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陽小公主若有所思:“我眼下還想不出來。不過,最想做的便是桃花,開出來就像雲霞一樣,阿娘瞧著一定很歡喜。”染娘聽見了,便將自己得的花枝都給了她:“都帶迴宮去,開得更多,更漂亮。”她年紀小,倒是並不記得桃花盛放到底是何等勝景,隻是本能地將自己所得的與朋友分享罷了。


    其餘的小家夥見了,也都湧過來,紛紛地將手中的花枝都塞給義陽小公主:“都插起來,等桃花開了,一定更……更……更漂亮!”“叔母,再多折一些,都給小貴主帶迴宮去!我們都不要了,都給她就是!”


    赤子之心,猶如無暇美玉,沒有任何陰影,沒有任何算計,隻有純粹的好意。李暇玉等人心中頗受觸動,便索性都挽起袖子上陣了。守在旁邊的公主府婢女亦是不聲不響地拿花剪一枝一枝地剪下來,似乎一點也不心疼這些精心侍弄的桃樹。


    待到衡山長公主聞訊而來的時候,桃林已經折得半禿了。義陽小公主小臉通紅地看著眼前的桃花枝,端的是人麵桃花相映紅。待熱血沸騰的小家夥們迴過神,才發覺桃林的“慘狀”,不由得都有些羞愧。衡山長公主瞧著已經不成模樣的林子,哭笑不得:“好容易養了幾年的桃林,正打算過些時日辦一場賞花宴,卻都教你們毀了個幹淨。”


    “衡山姑母,都是我的錯。”義陽小公主立即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替小夥伴們遮掩,“我說想要讓阿娘看見桃花開,大家才幫我折枝。迴宮之後,我跟阿爺說,讓阿爺送姑母新的桃樹。阿爺一定會幫著姑母,絕不會耽誤姑母的賞花宴。”她仔細想一想,宮中也有桃花林,自己確實不該在姑母府中折騰才是:“剩下的桃花枝,我迴宮折去——讓阿爺幫我折!”


    “這都是你的一片孝心,自然比一處桃林珍貴許多,我又怎會舍不得?”衡山長公主撫了撫她的小腦袋,又挨個揉了揉其他小家夥,“盡管折罷,這片桃林隨便你們如何折枝。不過,待到桃花要開的時候,便告知我一聲。我進宮去探望阿嫂,順便也瞧一瞧這些桃花開得如何。”


    既然府邸的主人都這般豪爽地說了,仆婢們自是更加盡心盡力。李暇玉幾人倒是閑了下來,看著小家夥們蹲在旁邊,煞有介事地數著桃枝到底有多少。可惜除了謝滄之外,其他人年紀尚幼,都不曾學過術數。於是,隻有謝滄數來數去很準確,其餘人等數著數著就從頭開始了,或者幹脆被其他人帶跑了,最終完全糊裏糊塗。尤其是染娘,從一數到十之後,又重複繼續數。


    長輩們都忍俊不禁,悄悄笑得格外暢快。她們在一旁看著熱鬧,小家夥們終於發覺似乎數得不對勁,遂都紛紛地蹭到謝滄身邊求助。謝滄看了一眼並不打算出麵解惑的長輩們,隻得耐心地一個一個慢慢教。孩子們本便都十分聰慧,年紀稍大些的一聽便記住了,年紀稍小的還是半懂不懂,卻都佯作聽懂了的模樣,轉迴頭繼續重複數。


    “陸娘子下一迴不如也將孩子們帶過來?”李暇玉笑著道,“他們一起頑,也歡喜得很。”她此舉亦是示好,畢竟能接近義陽小公主的孩子,如今遍數京中也尋不出多少家來。而若是能與義陽小公主有些幼時玩伴的情分,日後又有誰敢輕看呢?


