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深恨薛延陀,神誌並不算完全清醒,覺得他們也不像是良善之人,就離開了。不知為何,那時心中隻剩下一個執念——不斷地往南行。跋涉數千裏之後,竟然來到了幽州城外。因傷勢加重之故,我昏倒在路旁,後來被師父所救,帶迴家中治傷照顧。藥王當時正在師父家中做客,替我診治開方,才將我救了過來。”


    聽到此處,李暇玉禁不住喟歎道:“能與藥王相交者絕非尋常人,不知這位先生尊姓大名?”雖說已經是師徒關係,但這位先生無疑亦是謝琰的救命恩人。此等恩情便是對方不求報答,也應當時刻牢記在心中。換而言之,若是沒有這位先生,謝琰可能早就不治身亡了。而她可能窮其一生,也無法尋得他的蹤跡,更可能連他埋骨荒野亦是毫無所知。


    “先生之名諱,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罷。出身博陵崔氏,時任幽州刺史——”謝琰尚未說完,李家姊弟二人便瞪大雙目,不約而同地驚道:“崔子竟!!”就連染娘聽見這個名字,也歪著小腦袋,試圖在半睡半醒之間想起這究竟是何人。


    謝琰禁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果然,咱們家素來尊敬子竟先生,你們對他亦是知之甚深,一猜便能猜中。此番能拜先生為師,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李家姊弟連連頷首,眼中都閃爍著好奇,竟一時將其他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心追問起崔子竟來:“子竟先生究竟是何等樣貌?何等性情?可是長髯飄飄的美髯公?可曾見過子竟先生寫字作畫?可曾見過子竟先生的家眷?聽說那位王夫人才是茶樓茶肆的開設者,果真如此麽?”


    一連串問題砸過來,謝琰險些有些招架不住,於是隻能作答:“先生不喜蓄須,看起來不足而立年紀,更像是一位年輕狂放的文士,而非堂堂三品服紫高官。他的性情比較隨意,隨性而為,風骨斐然,令人望之便心生尊重。至於寫字作畫,這些時日先生也教了我一些技巧,改日再告知你們罷。師母為人淡泊平靜,茶樓茶肆確實是她所開設,不過她並不擅長茶道,尤擅行商。她所賺取的資財,不僅為先生的政務所用也通常用於開設學堂。而且,她亦是先生的智囊之一。”


    說起崔家人,恐怕一日一夜也說不完。謝琰便又轉移了話題,提及了他所遺忘的那些前事。李暇玉遂從他們當年在夏州長澤縣城相遇時說起,一直說到染娘出世,她搬救兵北上相救,結果二人卻生生分離。關於後續的報仇雪恨之事,她也簡單地提起了前前後後的布置,說到最後李襲譽的下場,依舊覺得大快人心。李遐齡時不時也補充幾句,將他所知之事亦完完整整地講出來。


    聽罷這些,謝琰亦是微微擰起眉:“我曾聽先生提過此案,卻不料原來受害之人便是自己。李襲譽此人,真是成也‘教子有方’,敗也‘教子有方’。猶記得,先生曾說過,他教導子孫之時,還曾傳出許多逸聞,在士林之中頗有賢名。卻原來,到底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不過,雖則咱們是苦主,他也已經身死,但他還有一兄任桂州都督,不得不防。”雖然聽聞其兄李襲誌平定嶺南、政務清明,亦是有才有德文武雙全的名士,但有其弟的先例,無論如何亦應當謹慎一些。


    “李襲誌一直在嶺南,已經任桂州都督二十餘年,應當不可能將手伸到長安或者北疆來。”李暇玉迴道,“後來我奉召入京,受到皇後殿下召見。殿下嫡出的義陽小公主噩夢受驚,不得安眠,日漸衰弱。我便奉命效仿鄂國公與胡國公為先帝鎮守驅邪的舊事,守護在小公主身側。故而,這些時日常來往於宮中,也逐漸得到聖人、皇後殿下與小公主的信任。原本我還有些苦惱,待小公主痊愈之後,該如何辭去此事往漠北尋你。如今大概也不必煩惱了。”


    她本來便將義陽小公主當成另一個自己,亦有心好生守護她長大。同時,她也憐惜杜皇後的慈母心腸,不欲教她擔心牽掛,反倒令病勢越發沉重。如今心中不必再因謝琰而覺得左右為難,更不必煎熬痛苦,不知不覺間,她亦更堅定了守護皇後母女的信念。此外,為了圓前世那段記憶的未竟之願,她亦有不少事需要留在長安繼續完成。


