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璞聞言,立即推辭道:“奉養阿娘照料阿弟本便是長子長兄的責任。阿娘就將那些錢財都留著伴身罷。兒子如今有俸祿職田——”說罷,他似是猛然想到什麽,竟有些懊惱地住了口:就該知道,阿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委實不該隨意地接過話,實在是大意了。


    小王氏立即笑著替他描補:“義之說得是。若讓阿家貼補,豈不是襯得兒沒有半點打理中饋的本事了?阿家盡管放心,家中尚有積蓄,賃間宅子應是無妨的。雖說‘長安居,大不易’,但咱們也並非那些寒素人家,該有的體麵也是不能少的。”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盈盈地接過話:“說來,咱們家中有俸祿的可不止是大兄呢。三郎自從出仕之後,職田俸祿亦是年年積存,如今早已頗有餘裕。按理說,這些都該歸入公中,由阿嫂來打理才是。隻是先前從靈州來時,這些出息都不曾帶過來。將它們從靈州運來長安畢竟不便,兒便一直想著是否該去信讓祖母幫兒就地折賣了,換了布帛錢財,再送來長安。”


    她就知道,這位阿家突然提起錢財之事,必定便是在暗示敲打她呢。不過,這也確實是有道理的。謝家尚未分家,晚輩本便不該藏有私財,一切都須得歸入公中才是。更何況謝琰品級最高,雖是外官低了一層,俸祿職田卻是最多的,理應支撐起家中用度。隻是,這位阿家也將她看得太低了,這麽些俸祿職田,她從未放在眼中過。謝琰也一直分割得十分清楚,就算盡數交出去亦是無妨。


    “理應如此,元娘考慮得很周到。”謝琰亦頷首笑道,“到時候,賃宅子與家中用度應當便綽綽有餘了。若是我的俸祿職田不夠,元娘是禦封誥命,亦有一份祿米。雖說並不多,但亦是聊勝於無。待我過些時日為阿娘請封誥命,阿娘也能領祿米了,那便更是不必發愁了。”往日家中入不敷出,皆因王氏用度太過隨意之故。如今交給小王氏打理,他倒是覺得能夠安心了。畢竟,這位阿嫂的脾性完全不同,必定能安排得十分妥當。


    見他們二人並無留下私財之意,王氏也安心許多。又聽幼子說要替她請封誥命,頓時覺得他確實頗有孝心,不由得神色稍霽:“三郎,你這些年究竟是如何過的,與阿娘仔細說一說罷?靈州地處北疆,想必定是比不得咱們陳州繁華,更莫要提長安了。我總是想著,你日後便是謀職缺,也莫要迴靈州去了才好。免得咱們一家剛團聚,又要骨肉分離。”


    “阿娘,這如何能由得兒子選擇?”謝琰遂道,“無論朝廷將兒子派往何處,兒子都毫無怨言。至於承歡阿娘膝下,橫豎往後日子還長著,也不差這麽些時候。”以他來看,與其待在安寧之地,看著那些萎靡不振的府兵,倒不如再度去往邊疆,日日操演軍陣,殺敵禦敵得好。如今薛延陀雖滅,但河北道之外尚有高句麗與靺鞨人,西域尚有突厥人,依舊是敵情四伏。


    謝璞亦笑道:“阿娘也不過是舍不得你罷了,如何不知道這職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呢?對了,你便與阿娘說一說之前那些事罷。我也與她說過幾遍,當然比不得你自己說來得栩栩如生。”兄弟二人已經決定將“離魂之症”隱瞞下來,畢竟這症候實在太罕見,也不必教家人跟著擔憂。為此,他們交換了許多消息。且,因謝琰常年不歸之故,家人之間也早便生疏了許多,並不容易露出什麽破綻。


    謝琰便將他自李遐玉姊弟那裏聽來的諸事,以及謝璞所言的一些事,添添減減地說了起來。此外,他還將李遐齡喚過來,時不時讓他描補幾句。兩人便猶如講經的比丘,將諸事說得極為生動,不僅王氏聽得連連頷首,連謝璵亦是聽得十分入神。謝璞望著他們,頗帶著幾分感慨之色。