    陸氏一怔,搖了搖首道:“家中的小子正是無法無天的年紀,讓他過來,恐驚著小貴主。”


    李暇玉尤為欣賞她這樣的脾性,不會因機會在麵前便失去了分寸與冷靜。不過,有時候顧慮太多,難免會錯失機會。“安心罷,一群小郎君頑在一處,便是再頑皮亦有人管教。我們家大郎一向是位好兄長,說不得小家夥日後便懂事許多呢?而且,小貴主也需要更多的玩伴。”在她的記憶裏,陸氏此時應當隻生了長子,過兩年應當又生了一位小娘子。而權毅是幼子,與長子的年紀相差十歲,定然尚未出生。


    陸氏遂流露出感激之意:“多謝郡君。”至於究竟是謝李暇玉給她這樣的機遇,或是謝她的提點,便隻有她自己才最清楚了。


    “舉手之勞罷了。”李暇玉迴道,“若是陸娘子想謝我,不如改日邀我宴飲就是了。”結交,就是靠著這樣的你來我往,靠著這樣的真心實意,彼此間方能越發互相信賴,甚至日後將家中之事也盡數交托。所謂的照拂,亦是在這來來往往之間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芳菲展露


    不經意間,點綴在安仁殿每個角落中的桃花枝已經悄悄地吐露芬芳。隨意地一眼望去,便能瞧見蔚蔚如縹緲雲霞般的桃花。如此鮮豔的盛景不僅將盤旋在安仁殿中的陰冷氣息盡數驅散,桃花的香氣也幾乎掩蓋了濃重的藥味。杜皇後瞧在眼中,越發歡喜,竟突然生出了妝扮的念頭。秦尚宮等人喜不自禁地捧著新製的脂粉、胭脂、口脂、花鈿等物,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妝。


    “突然記起來,李夫人病重時似是不敢見武帝,恐教他瞧見病容而不喜。”杜皇後垂目看著鮮豔的胭脂、口脂,手指尖輕輕地點了點,便染得通紅,笑道,“而我卻渾然不曾想過此事。倒是教聖人成天都對著這樣的殘敗容貌了。聖人居然也不嫌棄,每日都往安仁殿來。”


    秦尚宮趕緊接道:“對於聖人而言,皇後殿下自然是與眾不同的。無論殿下是何等容貌,許是在聖人眼中,也依舊與新婚時沒什麽兩樣呢。”她親手給杜皇後上妝,用嫩白的脂粉遮住她蒼黃的病容,再塗上胭脂與口脂,額間貼上花鈿,動作十分緩慢亦非常細致。而後,她又接過宮女的活計,用桂花油給杜皇後梳了頭發,挽了個百合髻。


    杜皇後聞言卻隻是悵然一笑。因著義陽小公主就在旁邊,也並未多說什麽。女為悅己者容,她又何嚐不願在聖人麵前一直保留著完美的形象呢?隻是病情來得太急,又因心中鬱懣且擔憂女兒之故,一時忘了這些。待如今都要陰陽兩隔了,方迴過神來。


    李遐玉瞧了她們一眼,幫著宮婢們將大銅鏡抬到床前,笑道:“如今殿下妝扮起來,亦是分毫不比那些不懼寒風爭著穿薄春衫的小娘子們差著什麽。待會兒若是聖人過來得見,定然亦會驚豔無比。想來,當年殿下的風姿應當亦是長安城內人盡皆知罷?隻可惜,妾遠在靈州,無緣得見。今日,倒是滿足了妾所有的想象。”


    “教你說得我渾身的精神氣都仿佛不同了。”杜皇後笑道。不遠處,染娘已經幫著義陽小公主選了些桃花,又有手巧的宮婢將花朵都串起來。小公主便捧著奔過去:“阿娘!阿娘!將這桃花串插戴上。”她雙目亮晶晶的,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阿娘看著,就像過去一樣美!我長大以後,也要像阿娘一樣!”