    提及帝後與義陽小公主時,謝琰似有些驚訝,隨即笑道:“原來咱們定敏郡君的凜然之氣,居然已經能夠鎮壓邪祟了,當真是厲害得很。師父之前給了我一封信,讓我呈給聖人。我正想著是否要去一趟他本家中,請崔尚書代為轉交。如今卻不需如此了,隻需煩勞定敏郡君麵聖便是了。”


    李暇玉輕嗔地斜了他一眼:“還不趕緊將信匣給我?”而後,她又聽見遠處傳來的更鼓聲,這才發覺眼下已經是卯時初了,而她卻依舊精神奕奕,毫無任何睡意:“說來,子竟先生之父崔尚書與咱們也頗有淵源。既然你家來了,又成了子竟先生的弟子,便是實打實的晚輩,理應上門去拜訪才是。此外,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對你多有提攜,也應當擇日拜訪。慕容姊夫與十娘姊姊所在的軍府離長安不遠,表兄如今也在他麾下,改日騎馬去探望他們罷。”


    細細數起來,便是在這陌生而又熟悉的長安城中,他們也有許多親眷友人。與靈州相比,關係親近的人家絲毫不少,隻是可惜祖父祖母與秋娘都不在而已。更何況,還有謝家——想到此,她不免又有些疑惑地望向淡定非常的謝琰:“三郎,你怎麽不問問我謝家本宗之事?”按理說,他不應該對自己的家人也十分思念麽?


    謝琰挑起眉:“該說的事,你自然都會說。不該說的事,我又為何要知曉?”而且,聽李暇玉姊弟倆說起舊事,他似乎已經許多年不曾與家人來往。唯一曾出現的,亦不過是在他成婚之時趕到靈州的大兄而已。由此可見,他應當早年便與家人產生了分歧,故而年幼的時候便離家外出,後來在李家落腳,便再度擁有了家人。


    李暇玉禁不住一笑,又道:“大兄由明經入仕,如今已經是弘文館的正字。因著阿家與二兄二嫂都來了長安,大兄便在隔壁的延康坊賃了一座宅子。原本我和染娘也搬進去住了幾日,不過因生活習性不同之故起了些齟齬,索性便搬迴了自家的宅子中。”她輕描淡寫地將那次衝突略了過去,李遐齡忍不住哼了一聲以示不滿。


    謝琰掃了兩人一眼,笑了笑:“既然生活習性不同,又何必勉強住在一處?往後隻管自在一些便是,且我這樣的病人,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如此冠冕堂皇地說完後,他沉吟片刻:“不過,到底是一家人,待會兒咱們便往延康坊走一趟罷。”


    “我已經遣人去延康坊送了消息,大兄應當正在往這裏趕過來。”李暇玉迴道,“咱們且聽聽大兄如何安排罷,免得驚擾了阿家——阿家最近身體略有些不適,應當不適合如此大喜大悲。”那位阿家若聽聞這個消息,心中還不知會作何感想。當然,她也不想行小人之道,將她認定兒子已死,又命她們母女戴孝等事告訴謝琰。這些事應當由謝璞來說,才顯得最為公道公平。


    “如此甚好。”謝琰便道,垂首再看懷中,染娘已經不知不覺睡熟了。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放入李暇玉懷裏:“阿玉,你一夜奔勞應當已經很是疲憊了,不如且迴裏間去稍作歇息罷?我與玉郎尚能撐得住,由我們來招待大兄便是了。”


    “也好。”李暇玉迴道。待會兒要去謝家,夜裏還需入宮,她確實應當養精蓄銳才是。於是,她警告地望了李遐齡一眼後,便抱著染娘進去了。


    此時,仆婢們已經陸續送來了一些新鮮吃食,換下那些早已涼透的清淡小食。李遐齡飲了一口溫熱的酪漿,眯起眼,決定還是聽阿姊的話。然而,坐在他對麵的謝琰卻微微勾起嘴角,眉眼中帶著他熟悉的笑意,壓低聲音,幾乎輕得聽不見:“玉郎,你是否有許多話想與我說?莫急,咱們一邊等大兄過來,一邊用些吃食墊一墊,一邊——慢慢說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往謝家


    因著不想驚動李暇玉之故,謝琰與李遐齡便又吩咐仆婢去外堂設了一席。接著,二人就悄悄離開了內堂,前去外堂用朝食並等待謝璞。李暇玉聽聞他們的動靜,略作思索之後也並未多說什麽。橫豎她的姿態已經很是明顯,又何必多管其他事?再者,身為阿弟為阿姊出頭亦是理所應當的不是?