    小王氏見狀,便笑著將李遐玉與顏氏都牽到另一旁,低聲道:“日後咱們一家子人,可要好生相處,方不負阿家的期望,亦不負他們兄弟三人的情誼。我是長嫂,你們若有任何不如意之處,隻需與我說就是,絕不會委屈你們半分。”


    “阿嫂一直照顧著我,我十分感激——”顏氏柔聲應道,“弟妹的性情亦是極好,想來日後咱們定能一家和樂融融。”


    李遐玉亦誠心誠意地道:“我初次見到兩位阿嫂,心中便覺得很是歡喜。曾在家中住過幾日,自然也知道兩位阿嫂皆是真心待我。若在同一屋簷下,想來咱們亦能如好姊妹一般相處。”她確實尊重小王氏,對顏氏也沒有任何惡感。小王氏有維護她之心,她自然感激。但顏氏也不過是生性孝順,替王氏說話張目罷了,倒也沒有惡意,故而她亦是並不覺得生厭。


    ☆、第一百七十五章  謝琰麵聖


    時隔多年,再度團聚,謝家上下皆是歡喜和樂。仿佛再無人憶起之前的衝突,亦無人記得那兩個提腳賣出去而後杳無音訊的奴婢。當謝琰拜別王氏,帶著李遐玉與染娘離開之後,謝家宅中依舊洋溢著喜氣。這位身居正四品的三郎君歸來,自是令謝家的世仆們同樣與有榮焉。當然,亦有人因先前傳過他已經身亡的流言而覺得忐忑不安,行事越發謹慎起來。


    因著時候已然不早,李遐玉換了身衣衫,叮囑父女二人不可貪玩耽誤休息,便又入宮去了。謝琰帶著染娘,乘著牛車將她送到宮門前,便與李遐齡會合,繼續閑遊長安城,觀燈賞月。而當李遐玉進入安仁殿時,義陽小公主正守著杜皇後看幾盞華美的走馬燈。


    燈火閃爍,一明一暗,灑在杜皇後依舊帶著病容的笑臉上。李遐玉倏然發現,先前她以為這位殿下病情有所好轉,其實絕非如此。她身上濃重的垂死之氣並未有分毫變化,而紅潤幾分的臉色,大抵也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她心中不免大驚,隨後便又覺得十分難過,麵上卻並未流露出任何異狀,穩步上前,給她們母女行禮。


    “郡君今日怎麽沒有將染娘帶過來?”義陽小公主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頗有幾分失落,“阿爺給了我幾盞燈,我還想讓她也好好看一看呢。若是她喜歡哪一盞,便讓她帶迴去掛起來。”小公主與染娘亦很是投緣,兩人不過見了一麵,便時常彼此牽掛,互相托李遐玉捎帶了許多玩物。


    “多謝貴主掛念她。”李遐玉將染娘昨夜央著李遐齡買的小麵具取出來,“她也念著貴主呢,特地托妾將這個帶給貴主。”這麵具頗有幾分稚趣,雖說絕非什麽名貴之物,但見慣了宮中貴重飾物的義陽小公主亦覺得很是新鮮,愛不釋手地拿著看。


    杜皇後見狀也笑道:“令娘,平日便勸你多出宮走一走,你偏不願意去。如今你瞧,宮外也是極有趣味的。不如,過兩日讓郡君帶著你去姑母們的府中赴宴如何?若是覺得不歡喜,就讓郡君帶你清清靜靜地逛園子便夠了,無須與其他小娘子小郎君們寒暄頑耍。”


    義陽小公主略作思索,點了點頭,脆聲道:“那郡君也定要帶著染娘、華娘她們同去。謝家大郎幾個也可護著我們。”說罷,她便笑著戴上麵具,猶如蝴蝶般飛舞到杜皇後身邊,探出小臉給她仔細瞧。