    “今天你們這群人的嘴一個比一個更甜,仿佛抹了蜜似的。是不是朝食的時候,個個都吃了飴餳?”杜皇後眉間的鬱色盡消,令宮婢將銅鏡挪得更近一些。她往鏡中看去,有些怔怔地抬起手,撫著自己的臉龐——昔日秀美動人的麵容依然略有些枯槁之相,在銅鏡中留下的模糊形象卻仿佛很是精神。


    “原來,這妝扮與不妝扮,相差竟仿佛天與地。”她輕輕一歎,“但願聖人能將我先前的模樣盡數忘記,隻記得如今的我便足矣——令娘,你亦是如此,永遠隻記得阿娘精精神神的樣子就是了。”


    “什麽忘記?”聖人的聲音倏然響了起來。眾人愣了愣,均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時便過來了,如今尚是早晨,按理說他應當在兩儀殿或者甘露殿召見朝臣、處理政務才是。外殿的宮婢們紛紛跪倒一地,行禮問安,而內殿的宮人們趕緊將脂粉簪釵等物收進妝匣裏。聖人快步走進來,定睛一瞧床榻上坐著的杜皇後,竟呆住了。


    李遐玉十分知機地帶著義陽小公主與染娘退了出來,隻留秦尚宮領著一二宮人在裏頭伺候。義陽小公主有些好奇地迴首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阿爺也看得呆住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阿爺發呆呢!”她雖然年紀幼小,卻因生長在宮中之故,多少明白帝皇寵愛對於後妃們是何等重要。多少嬪妃們日日都塗脂抹粉,想盡一切辦法接近阿爺,隻為了讓他看一眼呢?但阿爺卻偏偏隻看阿娘看呆了,可不是讓她覺得很高興麽?


    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皇後殿下許是見著貴主的桃花開得如此繽紛,才興起了妝扮的心思。若是日後殿下每天都能維持這般的好心情,說不得貴主還能瞧見方才的景象呢。”她刻意壓低聲音,不教任何人聽見此語。畢竟,聖人身份貴重,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調侃的。雖然她覺得這位年輕的聖人比便宜阿爺更有人情味,但畢竟他們不是父女,必定容不得這般僭越。


    “那我再去給阿娘折桃花枝。”義陽小公主越發興致勃勃起來,“郡君,桃花開完之後,是不是就輪到杏花與梨花了?衡山姑母的桃林……阿爺賠了姑母一座植滿了桃花的園子,姑母讓我隨時過去折枝。晉陽姑母據說有梅林……真定姑祖母的別院裏生著芙蕖。杏花和梨花,該去何處尋呢?”


    瞧著小家夥折著手指頭算的模樣,李暇玉不由得失笑,故作認真地想了想,提議道:“曲江池畔的芙蓉園是禁苑,聽聞裏頭的杏花與梨花是京城勝景。不如,到二月末三月初的時候,咱們也去瞧一瞧?好給皇後殿下折花枝?”禁苑攀折花枝,總算不必聖人挨個給姊妹姑母們賠園子出去了罷?隻是,待到京中那些踏春的百姓遙遙遠望芙蓉園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裏頭的花林居然禿了一半,是否會覺得震驚不已?


    染娘原本正乖乖地站在旁邊聽二人低言細語,忽然雙目微微一亮,揚起了笑臉:“耶耶。”


    李暇玉聽得一怔,抬眼望去,果然見謝琰正規規矩矩地立在外殿,垂目靜候。她尚記得昨日下午染娘堅持要跟著她進宮看桃花的時候,他一臉失落的神色,猛然間發現他居然出現在安仁殿,不免生出“他該不會是實在耐不住了特意過來尋她們母女的罷”這樣的奇思妙想。然而,轉念一想,又不免暗自笑自己想得太多了。他目前不過是身無實缺的外臣,若無聖人召見,又如何能來到宮禁之中?甚至來到安仁殿內?


    “原來這便是染娘的耶耶?”義陽小公主很是好奇地望過去,認認真真地打量著他。謝琰立即給她問安行禮:“臣見過貴主。”因他是外臣,故而並不需要行大禮,舉手投足卻已是足夠恭敬。


    說起來,謝琰是第二迴入宮,確實從未有機會見過義陽小公主。成日聽李暇玉與染娘在他耳邊提起來,他倒是對這位嫡出的小貴主有些初步的印象。此時微微抬眼看去,正好對上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心中忽然有些怔忪,又有些悵然若失。一瞬間,他仿佛覺得自己的頭疾又要發作了——不然,為何又湧出噩夢當中的畫麵?義陽小公主,不過是個麵目陌生的小娘子而已。夢中的一切,委實太過匪夷所思,他為何時不時便會聯想到現實?