    李遐齡原原本本地將他所知的諸事說盡後,望著垂目靜思的謝琰,禁不住又補充道:“姊夫,我可是半點也沒有添油加醋,隻是說出事實而已。阿姊最為在意的便是姊夫與染娘,若是世母沒有犯她這兩大忌諱,便是私下如奴婢一般侍奉世母,她也從未有過任何怨言。然而,這兩樁事又如何能讓人忍得下來?”


    “我知曉你們姊弟的心性,絕不屑於耍弄這種心機。”謝琰淡淡一笑,幾乎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安心罷,你這樣說來,我似乎也依稀憶起了母親的一些性情。以她的偏執,發生這種事亦在意料之中。不過,隻要想到萬一我當真身死塞外,阿玉與染娘便會遭她如此對待,我亦是有些心寒。”


    當年他娶阿玉的時候,定然亦想過往後當如何令母親接受此事。當然,若是百般相勸之後,她亦實在不能接受,他們成婚也符合律法。除去所謂的“不孝”的指摘,她又能使出什麽光明正大的手段來逼迫他們和離?雖然僅僅隻是這樣的指責,便已經足夠教人齒冷,已經足夠教家宅不寧了。


    “姊夫如今不適合多思所慮,莫要多想。”李遐齡給他倒了一杯溫熱的酪漿,“車到山前必有路,自然會有法子轉圜的。且謝家大兄大嫂都是心性極佳的好人,有他們從中規勸,想來謝家世母也不至於做出太離譜的事來。何況,阿姊如今亦算是京城中炙手可熱的官眷之一。為了振興陳郡謝氏,不令聖人、皇後殿下生惡,謝家世母怎麽也該給她一兩分顏麵才是。”


    “你不知曉她的性情,方會說出這般的言辭。”謝琰禁不住苦笑一聲,“我卻隱約覺得,阿玉若越是能幹,她便越是不會滿意。以她的脾性,若是不喜一人,便瞧著處處都不喜。更何況阿玉如今雖是兒媳,卻身負四品誥命,她無法掌控阿玉的日常生活,心中恐怕更是不舒服得很。故而,才一直將她拘在身邊,美其名曰要磨一磨她的性情。”


    倘若能用分辨道理就能說服母親,當年或許他也不會斷然離家出走了;倘若用母子情分就能打動母親,這麽些年或許他也不會從不直接與陽夏老宅寫信聯係了。然而,如今同在京城,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麽也不可能繞過去。


    就在兩人沉默著用朝食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幾乎是連奔帶跑,一路疾行而來。見到端坐在堂內的謝琰之後,他竟是禁不住熱淚盈眶,扶著門久久無法言語,隻能哽咽道:“實在太好了……三郎……你平安無事,實在是太好了……等了這麽久,終究等到你歸來了……可算是等到了……”


    謝琰起身,朝著眼前這位隱約覺得有些熟悉的男子端正地行了一禮:“大兄這些年亦辛勞了。且坐下罷。”李遐齡亦是起身行禮,並上前扶著謝璞,將他請入席中:“謝家大兄一路趕來,想來應當尚未用朝食罷?用些熱湯麵,發一發寒氣,免得受涼。”他禮數周到,以主人的身份待客,倒讓謝琰看著覺得格外新鮮。


    於是,三人複又坐下。謝璞仔細端詳謝琰,不免鬆了口氣:“說實話,若不是弟妹一直堅持你定會安然無事,就連我都快要絕望了。所幸你確實及時歸來了,想必這些年也曆經艱辛。身上可有什麽傷?可需繼續調養?莫要急著繼續出仕,先將身子養好了再說罷。傷在胸前,想來都大傷元氣,確實需要仔細養身才是。”


    謝琰便將他得了離魂之症之事簡單地說了,又道:“我如今雖為折衝都尉,但吏部尚未安排正經的職缺,想來也不會那麽容易有合適的空缺。且先找尋藥王診治施針,其他事日後再說罷。且我也想多陪伴元娘與染娘一段時日。”