    杜皇後讚了幾句,小公主又突發奇想要讓聖人也瞧一瞧,遂帶著宮婢往甘露殿去了。杜皇後目送她走遠,含笑移開視線時,卻正好見李遐玉與秦尚宮似乎都帶著幾分凝重之色。她坦然地笑了笑:“好端端的,你們這又是作甚麽?方才郡君進來時還帶著喜色,怎麽如今卻無端端感傷起來了?倘若是因我之故,就大可不必。自個兒的身子骨,我自個兒清楚得很,能支撐到如今已是萬幸。且我這一輩子雖短暫,該得的卻樣樣不少,已經足夠了。”


    秦尚宮勉強一笑:“殿下日後還要看著貴主成婚,抱一抱小外孫呢,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她似是比主子更無法接受現實——杜皇後的身子骨越是臨近崩潰,她便越是不願提起此事:“郡君應是有什麽喜事罷?不妨說出來,也好教皇後殿下跟著歡喜歡喜。”


    李遐玉便淺笑著道:“既然殿下與秦尚宮都如此說了,那妾便說一說昨夜發生的那件大喜事罷——昨日夜裏在西市觀燈,妾偶然發現人群中仿佛有人似曾相識。急急追趕而去,竟果真是妾的夫君謝琰。原來他重傷後流落幽州,被幽州刺史崔使君所救,又將他收為弟子。因他暗傷未愈,崔使君便讓他迴長安來尋醫診治。如此,方有了昨夜的重逢。”


    杜皇後難掩驚訝之色:“這可是一樁奇緣了,也確實是件大喜事。先前聖人便曾與我提起,崔刺史曾在給他的書信中提過,他前些時日收了一名十分令他滿意的弟子,想不到竟然便是謝都尉。”


    “何嚐不是呢?”秦尚宮也拊掌笑道,“聖人也曾說想見一見謝都尉,他又是崔刺史的新弟子——”


    “誰是崔子竟的新弟子?”殿外倏然傳來聖人的問詢聲。李遐玉與秦尚宮迴首看去,就見天家父女二人牽著手走了進來。聖人臉上也戴著一張麵具,與義陽小公主相映成趣。兩人遂跪地行禮:“妾(奴)見過聖人。”


    “方才居然聽你們提起崔子竟的新弟子。朕都不曾見過,難不成你們卻知道是何人?”聖人在杜皇後床邊坐下,笑著搖首歎道,“崔子竟在信中連連誇讚,說他這弟子如何文武雙全,如何心誌堅忍,如何德行孝悌,竟是無一不好。令朕忍不住想見他那弟子一麵,看看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他卻推托這弟子重傷未愈不便遠行,一直不願意送到朕跟前來。你們若有什麽消息,可不許瞞著朕。”


    “臣妾方才問起來也覺得極巧。”杜皇後淺笑道,“聖人心心念念的崔刺史的新弟子,竟是定敏郡君的夫君謝琰謝都尉。”秦尚宮也接道:“他們夫婦二人,居然昨夜在西市觀燈的時候偶遇,重逢相認。聖人給他們評一評,這究竟是不是一樁奇緣?”


    “妙極!妙極!”聖人遂大笑,“朕此前還想著見謝琰一麵,又對崔子竟的新弟子好奇得很,竟不想他們卻是同一個人!他如今正在何處?趕緊著人將他宣進宮來,朕要立即見見他!瞧一瞧這個連崔子竟都禁不住滿口誇讚的謝愛卿!”


    李遐玉迴道:“稟聖人,他如今正帶著女兒染娘遊夜市觀燈,恐怕並不易尋。不如明日妾將聖人的口諭帶迴去,讓他練一練禮儀之後再入宮覲見。免得他因不熟悉宮中禮儀,衝撞了聖人。”原本謝琰托她轉交一封崔子竟先生的信件,如今看來,卻是他自己遞上去更為合適。子竟先生這份師徒情誼,或許能護佑於他;又或許,讓他能夠獲得機會麵聖,亦是子竟先生讓他帶信的初衷罷。


    “也是,夜市觀燈人山人海,也不知往何處去尋人。”聖人微微沉吟,“既如此,明日你們一家便都入宮來罷。令娘收到你們家小娘子的麵具也高興得緊,方才一直念叨著呢。”


    義陽小公主聽得連連點頭:“咱們去皇城的城樓上看燈,更熱鬧,看得更遠呢!”