    不錯,那不過是個噩夢,糾纏不肯去的噩夢罷了。許是體虛的時候迷了心神,許是旁人的執念入了夢,僅此而已。但凡是夢,多有現實與虛妄交雜的情況。夢中所見的聖人年老體衰,麵貌清晰,都是因他隻見過這一位聖人的緣故,才不慎讓他入了夢。而那位威嚴的女帝卻是模糊得很,蓋因不過是虛幻之人罷了。誰能想到女子居然能登基為帝?簡直就是千古奇聞,隻有夢才能夠解釋。至於他的妻……自然也不可能是這般模樣,這般性情。他怎麽可能鍾情於元娘之外的女子?柔弱脾性的女子,絕不可能是他所好——


    “三郎?”李暇玉見他似是有些恍惚,輕輕喚了他一聲,“頭疾發作了?”


    “沒有。”謝琰搖了搖首,目送義陽小公主將染娘牽到旁邊,咬著耳朵說起了悄悄話。不過,夫婦二人皆是耳力出眾,小家夥們在說些什麽,自是瞞不過他們。李暇玉抿唇低笑:“小貴主常對染娘說,將你帶進宮來讓她見一見,今日果然得償夙願。隻是想不到,她似乎對謝家人都很好奇。”


    便聽小貴主認真地說:“染娘,你生得有點像你阿爺。不過,怎麽覺得你和華娘一點也不像?還有謝大郎兄弟三個,也有點不像。他們是不是生得像阿娘?你阿爺和他們阿爺長得像不像?”


    染娘被繞得迷迷糊糊,有些弄不懂後麵的話該如何迴答,於是便隻堅定地答道:“我長得又像阿爺又像阿娘。都說我眼睛像阿爺,嘴唇像阿娘,像不像?”


    小貴主頓時被她所說的吸引住了,捧著她的小胖臉認真地端詳:“嗯,確實像。你看我呢?宮人們都說我長得更像阿娘,但是阿爺說,我的鼻子像他。你看,像不像?”


    染娘也煞有介事地捧著她的臉,認真地看著——看著——看著——然後,很誠實地說:“我忘了聖人長什麽模樣,我們進去看看聖人和皇後殿下?”她年紀小,雖然見過聖人幾迴,但也並未細瞧,自然沒有什麽印象。


    “……”義陽小公主頓時覺得小夥伴不太可靠,於是轉過身來指著鼻子問:“郡君,染娘阿爺,我的鼻子像不像阿爺?像不像?”


    “像。”李暇玉十分肯定。義陽小公主的麵容七八成都隨了杜皇後,但這高挺的鼻梁確實是承自李家。皇室有鮮卑血統,麵目比尋常漢家人稍微深邃一些。雖然漢家血統較多,已經瞧不出多少胡人麵貌,但若是仔細辨認,也稍稍能看出些端倪。當然,當年北朝胡漢混血處處皆是——便是身為鮮卑皇室的元家,為了漢化之故,接連數代都隻娶高門世族漢女,胡人血統亦是衝淡得十分稀薄了。而前朝楊氏亦是照樣與鮮卑女聯姻,楊李兩家因此而結成親戚。故而,李家皇室這並不明顯的混血,眾人通常也略過不提。


    “像。”謝琰也答道,記憶深處又浮現出一張更清晰的柔美麵孔——如今她已經有了更真實清楚的容貌,高挺的鼻梁幾乎與聖人、義陽小公主如出一轍。謝三郎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應當趕緊出宮,迴家去喝上幾服藥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三郎:這女子的容貌居然就這麽……就這麽自動(腦補)完整了?絕對不能讓元娘知道!!!