    “如此甚好。”謝璞輕輕頷首,遲疑片刻,便又道,“咱們一家已經十來年不曾團聚。雖則阿娘此前堅信你已經身故,欲令弟妹與染娘替你戴孝,最後不歡而散——不過,我覺著你如今歸來倒是一個轉圜的好時機。瞧見你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之後,阿娘便是心中存著再大的鬱怒,說不得也會喜極而散。三郎,且隨著我歸家一趟罷。至於是否需要住在一處,全由你與弟妹決定便是。”


    “住不住在一處另說,我確實該去拜見阿娘。”謝琰點頭道,“不過,便是此番的鬱怒消解了,過不了多久,阿娘想必還會想起我離家出走又擅自娶妻的舊事,說不得還會生出更大的氣怒來。到時候,便有勞阿兄與阿嫂替我們說幾句好話了。”


    “那自是當然。”謝璞道。既然已經定下來歸家之事,他便又使人去弘文館告了假,再讓仆從去謝宅通報小王氏將諸事準備妥當。兄弟倆遂安心地坐下來,與李遐齡漫談著其他事,諸如長安城中如今出名的士子與文會等。仿佛倘若不去多想此後歸家會遇上的種種事,一切便能順利一般。


    同時,內堂之中,稍作歇息的李暇玉很快便起了身。她刻意命婢女給染娘穿上了大紅的夾襖,將她妝扮得格外喜慶。而她自己亦是一身耀眼的火紅,任晴娘與雨娘細細地與她施了脂粉,貼上花鈿,看上去端的是又精神又優雅華美。那插戴在鴉發中的金鑲玉步搖、紅寶攢花釵朵、栩栩如生的赤玉梅花簪,頸項上的瓔珞圈,手腕上成串的蝦須鐲,更是絢爛之極。


    當她牽著染娘緩步行至外堂時,謝琰禁不住眼前一亮,含笑起身相迎:“娘子與染娘都已經裝扮妥當,我這一身是否與你們不太合襯?”他身著淺青色的窄袖圓領袍,渾身上下樸素之極,隻有腰間那枚玉環為飾。


    “耶耶。”染娘瞧見他時,便立即上前幾步,拽住他的袍角不放。她微微嘟起嘴唇,似乎還是覺得心中不安穩,非得將自家耶耶拽在手心裏才能安心。


    見此情狀,李暇玉淺淺一笑:“染娘醒來之後便四處尋你,唯恐之前不過是一場夢。我勸了許久,她才相信你如今正在外堂。且讓她將你當成紙鳶,一直拽著你罷。否則,她恐怕要時時都盯著你呢。至於衣衫,擠了一夜確實不能穿了。幸得我自靈州而來時,還帶了不少與你做的新衣衫。你便迴內堂去,換一身新衣再走罷。”


    “染娘,耶耶去換衣衫,你先跟著阿娘用些朝食。耶耶很快便迴來了,待會兒再牽著你如何?”謝琰便好言好語地與女兒商量。染娘猶疑片刻,微微點頭答應了。而謝璞瞧著父女二人,眼眶亦有些發紅。染娘側首望見他之後,乖巧地上前行禮,喚“世父”,又歡歡喜喜地來到李遐齡身側,喚著“舅父”。


    見女兒猶如小圓球一般蹣跚著走開,似乎並不十分留戀,謝琰心中著實有幾分失落。李暇玉禁不住輕嗔道:“還愣在此處做甚麽?趕緊去換衣衫罷。且你在擔心什麽呢?染娘是咱們的女兒,她還能喚別人耶耶不成?”她亦是想不到,謝琰居然會吃謝璞與李遐齡的醋。看來,當上耶耶之後,他平日裏那些聰敏機變確實都不知拋到何處去了。


    謝琰一步三迴頭地離開,染娘似是感覺到他流連的目光,抬起眼衝他甜甜笑了笑。這位傻耶耶立即便眉開眼笑,大步流星地走了。他拿出了軍營中換裝的速度,很快便換了身石榴紅交襟大袖長袍。因衣袍顏色鮮豔,倒襯得他略微有些蒼白的臉色亦是紅潤了許多,瞧上去也是精神百倍。