    於是,翌日李遐玉便將口諭帶迴了家。謝琰聽罷,不免歎息:“師父替我百般籌謀,不忍心見我耽誤了前程,故而才借機將我送了過來。”他其實很清楚,先生更想將他留在身側,留在幽州刺史府之中。然而,若想令他這身份不明又失去記憶的人能夠順利出仕,得到聖人的看重自然更為重要。且長安世家雲集,說不得也能讓他遇到什麽機緣,尋得家人。多方考慮之下,他才會命他來送這一封信罷。


    “子竟先生果然用心良苦。”李遐玉也道,“待麵聖之後,便趕緊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寫信告知子竟先生罷。他日若有機會,我也應當給子竟先生與王夫人行稽首大禮。不如此,無法表露我心中的萬般感激。”


    這一日傍晚,謝琰穿上緋色公服,前往太極宮覲見。聖人在兩儀殿召見了他,待他行禮之後,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朕還以為,崔子竟心愛的弟子必定是如他一般的性情,如今看來卻是不像。你的性情似乎比他更圓潤許多,應當是外圓內方之人。這般性情,在朝廷中也容易行走。不似他,若非有崔子竟的名頭,博陵崔氏的家世出身,光是那狂士的脾氣,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聖人說得是。不過,若無狂士脾氣,又何來今日的子竟先生?若無狂士脾氣,他又如何會斷然離開繁華的長安,去往偏遠之地為國家社稷竭盡全力,為聖人在外分憂解難?”謝琰微微一笑,“想來,子竟先生應當也並不在意旁人受不受得住他的脾氣,隻求無愧於心,無愧於聖人的信任。至於那些不看他的實績與為人,隻在乎自己的顏麵是否尚在的其餘人等,他又何必放在眼中?”


    聖人朗聲大笑:“不愧是他的弟子,字字句句都維護於他。不過,你說得是。他若無那樣的脾性,便不是他了,我們也不會早年便相交莫逆。有他在外頭給朕講述那些民情之事,朕才能了解百姓民生,不至於坐困宮中,受人欺瞞。”


    “謝愛卿,聽聞你罹患‘離魂之症’,並不記得過往,故而目前連崔子竟也不知你的真實身份?如此看來,朕倒是比他還領先一著了?”


    “迴稟聖人,子竟先生遣臣迴長安,一則是為了診治這‘離魂之症’,二則是將他的賀信呈給聖人。”說罷,謝琰便從袖中取出信匣,交給一旁的宮侍呈上去。“麵聖之後,臣便會寫信給子竟先生,告知他這個好消息。”


    聖人展信閱看之後,意味深長地抬起首:“你可知,他這信中寫了什麽?”


    “……應當是給聖人的年節賀信罷。幽州近來頗為安穩,雖說發生了不少趣聞軼事,卻暫時並無緊要民情。”謝琰答道,“此外,子竟先生最近對武事頗有興趣,說不得還想向聖人提一提燕然都護府以及高句麗、靺鞨等諸事。”


    幽州是河北道的戍邊重城,崔子竟雖隻是刺史並非都督,其遠見卓識卻絕非尋常的一州刺史可比。他的目標是坐鎮邊疆,將胡漢之別消弭於無形之中,從此之後再不必擔憂胡人反叛為患。而這同樣亦是謝琰的意願——無論是突厥降部或是鐵勒諸部,在先皇駕崩的時候都曾有過些許異動。他並不願見到犧牲無數將士性命才換來的安寧,數十年後便會再度打破。他更不願意見靈州、涼州、夏州等地的百姓,再度陷入戰火之中,慘遭屠戮。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故交重會


    “果然不愧是他心愛的弟子,你確實知他甚深。”聖人將那封信合上之後,微微笑了笑,“不過,除了此事之外,他還寫了些別的,你可能猜得出來?”