    李元娘:嗬嗬,駙馬現在還沒出生呢,和前世婆婆交朋友什麽的,真微妙~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受震動


    “朕的閨女,當然長得像朕。”聖人從殿內走出來,步伐輕快,神情中亦是帶著幾分歡喜之色。顯然,他方才也聽見兩個孩子自以為聲音很低的“悄悄話”,特意端詳了染娘一番:“謝愛卿的閨女,生得也很像你與定敏郡君。小娘子們可真是了不得,都挑了阿爺阿娘容貌最出色之處長著,日後定然生得更精致漂亮。”他看似是誇讚染娘,實則溫柔地望向義陽小公主,傻耶耶的形象頓時變得格外突出。


    小家夥們高興極了,聖人的金口玉言是對她們最高的稱讚。而且,便是年紀再幼小,又有哪位小娘子不喜歡長輩誇她們生得好呢?兩人頓時禁不住笑了起來,這個摸摸那個的肥嫩小臉,那個摸摸這個的柔軟鼻尖,互相甜甜地誇著對方漂亮,簡直親昵如姊妹一般。


    聖人與謝琰亦是眉開眼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道:“還是女兒看著教人舒心歡喜。自家的小娘子真是愈多愈好!”說罷,兩人驚訝地互相看了看,彼此露出了然的神態來。然而,落在李暇玉眼中,卻像是兩個疼愛女兒的傻耶耶終於找到了知己——就算是君臣,應當也不妨礙他們在討論公務之餘,說說自家的小娘子。這不禁令她聯想到當初義陽小公主與染娘爭論誰的耶耶更疼愛自己時的模樣。想必說起女兒,傻耶耶們也免不了自誇罷。


    “謝愛卿,梓童對你有些好奇,你去見一見她罷。”聖人道。謝琰微微一怔,便在秦尚宮的指引下,入內拜見杜皇後。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固然盛裝打扮,卻依然掩不住病弱之態,一雙眼眸清透睿智——當然,亦是十分陌生,從來不曾在他的噩夢中出現過。


    謝琰原本尚留有幾分疑惑,此刻忽然間煙消雲散。果然,噩夢確實隻是夢而已,他不必太當真了。迴去再央著觀主給他多開幾服安定養神的藥便是。混淆夢境與現實許是腦中血瘀消散的時候帶來的病候,大約過些時日便能緩解罷。此事也不必教元娘知曉,免得她心中擔憂。


    “謝卿是崔卿的弟子,又是定敏郡君的夫君,瞧著卻絲毫不像武將。仔細看來,倒和崔卿頗為相像,更似世家貴公子。”杜皇後的心情與氣色都不錯,問了幾句話滿足了好奇心之後,便遣謝琰去了。看他行禮退下,她忽然對秦尚宮道:“真可惜,染娘不是小郎君。否則,便是差著兩三歲,也根本算不得什麽。既是陳郡謝氏嫡脈之子,又有這般出眾的父母,若能將令娘的終生托付過去,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秦尚宮怔了怔,沒想到她竟然想得這般長遠:“貴主如今年紀還小呢,殿下日後再慢慢地給貴主挑駙馬也不遲。”這句話說得格外晦澀,她當然很清楚,若非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杜皇後又何至於突然想替女兒定下一門合適的婚事?作為京兆杜氏之女,她成為皇後已經給家族帶來了足夠的榮光,父封一品國公,母封一品國夫人,兄弟們也都有了不錯的前程。如今她唯一割舍不下的,也唯有自己的女兒了。


    “眼下若是不看好,日後就太遲了。”杜皇後低聲苦笑,“聖人便是再寵愛令娘,又如何懂得後宮婦人們的心思?一樁麵上光鮮內裏苦楚的婚事,便足以毀掉令娘一生的幸福。我並非不信任那人,隻是身為母親,不得不為女兒思慮周全罷了。她將來自有兒女,又如何會全心全意為我兒籌謀呢?”兄弟們膝下也並沒有年紀合適的郎君,不是太過年長便是太過年幼。若是杜家旁支,而非嫡親兄弟家,她也無法放心。


    想到此,她幾乎是輕聲呢喃道:“我不曾得到過的……不敢期盼過的美滿婚姻,必須讓我的令娘得到。她是天朝貴胄,是金枝玉葉,聖人的嫡長女,當然應當得到最好的郎君、最好的家人。”


