做到?憑什麽就因為她是個女子,便不能保家衛國?憑什麽就因為她是個女子,便不能獨立領軍作戰?這世間的女子,為何隻有一種活法?便是金枝玉葉,便是世家貴女,也逃脫不出既定的樊籠?逃脫不出位高權重者的掌心?!從父、從夫、從子、從權——憑什麽所有女子的命運,一朝一夕之間便能被旁人翻覆控製?唯獨不能自主?!


    榮華富貴算什麽?功名利祿又算什麽?她並非為了這些而戰,並非為了這些而手染血腥!


    她唯一追求的,她最想要的,便是能夠主宰自己的生命!她可自由決定該如何生活,不必成為任何人的附庸!當父母身故之後,她能夠決意複仇,手刃仇敵!當她與人兩情相悅的時候,她能夠嫁給他,從此相互依靠、相濡以沫!當潑天大禍降臨的時候,她能夠冷靜地做出判斷,維護家人的安危,而不是躲在角落中瑟瑟發抖、流淚不止!


    她生而為女子,確實不比男兒差什麽。這世間所有的女子,亦不比男兒差什麽。然而,整個大唐,懷抱此念的女子委實是太少了,堅持實現此念的女子更是鳳毛麟角。千百年間,也唯有眼前這個女子,力壓群雄,登基為女帝,任用了女官,打破了世俗的藩籬——


    唯一的女皇帝,即使狠辣暴虐,即使龍椅底下血流成河,她也做到了許多女子從未想過之事。那些手握權柄的女子,或許是皇後,或許是太後,但從來不是皇帝!隻有她肆無忌憚地揭開了最後的簾幕,直麵至高無上的皇權,直麵天下間所有男子的壓力。


    李遐玉目光灼灼地望著武貴妃,她首度意識到,自己在內心深處確實佩服這個女子。她實在太過特別,太過驚世駭俗。即便前世她們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今生她們的意願卻出奇地一致。然而,那又如何?仇恨,便是橫亙在她們中央不可逾越的溝壑!


    轉瞬之間,亮得驚人的眼眸便迅速地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痛苦的掙紮與衝突,是今生與前世的紛繁情緒,是仇恨與豔羨的反複煎熬。


    就算這是她此生追逐的目標,她也不願意通過武氏來實現!


    謝家和李家能領武貴妃的情,唯獨她不行!她不僅是定敏郡君李遐玉,同時亦是義陽公主李下玉,怎麽可能接受生死仇敵的示好?!怎麽能從此都跟著她行事?!怎麽能助她一臂之力,幫著她鏟除皇家宗室,踏著血肉屍骨登上帝位?!


    見她遲遲不應,武貴妃略有幾分驚訝,淺笑著暗示道:“郡君,木蘭衛不過是個開始罷了。或許旁人都隻當這僅僅是個閨中玩樂的遊戲,但日後的前程誰又說得準呢?興許再過些年月,木蘭衛與千牛衛比起來亦是分毫不差呢?”


    “……殿下……”李遐玉的聲音有些艱澀。她的心仿佛已經裂為了兩半:一半如岩漿般熱烈,唿喚著她必須接受,否則便錯過了實現胸中抱負的絕佳良機;另一半卻如冰雪般寒冷,警示她絕不能倒向仇敵,絕不能忘記殺母之仇、殺弟之恨、殺夫之絕望。


    “多謝殿下。”就在此時,旁邊卻傳來含笑的迴應,毫不猶豫地替她做出了抉擇。


    謝琰突然出現在兩人的食案前,舉止當中帶著優雅的儀態,眉眼間更充溢著難以抑製的驚喜:“方才聽聞聖人說起木蘭衛之事,臣喜得難以自已,故而特地過來向貴妃殿下致謝。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若是沒有貴妃殿下的看重與提點,內子不知何時才能發揮所長,真正為大唐、為聖人效力。”


    武貴妃挑起眉,笑道:“謝將軍這般反應,才教我鬆了口氣。不然,我還以為意會錯了,郡君其實並不願意呢。”


    “內子隻是歡喜得呆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謝琰笑著瞥了李遐玉一眼,目光中無限溫柔,“臣對她再了解不過,她其實就是個閑不住的。僅僅隻是相夫教子、打理內務,反倒是小覷了她的能力。這世間賢妻良母何其多也,但女將軍何其稀少?臣的妻子,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謝愛卿說得是!”聖人嗬嗬笑著走過來,也望向武貴妃,“唯有與眾不同,方是無比珍貴。於朕而言,梓童如此,貴妃亦是如此。”