    謝琰略作思索:“既然聖人這般詢問臣,那必定便是與臣有關之事了。應當是……詳述臣的病情,順帶提及想給臣一個合適的身份讓臣出仕……在幽州的時候,子竟先生也常說,希望臣留在幽州。雖說我們師徒情分不過短短半載,但也確實十分深厚。便是臣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曾想過可否遠去幽州鎮邊。”


    當然,不考慮繼續留在靈州,也因為經李暇玉姊弟二人說明之後,他很清楚那幾個軍府的折衝都尉應當都沒有替換的可能。涼州則因李襲譽一事,早便撤換幹淨了,夏州亦是沒有任何空缺。既不能留在熟悉之地,去幽州隨時接受先生的教導自是更好的選擇。


    聖人大笑:“這迴你可沒猜中。莫要小覷了崔子竟,這些時日他已經開始懷疑你絕非尋常之輩,認為你或許便是傳聞中那位下落不明的折衝都尉。他早便私下派部曲去靈州打探消息,但正逢寒冬臘月又人生地不熟,短時間內恐怕很難傳迴確切的消息。故而,他便托朕讓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認一認人。顯然是將你找尋身世之事都交托給朕了。”


    謝琰微微一怔,不由得再度動容:“先生此前從未提起過……”


    “他本想告訴你此事,讓你自己迴靈州探訪。無奈你暗傷發作不得不尋醫問藥,此事於你亦十分緊要,若是猜錯了引發其他症候更是後患無窮。所以,他才什麽也不提,命你來了長安。”說到此,聖人不免一歎,“他確實十分疼愛你這位弟子——既然朕受他所托,這便趕緊將兩位將軍召入宮來,讓他們認一認罷。”


    “聖人……”謝琰從未想過,這位年輕的聖人居然亦有如此一麵,不禁無奈笑道,“夜色漸深,又何必因臣的緣故,煩勞兩位將軍入宮來?何況,臣本便打算這兩日便遞帖子去拜訪兩位將軍,謝過他們的照拂。”


    “朕隻是替崔子竟圓他的心願,與你並無幹係。便是他們二人見過你,也不妨礙你去拜訪他們。”聖人笑眯眯地,又道,“自阿爺駕崩之後,他們幾個胡將一直鬧騰著要殉葬昭陵。朕堅持不許,他們便鬱鬱寡歡,總是閉門不出。如今已經過了半載,得見了你這位故人,他們心裏應當也會好受一些罷。”


    謝琰遂長拜而下:“臣替家師叩謝聖人。”


    “這份人情,豈是你叩謝一迴便能還給朕的?待崔子竟自己來還也不遲。”聖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長,“至於你……他將你送到長安,便是忍痛割愛,將你送到了朕身邊。朕又如何能再將你放迴幽州去?你且尋醫問藥,將暗傷治好。朕與崔子竟再好好商量一番,必定要給你一個最適合你的職缺。”


    於是,謝琰又叩首再拜:“臣叩謝聖人隆恩。”若是他猜得不錯,大概他短時期內休想迴到邊疆——或者也不會真正成為主持一座軍府的折衝都尉了。等待他的,或許是他從未想過的職缺,或許是一件十分緊要而又尚未有人做過的事。聖人與師父的雙重信任,令他不由得有些熱血沸騰,更有些期待前方等著他的究竟是份什麽樣的差使。


    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奉召入宮的時候,李遐玉正牽著義陽小公主與染娘走下行輦,欲登上宮城西麵安福門的城樓觀看外頭錦繡燦爛的燈輪、燈塔與燈樓。遠遠地望見兩位將軍騎馬慢行而來,她便朝著他們行了拜禮。對於兩位將軍這些時日的頹靡,她早便已有聽聞,且感慨良多——