    秦尚宮並未聽清楚她後來的自言自語,因顧慮她的身子之故,眼眶卻已經不知不覺微微泛紅:“殿下,謝家不是還有三位小郎君麽?雖不是謝都尉與定敏郡君所出,但都是俊秀之極的小郎君,性情也都不錯。妾曾聽說,他們之母出身太原晉陽王氏嫡脈,是名門之後。想來,能教養出這樣的小郎君,應該是容易相處之人罷。”


    杜皇後細細迴憶,也想起曾經入宮頑耍的三位謝家小郎君。按年紀來說,大郎謝滄、二郎謝泊都很合適。謝滄頗有長兄風範,待弟妹們又溫和,是最佳的人選。然而,他日後將是宗子,其婦必定是宗婦,執掌一族內務未免太過辛苦了些。而謝泊性情有些跳脫,似是有些不定性,也不知是不是體貼人的性子。


    思來想去,杜皇後輕輕歎了一聲:“若讓定敏郡君給我出出主意,想來她隻會覺得侄兒們都不錯罷。你下迴派幾個得用的宮婢跟著令娘去參加宴飲,看看定敏郡君與她的阿嫂相處得如何,令娘更喜歡與哪個小郎君頑耍。此外,再著人去打聽謝家——想來,定敏郡君的阿家絕非什麽明理之人,不然昔日怎麽會鬧出她憤而離家的事來?而且謝卿歸來之後,他們一家三口還一直住在外頭。”


    “不是因著謝都尉須得尋醫問藥,住在青龍坊更方便麽?”秦尚宮提起李暇玉曾經說過的理由。當然,這樣的理由,無論是杜皇後或是她,都不可能相信。雖然謝家尚未鬧出什麽事來,但仔細查一查,也能令杜皇後更放心一些。


    見杜皇後流露出疲憊之態來,秦尚宮忙小心地扶著她躺下:“殿下放心,謝家這些年日漸衰敗,不但家中人口簡單,親戚想來也沒有多少來往。便是家裏人之間有些齟齬,也遠遠比不上那些個世家大族的陰私齷齪。若是貴主當真歡喜謝家的小郎君,嫁進去之後,日子必定能過得很舒服。”


    “但願如此。”杜皇後微微一笑,緩緩地闔上雙目。


    沒過多久,聖人牽著義陽小公主,謝琰和李暇玉牽著染娘,入內瞧了瞧杜皇後。見她已經疲倦的睡著了,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義陽小公主忍不住輕輕地說起了她折花枝的“宏圖大計”,聖人自然隻有頷首的:“芙蓉園?盡管去便是。想折多少花枝便折多少,你阿娘看著也歡喜。便是朕如今來安仁殿,也覺得多了些暖融融的春意與生氣。令娘果然是孝順的好孩子。對了,你送到甘露殿的那些桃花,今早也已經開了不少。”


    “是麽?我想去看一看。染娘,和我一起去罷。”杜皇後睡了,小公主自然便想與聖人多相處一段時間。眼見著阿爺似乎與染娘阿爺有要事商量,她索性便喚上了染娘,試圖通過雙人份的睜大眼睛撒嬌來滿足自己的期望。


    聖人果然是抵擋不住,便正色對李暇玉笑道:“朕召謝愛卿入宮,確實有要事商討。不過,因著突然思念梓童和令娘,朕便索性將他也帶了進來。既然朕來看望妻女,推己及人,自然也應該帶著他來看一看妻女才是。如今朕要將令娘帶去甘露殿,不妨就讓謝愛卿也將染娘帶著罷。她們正好作伴頑耍,而定敏郡君也可陪伴梓童。”


    “微臣謹遵口諭。”謝琰目光炯炯,又低聲對李暇玉道:“待到出宮的時候,咱們正好一起家去。”