    一時間,席間越發和樂融融,而李遐玉亦不得不露出了笑容,向武貴妃道謝,向聖人謝恩。然而,誰都不知曉,她的內心深處卻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般,湧出了無窮無盡的晦暗。這原本該是她做出的抉擇,他卻替她迴應了,並未過問她的意思,也容不得她反悔。


    許多年來,這是她首次對謝琰的作為覺得不快,甚至產生了強烈得猶如背叛一般的憤怒。


    歸家的時候,謝琰似乎察覺了她的情緒有些不穩,提出入馬車同行,卻被她拒絕了。他並未堅持,隻是瞧了瞧有些敏感的染娘,低聲道:“阿玉,迴去再說罷。染娘也累了,早些哄著她睡下。你……也小心腹中的孩兒。”


    李遐玉冷著臉,輕輕頷首,連看也並未看他一眼。他隻得苦笑一聲,靜靜地騎馬跟在車旁。車內,染娘悄悄地望了望自家阿娘,乖巧地趴在她的膝頭,奶聲奶氣地重複著方才與義陽小公主說的悄悄話。然而,阿娘的臉色卻始終並未緩和下來,反倒是繃得越緊,顯得越發冰冷了。


    迴到家中後,李遐玉立即命雨娘晴娘帶著染娘迴正房歇息,又將所有服侍的仆婢都遣退。而後,她忽然轉過身,幾乎是怒火洶洶地質問道:“三郎,你為何要替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的事,自有我來決定!你不該貿然插手!”


    謝琰並不意外她竟會如此反應,解釋道:“你不是一直向往著效仿平陽昭公主麽?如此難得的良機,我想你並不願意錯過。而且,這大概也是你唯一的機會,又何須顧慮太多?我不願你日後懊悔,所以必須替你答應下來。況且,當時的情況,也容不得你不答應了,不是麽?”


    “自從你救了武貴妃,我們便已是毫無選擇。這既是聖人的意思,也並不違背先生的想法。武貴妃為繼後,是大勢所趨,於我們有益無害。既然如今謝家明麵上已經算是支持武貴妃的人了,你就不必再煩惱是否會卷入後宮爭端,是否會涉及前朝奪嫡。武貴妃費了這般的心思示好,又合你的心意,接受她的好意亦不過是順水推舟之事罷了。”


    “謝家是謝家,我是我!”李遐玉幾乎是本能地反駁道,雙目微微發紅,“謝家、李家……任何人都能靠著武貴妃平步青雲,唯獨我不能!唯獨我絕不能——”絕不能忘卻那些鮮血!絕不能忘卻那些仇恨!絕不能忘卻那些痛苦和絕望!


    “你既是謝家的人,又是李家的人,為何不能?”謝琰凝視著她,難掩擔憂之色,卻依舊平靜地問道,“阿玉,我們與武貴妃無冤無仇,何必因為她即將成為繼後,取代或者抹去杜皇後的痕跡,便對她如此警惕?如此戒備?”


    “當然不僅僅如此!”腦中繃緊的弓弦已然瀕臨斷裂,李遐玉甚至能夠感覺到從渾身奔湧而出的悔恨與痛苦,“她是我的仇敵!我救了她已經是極限,絕不能助紂為虐!絕不能成為她的人!絕不能——你這些時日隱瞞著我許多事,小事也便罷了,打算借她之力也是其中一樁?!不僅如此,你還打算將我也推出去?!違背我的意願,如此利用於我?!”