    胡將們對先帝忠心耿耿,自先帝駕崩之後,便曾數度上書要求殉葬昭陵,皆被聖人拒絕了。幾人悶悶不樂,據說接連幾個月都蓬頭垢麵,時不時就要痛哭一場。有時在朝堂上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惹得大家麵麵相覷,朝會都不知該不該繼續了。聖人無奈之下,隻得暫許他們不必上朝,讓他們在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免得耽誤政事。


    如今瞧起來,兩位將軍的神色依舊有些沉鬱,顯然情緒仍是十分低迷。不過因麵聖之故,他們倒是勉強將自己收拾了一番。見遇上了行輦,兩人便也立即下馬給小公主行禮。契苾何力望向李遐玉,驚訝道:“我竟不知你居然來了長安……何時來的?怎不給我遞拜帖,去我府中走一走?”


    因兩家之間是親戚,故而李暇玉也隻當他是親近的長輩,便笑道:“兒奉召而來,趕在年節前那幾日到了長安。本想早些給契苾世父遞拜帖,但入宮、過年這些事接二連三,竟始終不得空閑。不過,這兩日便可能要上門叨擾了。”


    “若早知道你帶著孩子進了京,便該接你到我家中住下,一同過年才是。”契苾何力搖了搖首,恍然又道,“似乎聽謝三郎提起過,他的兄長如今在長安?那便該闔家團聚了。罷了罷了,不提這些。這些時日我都閉門謝客,不過你是親戚,自然不是什麽客人,隨時過來就是了。”


    “兒省得。”李暇玉又問候了執失思力將軍,這才目送他們遠去了。她大抵能猜得出,為何聖人突然要召見這兩位將軍。無非是讓他們與謝琰見一麵,也好激起兩人的激昂之情,令他們不至於一直沉溺在先皇駕崩的悲哀當中。仔細說來,他們為先皇駕崩而悲痛萬分,也足可見他們對大唐的忠誠。雖說他們並沒有別的意思,但眼看著胡將們都有這般仁義的性情,又有哪一位聖人不覺得放心?不深感信賴呢?


    登城樓的時候,義陽小公主聽見外頭踏歌的笑鬧聲,十分意動。因著她年幼又得寵愛,並沒有傅母教導她規矩,約束她的禮儀,故而她依舊是天真可愛。趁著宮人還在後頭氣喘籲籲,她便牽著染娘往上疾奔了。


    李暇玉並未製止她們,隻是加快腳步跟在二人身後。她其實能夠理解小公主的好奇——因著聖人與杜皇後提出要為文德皇後與先帝守孝三年之故,宮中的宴飲雖不禁酒水,卻不許絲竹舞樂。故而,自兩場國喪過去之後,宮內已經許久不曾聽見樂舞之聲了。小公主想早些瞧瞧外頭的熱鬧,亦是人之常情。


    “阿娘,阿娘。”染娘一麵跟著小公主,一麵不忘迴首確認自家阿娘還在後頭。義陽小公主的神情頗有幾分複雜,不過很快便又笑起來:“染娘你真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你阿娘。放心罷,郡君就在後頭呢,丟不了。”


    李暇玉發覺了她的神色變幻,朝她伸出手:“貴主,牽著妾罷。妾帶著你們疾奔如何?”


    義陽小公主沒有分毫遲疑,便將微涼的小手放入她掌中。於是,李暇玉一手牽著一個小家夥,配合著她們的步伐,疾步登上城樓。當望見前方璀璨的燈火時,兩個小家夥都怔住了,睜大眸子遙望著眼前繁華熱鬧的燈市。登高望遠,仿佛能瞧見西長安城每個角落的輝煌燈樓,宛如星河落入人間;仿佛能聽見自各處傳來的踏歌歡笑,猶若無憂無慮的佛國樂土——這便是大唐,這便是盛世,這便是萬國來朝的長安城,舉世無雙。


    而同一時刻,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也踏入了兩儀殿。兩人朝著坐在中央禦座上的聖人行禮,再度抬首之時,瞧見旁邊穿著緋色公服的年輕郎君,禁不住一怔。微愣之後,緊接著便是狂喜。他們甚至一時忘了這是在禦前,便大笑著過去拍這年輕人的肩膀:“還道聖人怎麽突然召見某等,原來是為了你!”