    李暇玉當然隻得答應下來,便恭送聖駕離開安仁殿。待來到安仁殿外時,卻見武貴妃與楊賢妃正乘著步輦而來。也不知她們是聽說了聖人忽然來了安仁殿,特地前來“巧遇”的,還是當真掛念杜皇後的病情。當然,後者李暇玉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楊賢妃巧笑倩兮地牽著大皇子下了步輦,不著痕跡地看了看聖人牽著義陽小公主的手:“臣妾到底是來得巧,正好便遇上聖人了。皇兒,還不趕緊過去與父皇、皇姊見禮。”說罷,她目送大皇子像模像樣地躬身行禮,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一旁的謝琰父女:“咦,今日聖人竟然帶了外臣來內宮?似是不曾見過的生麵孔呢。”


    聖人有些漫不經心地掃過她,目光望向氣度雍容的武貴妃:“日後你們會經常見到謝愛卿。梓童已經睡下了,你們無須去裏頭等候,不如迴宮去罷。待梓童醒來之後,再過來問候亦不遲。”他的視線並未駐留太久,然而卻足以讓李暇玉更真切地意識到,武氏確實是與眾不同的。便是聖人與杜皇後伉儷情深,也絲毫不妨礙他寵愛武氏。


    而謝琰比她更為觸動——當他給兩位妃嬪見禮之後,抬眼一掃,內心倏然大為震驚。當然,無論心中如何驚濤駭浪,他麵上卻並未顯露出分毫,舉止更是十分規矩。畢竟這可是內宮,容不得半點行差踏錯。


    隻是,誰能迴答他心中的疑惑?為什麽這位武貴妃的容貌,忽地便讓他想到了那位噩夢中麵目模糊的女帝?!即使在噩夢中,女帝的形容並不清晰,但也足以辨別出來她確實是年老之後的武貴妃!!而他分明從未見過這位武貴妃!!此前也僅僅知道宮中四妃的姓氏而已,李暇玉從未告知過他這些事!


    難不成,他的病情其實並未減緩,反而加重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琰:名醫們治療了這麽久,反而讓我的離魂之症變得更奇怪了……我該不該換醫生呢……


    觀主等:……絕對是你自己的問題


    ☆、第二百章  謝琰授官


    雖說太極宮內外守衛森嚴,外朝、內朝與內宮涇渭分明,但大唐皇室數代一向都並不避諱帶著臣屬出入內宮。而且,愈是信賴的臣子,皇帝便愈是經常帶在身畔,幾乎日日會召見他們去內朝處理政務的兩儀殿。一旦聖人在帝皇寢宮甘露殿召見,則意味著此人必定是無可挑剔的親信。


    故而,當一張陌生而又年輕俊美的臉孔出現在聖人身側,堂而皇之地去安仁殿拜見了重病的皇後,而後又一路伴駕去了甘露殿的時候,頓時便引來了諸多猜測。不但宮中眾妃猜度著此人的身份,宮婢與宮人們亦是格外小心謹慎,唯恐不慎得罪了這位新晉的寵臣。更有消息靈通的臣子已經得知此事,立即聯想到了不久之前“死而複生”的折衝都尉謝琰。


    位於太極宮中軸線上的甘露殿莊重而大氣,重重飛簷之下,隱約傳來孩童的追逐笑鬧之聲。殿內四處彌漫著桃花香氣,便猶如方才的安仁殿一般。宮人們靜靜地垂首守候在四周,屏聲靜氣,一動不動,幾乎令人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嫋嫋茶香升騰之間,白霧微動,遮住了殿中央二人的麵容。兩座紅泥小火爐,茶釜茶筅茶杯等物一應俱全。聖人與謝琰各自煮水分茶,便仿佛他們迴到甘露殿,隻是想尋個僻靜之處品賞對方的茶藝一般,悠閑而又自在,全然不似想商討要事的模樣。


    待到分茶之後,兩人又毫不避諱地彼此品評了一番,端的是字字珠璣。若是讓長安那些茶會上的常客們聽了這些,恐怕都會覺得醍醐灌頂;若是讓他們品嚐到這幾杯茶,恐怕更是會如癡如醉。