    她其實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在遷怒,不過是在衝著無辜的他發泄自己的痛苦與矛盾。她並不願意傷害他,卻完全控製不住暴怒的情緒,用無端的指責與莫須有的罪名將他們彼此都割得鮮血淋漓。


    謝琰眸光微動,並未被她的激烈反應所激怒,反倒是越發覺得憐惜與憂心,情不自禁地緊緊摟住了她:“阿玉……阿玉,冷靜一些……”


    “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經做過什麽!你根本不會明白!”李遐玉倚靠在他懷中,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啜泣起來。分明渾身都沉浸在他傳遞而來的溫暖裏,分明身後的便是她深愛的夫君,她卻突然覺得自己無比孤單。他無法理解她,他根本不可能明白她的矛盾——她仿佛是一位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旅人,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唯有絕望。


    然而,身後熟悉的磁性嗓音卻輕輕地長歎起來。


    “公主,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前世縱有再多仇怨,亦與今生無關。”


    瞬間,李遐玉怔了怔,竟是猛然呆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公主”,前世今生,唯有一人會如此喚她。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此世彼世


    “公主”,聽起來甚至比常用的“貴主”還更生疏幾分。她原以為,年輕俊秀的駙馬如此喚她,不過因著奉旨成婚,故而冷淡以待罷了。他分明知道她的名字,她甚至曾親口告知自己的小名,他卻隻是微微一笑,自始至終都隻喚她“公主”。


    不過,結為夫婦十餘載之後,再聽他喚她“公主”之時,胸臆之間湧出的卻唯有綿綿無盡的情意,唯有全心全意的信任與依賴。他用自己的言行舉止,生生地將“公主”化作了最動人最甜蜜的稱唿,唯獨屬於他一人的稱唿——無論曆經多少年,她都絕不可能錯認的稱唿。


    他是將她從絕望與黑暗的日子中拯救出來的人;他是賦予她作為女子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的人;他是她傾盡身心依賴與依靠的人。她曾經想過,便是蕭淑妃也從未待她這樣好過,便是阿弟阿妹也從未讓她如此安心過。


    他是這世間的唯一,是她曆經坎坷之後,神佛賜予她的迴報。若是她二十餘年曆經的所有痛苦,便是為了與他相遇,她甚至願意放棄那些晦暗的迴憶,放棄心中的恚恨,隻沉浸在與他的相守之中。


    然而,最終她還是徹底失去了他。從此,她的世界完全崩塌,再也無法感受到任何喜樂,舉目望去皆是痛苦與絕望。失去了他,她無法獨活,隻能怯弱地躲在公主府中,止不住悲泣,止不住懼怕,止不住懊悔,止不住思念。


    鬱鬱而亡之後,她並未進入輪迴,而是徘徊在猶如深夜一般的黑暗之中。她曾經一遍一遍地想象,他臨死前究竟遭受了多少痛楚,他究竟是否曾經懊悔——


    都是她連累了他!若是沒有她,他大概能娶個年歲相當的少女,生兒育女,而後一輩子安平喜樂地活著!然而,娶了她之後,她能給他帶來什麽?除了官職品級之外,唯有無止盡的猜忌,無止盡的逼迫。她甚至連一個撫慰他的兒女也不能給他!她甚至沒能為權家保留住一絲血脈!


    都是她對不住他!盡管她心中隻有他,若有來世,卻不願再與他遇見。她希望他能獲得更美滿的生活,他能享盡世間所有的喜樂,他的才華能得到施展,他能位極人臣、名留青史——她願意失去一切,換取他的平安,換取他的幸福。


    她的駙馬……她曾經以為,此世他們終於能夠不再相遇。便是如今她已經不是她,他們或許可能遇見,但也不過是長輩與晚輩而已。她願意如同守護蕭氏、陸氏與權家一般,守護著他,讓他無憂無慮地長大,得到他本該得到的一切。


    然而,她卻從未想過,他竟然一直在她身畔……他竟然在茫茫人海當中,再度與她相遇。他們竟然能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逢,互相扶持,彼此信賴,鍾情相許,再度結為了夫婦。原來,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守護著她,從未離開過。


    瞬間,淚水再也止不住洶湧而出。所有莫名的憤怒、仇恨與痛苦均漸漸地散去,留下的唯有重逢相認的欣喜,唯有安定與溫暖,唯有全心全意的信賴。


    “公主……阿玉……”感覺到她正在微微地顫抖,無言地啜泣,謝琰心疼得無以複加。他將她橫抱起來,放在床榻上,而後抬起她的下頜,與淚眼迷蒙的她對視,“阿玉,我一直在你身邊,你並不孤獨。而且,亦無須痛苦,無須仇恨,無須矛盾。既然此生一切都未發生,我們又何必因那些前塵往事,而加罪於無辜之人?既然家人都已經忘卻前塵,擁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們又何必執著於此?”