    “謝都尉,你可算是迴來了!可教某家那些部曲好找!當時隻恨不得在你家定敏郡君跟前誇海口說,自家的部曲對漠北了如指掌,不料卻怎麽尋都尋不著你的下落!後來某連定敏郡君的信都不敢看了!實在是慚愧得很!”


    “有勞兩位將軍了。”謝琰立即對他們躬身長揖,以示感激,“若非兩位將軍慨然相助,拙荊恐怕也難以支撐到如今。”的確,若是缺少了人手,李暇玉必定不可能安心。痛苦、焦慮與絕望,很可能令她瀕臨崩潰,亦很可能令他們再度錯過,不斷地蹉跎時光。


    聖人含笑將他們的激動看在眼中,慢條斯理地問道:“如此說來,兩位將軍確認,眼前之人確實是在漠北失蹤的謝琰,謝折衝都尉?”


    “迴稟聖人,臣絕不會認錯,他不是謝琰還能是誰?”契苾何力一時高興,並未細想。倒是執失思力忽而一笑:“聖人,其中可是有什麽緣故?”


    “無論有什麽緣故,如今謝都尉歸來是事實。”聖人微笑,“朕看,你們似是也有好轉,便安心了。”他緩緩立起來,雖是身量有些單薄的年輕人,其威嚴卻仿佛天生一般,足以震懾群臣:“你們都曾是護國安邦的功臣,戰功卓著。父皇給朕留下的大好河山,朕絕不能容許有失。而你們,正是朕日後需要依仗的重臣——三位愛卿,為父皇、為朕,牢牢守住這萬裏江山罷!”


    “臣定不辱命!”契苾何力、執失思力與謝琰立即滿麵凜然地跪下來,異口同聲應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走親訪友


    “元娘的意思,是咱們一家人都去契苾將軍、執失思力將軍府中赴宴?”小王氏挑起眉,不著痕跡地望了王氏一眼,果不其然發現她已經流露出輕蔑之色來。然而,區區沒落世家,又如何來的底氣蔑視一位娶了縣主的正三品將軍?另一位將軍甚至是位封國公,亦是尚了九江大長公主的駙馬?


    李暇玉似是不曾瞧見王氏的神情一般,微微一笑:“契苾將軍是親戚亦是長輩,咱們闔家去赴宴亦是親戚走動的應有之義。若是阿兄阿嫂都不去,反倒可能教人誤會,以為咱們謝家對這門親戚頗有微詞呢。”她這句話,明裏暗裏皆是提醒小王氏,契苾家是李家的姻親,謝家若是有任何不願結交之意,便同樣是對李家不滿。當然,至於王氏那便不必再提了,她從來就沒有對李家滿意過,何況又多了這樣一門胡人親戚?


    “至於執失思力將軍——安國公,他並非親眷,貿然遞帖子上門亦有些唐突。三郎會先去一趟,專門致謝。屆時他可能會給一些飲宴的帖子,邀我們參加九江大長公主準備的宴飲。”九江大長公主是聖人的姑母,公主府給出的帖子,京中誰敢拒絕?誰敢不往?能給一張帖子,已經意味著給一份顏麵了。為了這份顏麵,外頭有的是爭爭搶搶的沒落世族。陳郡謝氏自是需要緊緊抓住這樣的機會。


    “元娘說得是。”小王氏頷首,又作詢問狀望向王氏,“阿家以為如何?說起來,咱們年節之中並未四處走動起來。兒先前還曾與義之商量,若是阿家身子好轉些,咱們也總該去親戚家中拜訪才是正理。”