    聖人在身為晉王之時,便以書法與茶藝而聞名長安,如今這兩樣技藝越發出眾,平素眾臣亦會陪著他盡雅興。不過,讚美的人再多,直率的品評再多,也到底不似崔子竟還在時那般隨意親近。雖說謝琰的態度與崔子竟很相似,不卑不亢,很是公正——但君臣二人到底不算熟稔,亦是尋不迴過去的感覺了。


    “每當此時,朕便格外思念崔子竟。”聖人有些悵然地一歎,“他在外流連了這麽些年,替朕安撫一方,更想為朕鎮守邊疆,可朕有時卻希望他能夠盡快迴到長安。”說罷,他打量著謝琰:“若是你能獨當一麵,想必便是他迴歸長安的時候罷。說起來,崔家那些孩子也漸漸要入仕了,那一日應當也不遠了。”


    “微臣願為聖人與師父分憂。”謝琰立刻表明態度。當然,他很清楚,師父與師母都並不喜歡長安錯綜複雜的官場與內宅交際,在外任官更加愜意自在。而且,愈是艱苦邊陲之地,愈是適合他揮灑才華。否則,當年身為狀頭的師父又如何會毅然選擇了偏遠之縣任縣令?如今他又為何不願去更繁華的中原,而是選擇了依舊危機重重的幽州為刺史?其實,聖人未必不清楚這些,否則早便將他調任迴京了,此時也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


    “你可收到他的信了?朕想給你的職缺,你覺得如何?”


    “微臣昨日收到師父的信,獨自思索了許久,覺得此職缺雖是前所未有,卻委實是重中之重。”謝琰謹慎地迴道,“鴻臚寺雖主管四夷番邦諸事,其職責卻主要是四方朝見、襲爵冊封、受冊出使等,其實對邊疆諸夷的情形並不十分了解。番邦之中的情勢究竟如何發展,主臣彼此之間的關係如何,鴻臚寺不可能及時知曉。往往隻有發生異動的時候,吾等方後知後覺,失之被動。同時,四夷的山川地理輿圖是否準確,鴻臚寺亦不能及時更正,極有可能耽誤軍機。”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若不能及時探聽四夷情形,不能及時判斷四夷情勢,大唐便隻能在邊疆燃起烽火的時候,才能得知敵情。此時僅僅隻能用咱們大唐將士的性命去抵擋這些貪婪的蠻夷,將他們拒之於國門之外而已。然而若能通過分化等種種手段,影響四夷酋長、可汗的判斷,離間其主將或諸王,使其相疑而不斷內鬥內耗,方能將兵禍消弭於無形之中。如此種種,才是用兵的上上之策。”


    “兵者,詭道也。合縱連橫等諸般之策為上,出兵為下。即使不得不用兵,若能時時刻刻掌控這些消息,大唐亦能占盡先機。此外——”謝琰略作思索,“歸附的胡族亦不可盡信,在他們徹底泯然漢人之前,都應當時時關注,避免複叛之事發生。萬一有任何異動,亦可及時壓製。自然,這些事都須得做得足夠隱秘,也須得有足夠多的人手來做。若無專門負責此事之人,確實很難將此事做成。”


    聽他條條是道地冷靜分析完後,聖人滿意地笑起來:“不錯,你的悟性果然很高。便是不曾告訴你前因後果,亦能猜得中個中緣由,不愧為崔子竟看重的弟子。他向朕推薦你來主持此事,朕原本還有些猶疑,眼下卻覺得,你確實便是最好的人選。而朝中眾位愛卿,恐怕很難理解朕未雨綢繆之意。”


    “先帝確實為朕留下了這片廣袤的大好河山,亦讓朕繼承了‘天可汗’之稱號。北疆薛延陀徹底滅亡,迴紇歸附,建立燕然都護府;東北高句麗一蹶不振,靺鞨人亦不敢有任何異動;西域雖有零星戰事,但西突厥之勢力已漸漸不如前,吐蕃、吐穀渾自和親之後亦是以子國自稱——看似海晏河清,天下安定,其中卻有許多隱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顏風華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飛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飛白並收藏紅顏風華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