    說罷,他輕輕一歎,而後俯首吻住了她的唇瓣,極盡溫柔地碾磨起來。這一吻並不帶著任何欲求,而是充滿了安撫的意味,仿佛正在宣告他的迴歸,亦在強調他的存在。他既是謝琰,亦是權毅,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夫君,她能夠放下一切,全然托付依賴與信任之人。


    哭泣良久之後,李遐玉方低聲地喚著他:“三郎……駙馬……疼麽?”


    看似莫名的問題,謝琰心中卻微微顫抖起來,垂眼望著她,溫柔地替她拭去香腮邊的淚珠:“不會比這一次重傷更疼,畢竟不過是轉瞬便身亡了。”死在亂箭之下,確實身體並不算太痛苦,然而心中卻始終掛念著她,掛念著無辜被牽累的家人們。不過,那時候他們的確已經毫無選擇。


    “隻是臨死之前還念著你,放不下你。”


    前所未有的安定,籠罩在他們身畔。仿佛迴到了從未迴憶起前塵舊事的時候,仿佛迴到了無牽無掛唯有彼此相守的時候。二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聽著對方平緩的唿吸,感受著彼此幾乎相近的心跳,心中的幸福幾乎要漫溢出來。


    “你是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就在頭疾發作的時候,隱約有些舊事的影子浮現出來。開始以為不過是個噩夢,後來得見阿娘與阿爺之後,便確定應當是前世,於是吩咐部曲去調查記憶中的這些人。前一陣方知曉,你居然也曾查過他們。自那時開始,我便有些懷疑你的身份。隻是不知你究竟是哪一位故人,故而猶疑著不想與你相認。倘若你並非公主,前事又何必再提?否則橫亙在你我中間,反倒是於我們如今不利。”


    李遐玉不得不承認,取得前世記憶之後,謝琰後續的表現比她更冷靜一些。許是在他的迴憶中,並沒有那種無邊無際的絕望與黑暗罷。而她曾經經受的那些痛苦,曾經失去的親人,卻讓她變得偏執了起來。


    “如此說來,你的離魂之症倒是福非禍了。許是天意如此罷。”


    “我亦是這般想的。每一次頭疾發作,似乎都能尋迴一些記憶,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彌足珍貴。故而,藥王與觀主每迴與我看診,我都有些擔心他們將這些症狀治好了之後,便再也想不起來了。”謝琰低聲笑了起來,連著胸膛一起震動著,讓李遐玉也不自禁地彎起了嘴角。


    “阿玉,你又是何時想起來的?”


    “我年幼的時候便開始做夢,那時還曾說與你知曉,隻是你大概記不起來了。後來薛延陀之戰後,因與你分離,不知你是否平安,大病了一場,就盡數記了起來。原本隻當作是夢一場,尋一尋阿娘的下落便罷,卻不想機緣巧合來到了長安。見到了故人故居之後,就再也放不下了。”


    謝琰略作思索:“想來,當初我們在權家所在的永樂坊重逢,或許亦是冥冥之中的定數。那時連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在永樂坊賃了宅院。許是覺得似曾相識罷。”


    “你說得是。不過……你是否想過,為何此世與彼世如此不同?你查到了什麽?我查了一些之後,便沒有心思再查下去了,隻覺得似乎與祖母有關。許是當年祖母被藥王救了過來,並未去世,故而影響了所有人的命運罷。”


    “應是如此。藥王入長安,為文德皇後診治,令她得以恢複健康。而後又有真定大長公主推薦道醫佛醫,再度為文德皇後、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調養。接著便是真定大長公主很是瞧不上同安大長公主推薦的王氏,於是說服文德皇後重選晉王妃。說起來,此事似是與我師母也有些幹係。”


    “幸得沒有王皇後,亦沒有蕭淑妃……她如今在高家,夫婦和睦,翁姑慈愛,兒女雙全,已是再好不過了……”李遐玉頓了頓,有些赧然地道,“你說得是,是我鑽了牛角尖。今生今世,武貴妃並不欠我什麽,也並不虧欠皇家宗室。她絕不是我的仇人,我不應當將彼阿武的所作所為,栽在她身上,於她並不公平。”


    “不錯,我倒是覺得,你們二人的所思所想應當很相似。”謝琰頓了頓,認真道,“杜皇後固然對你很好,亦的確很信任你,願意將公主托付給你。但她的眼界終究是有些拘泥於賢後,固然心中許有不平之處,也未能聲張,心有餘而力不足。唯有武貴妃,方能給你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李遐玉並未立即接話,內心深處到底還有許多糾纏雜亂的結,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間便完全解開。謝琰便不再提此事,雙掌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腹部,忽地驚喜道:“動了!也不知是哪個小家夥,竟是踢了我一腳!”