    王氏顯然已經想明白,無論是九江大長公主或是臨洮縣主,都絕非陳郡謝氏能得罪的。且不提二人嫁的都是胡人大將,高官世族們便是瞧在她們的身份上,也不敢對她們有任何怠慢之意。隻是,那可是化外蠻族!早已漢化的鮮卑人且不提,突厥人與鐵勒人,那可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她隻要想起來便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我身子骨還有些虛弱,便不去湊熱鬧了。義之是謝家宗子,六娘是宗婦,有你們二人去已經足夠。至於孝之與阿顏——”她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去,顏氏溫婉地笑起來:“阿嫂與弟妹去赴宴,兒便留在世母身邊侍奉罷。雖然並不機靈,不能為世母解悶,卻也能陪著說幾句話。至於孝之,近來都在苦讀,想來亦是不願出門赴宴的。”


    她如此知情知意,王氏自是十分滿意,勾起嘴角又瞥向李暇玉。李暇玉亦不勉強,笑道:“既如此,那便請二嫂替大嫂與我侍奉阿家了。若非這些宴飲實在推拒不得,我自然也要好生孝順阿家的。”


    話雖是如此說,但女眷們周圍的氣氛仍有些微妙——誰心中都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句場麵話罷了。坐在另一側的謝璞與謝琰聞言轉身看過來,圓場道:“阿娘,咱們這個年節也不曾去親戚家中走動,恐有些怠慢罷。仔細想想,謝氏目前應當無人在京中,倒是有位別房的長輩,似乎在外出任一州都督。”


    陳郡謝氏的衰落,由此亦可見一斑。除了這位血緣已經極遠的別房長輩外,竟是尋不出一位京官來。尤其是他們陽夏房,因為父祖皆逝世得早,居然連門蔭都未能保住,隻能從頭開始掙功名。這麽些年來,曆經數度屠戮的其他房支亦是人丁凋零,便是想要相幫也是有心無力,隻能眼睜睜看大家都一起衰敗下去。


    小王氏略作思索,接道:“王氏倒是有幾門親戚。三房嫡脈早年便移居長安,大房似乎也有長輩嫁到長安的人家。四房尚主之後,似乎就從來不曾與我們走動了,這關係也不知該不該續起來。”


    聞言,王氏的神色略有些沉。仔細想想,四房早年便尚主一飛衝天不提——名不見經傳的三房嫡脈隻得一兒一女,居然兒子便中了進士,女兒再醮還能嫁個狀頭,簡直令晉陽老家諸房支都刮目相看。至於大房,好歹如今出了個明經出仕緩步升遷,亦勉強能撐得起來的博陵崔氏女婿。思來想去,在三郎歸家之前,竟是她們二房最為沉寂了。義之這個剛出仕的明經說出去,哪裏有旁人家的進士好聽呢?


    往昔太原王氏晉陽嫡脈都不得誌,來往起來尚有不少隔閡。如今其他房支皆興盛,唯有她們依舊淪落,便是上門去拜訪,恐怕也須得看人家的臉色。幸而眼下有正四品的三郎撐著門麵——仔細想想,如此年輕的折衝都尉,整個大唐恐怕亦是頭一份,她也終於能夠揚眉吐氣地出門去交際了。


    “咱們畢竟是晚輩。”想到此,王氏便含笑望向謝琰,眉眼中帶著無盡的慈愛之意,“便是沒有存著讓人提攜的心思,也很該主動去拜見才是。先去三房走動,這兩天就趕緊遞上帖子;再去大房的那位族妹處走動,也盡快遞帖子;至於四房,遞上帖子與禮物後便不必再管,橫豎他們素來高高在上,也不會搭理咱們。”


    謝琰細細想了想,看向謝璞:“阿兄,三房是否就是聯姻博陵崔氏那一支?”他沒有記憶,此前一直不曾想起來——自家師母亦是太原王氏晉陽嫡脈,若是敘血緣親戚,也算是他的遠房姨母。看來,他流落到幽州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般奇妙的緣分,若是先生知曉,想必亦會朗聲大笑罷——說來,如今信已經送出去,便是他並未提起,先生與師母應當也猜得了他們的親戚關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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