    “這兩個小家夥都是愛動的,染娘當初可是安靜許多呢……”李遐玉不由得也綻放出了笑顏,轉而又憶起前生,感慨萬分,“當年我被禁宮中,許是傷了身子,未能給你留下血脈,讓你享有天倫之樂,一直都頗為遺憾……如今,咱們總算有了自己的孩兒。”


    “那時境況不同,處處危機,我從未覺得遺憾過。便是有了孩兒,說不得也是來世上受苦的,倒不如彼此扶持便罷了。”謝琰倏然將她抱了起來,一步一步緩緩往外走,“如今,我們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遇,擁有曾經求而不得的一切,故而我才格外珍視。阿玉,隻當前世不過是緣分的源頭罷,最重要的仍是此時此刻。”


    “我省得……不過還須些時日來緩上一緩……”


    兩人來到正房的時候,染娘已經睡著了。他們憐愛地望著女兒,一時間竟是看得有些癡了。有了家人,有了女兒,他們的人生方變得如此美滿、如此不同。作為父母,隻恨不得能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都搜集起來,盡數留給她與腹中的孩子們。


    心緒格外激蕩的年輕父母有些舍不得離開女兒,於是便索性一起在床上躺下了。染娘翻了個身,本能地依偎進阿娘的懷中,小臉睡得紅撲撲的。謝琰將母女二人摟緊了,低聲道:“時候不早了,睡罷。”


    李遐玉應了一聲,隻覺得內心前所未有地寧和輕鬆許多。


    數日之後,歇息了好些天的李遐玉終於再度入宮,求見武貴妃。武貴妃於百忙之中見了她,笑盈盈地仔細打量:“氣色確實好多了。不過,我倒是從未想過,隻是略提一提木蘭衛之事,竟將你這位身經百戰的定敏郡君嚇得生了病。休養了這麽些天,才好轉過來。”


    “貴妃殿下,這可不是嚇出的病,而是驚喜得心緒難平,好不容易才喝了些安神定心的苦藥湯,勉強穩住了心神。不然,那父女二人都堅持不許妾出門。”李遐玉迴道,雙目無比璀璨,仿佛完全擺脫了所有負累,一派神清氣爽,“而且,妾若不仔細想出個章程來,豈敢來見貴妃殿下?否則豈不是辜負了殿下的信任?”


    武貴妃立即提起了幾分興致:“我倒是從未細想過其中的章程,不妨說一說?”


    “妾仔細想過,千牛衛既然是高官世家子弟借由門蔭出仕,我們何不尋些擅長騎射的世家女、官家女進入木蘭衛?她們的職責為護衛殿下與小貴主,平時就練習一些騎射功夫,或者陪著殿下與小貴主在宮中行走、出遊、宴飲,便當成是儀仗的一部分即可。”千牛衛即是聖人的儀衛與護衛,木蘭衛應當也是同樣的職能。當然,日後卻未必僅是如此了。


    武貴妃略作思索,頷首道:“就如同昔日會選拔一些世家女或官眷女入宮任女官,咱們不過是將女官變作木蘭衛罷了。”


    李遐玉接道:“確實如此。且能夠在貴妃殿下與貴主身邊護衛,許多人或許都會有些興趣。京中女娘們皆以習騎射為榮,隻要她們願意來,倒應該能承擔護衛的職責。若是來意不純者,或者不服管教訓練者,盡數驅趕出去,以免壞了木蘭衛的名聲。”醉翁之意不在酒者,定然也會聞訊而來,她可不能教這種人混入其中。


    “你想得很周到。”武貴妃道,“也不必著急,緩緩招些人便是。就算剛開始隻有十來人,木蘭衛也可建立起來了。”


    “妾還想著,是否可讓宮中的婢女與女官轉入木蘭衛?若是她們有此意,便可放出宮去與家人團聚,或者另行安置。當然,尋常宮婢隻能轉最普通的木蘭衛,女官則可成為伍長、十人長或者隊正、校尉等等。官銜皆可仿照各衛府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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