    當這穿戴華美的一家三口立在一起時,簡直絢麗得令人挪不開眼去。李遐齡亦換了身品紅色寬袖對襟長袍,以走親訪友為由要跟著一起去。他在上元之前似乎從未想過要拜訪謝家,如今卻趕著同去,自然隻是為阿姊與外甥女撐腰而已。謝璞亦能夠理解,便含笑答應下來,又使仆從趕緊迴去再稟報小王氏一迴。


    而後,謝璞與李遐齡騎馬,謝琰一家子乘著牛車,一同趕往隔壁的延康坊謝宅。小王氏亦是一早便聽聞謝琰已歸來的消息,當時她與謝璞一樣始終無法相信。於是謝璞便叮囑她暫時不可告訴王氏,待到他親眼確認謝琰確實安然無恙之後,再帶著他一同歸家。如今接到確切的消息,她亦是又驚又喜。她便不是謝琰的阿嫂,亦是他嫡親的表姊,自然隻盼著他安然迴轉。更何況,其中還夾雜著過繼之類的內情呢?


    於是,小王氏喜形於色地帶著一眾婢女,即刻趕去王氏的院子裏稟報這個年節中最令人歡喜的好消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母子再會


    雖仍處在年節時分,王氏的後院中卻依舊十分寂靜,仆婢們臉上亦並沒有多少喜色,都端著肅然無比的臉孔與姿態來來去去。顏氏照舊一早便來到正房中,伺候王氏喝藥。當然,雖然說是伺候,但她也並不似李暇玉之前那般,需要做那些端著碗喂藥之類的奴婢的活計。王氏的貼身婢女隻會比她照顧得更精心、更妥帖。因而,她也不過是坐在一旁,微笑著與王氏說起昨夜帶著華娘去看燈之事而已。


    王氏似乎對長安城上元夜的熱鬧場景並不十分感興趣,始終不曾接話問些什麽。飲完藥之後,她便靠在隱囊之上,眯著眼睛思索著什麽。倏然,她冷不防問道:“年節期間,李氏從未登過門?”


    顏氏怔了怔,輕輕搖首:“聽阿嫂說,弟妹遣仆從送了豐厚的年禮過來,也讓親信的管事過來問候過好幾迴,仔仔細細地問了世母的病情。後來,又送了幾迴上好的藥材。不過,她自己卻是從未前來。”便是她曾親眼見到王氏與李暇玉當時對峙的場麵,也曾親耳聽見王氏怒斥令這位弟婦絕不可再登門,此時她卻是假作什麽都不曾聽見過。


    “哼,居然在年節的時候也不過來問候一聲。氣得我生病,更不前來侍疾。如此不孝的女子,也不知三郎當初到底是不是迷了眼,才瞧上了她。將她娶進門來,不僅是羞辱我陳郡謝氏的門楣,更是來氣我的。”王氏說到此處,原本平靜的神情又漸漸浮起了怒色,“若不是看在三郎已經——”


    “阿家!阿家!兒剛聽聞一個好消息!便急著來稟告阿家了!”甫踏入外間的小王氏聽聞她的聲音後,便歡歡喜喜地打斷了她的話。她是出身五姓七家太原王氏的世家貴女,說話從不曾如此刻意高聲,更不曾如此冒失失禮,令王氏不由得眉頭輕蹙起來。


    然而,下一刻,小王氏便出現在裏間的屏風邊,如沐春風一般滿麵驚喜之色:“阿家!咱們三郎平安無事地迴來了!聽說昨夜上元觀燈,弟妹與三郎竟在街上重逢了,方知他平安無事。如今義之已經接了他們過來,再過些時刻就要到家了!”


    “什麽?!”王氏雙目大睜,猛然坐了起來,不慎揮手打翻了旁邊侍婢端的鮮果盆。屋內頓時有些淩亂起來,侍婢們立即跪倒在地。在滿屋子侍婢的請罪聲中,她亦難得地沉默下來,怔怔地發愣,竟一時失去了言語。


    “阿家?”小王氏喚著她,一麵走近暗示婢女們立即起身將屋子收拾幹淨,一麵朝著顏氏使了個眼色。顏氏遂笑著雙掌合十,念了句佛號,接道:“果真是三郎迴來了?世母先前還替他擔憂悲傷呢,如今總算能開懷一些了!阿彌陀佛,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三郎經曆了這般險事之後,日後定是有大福氣的!”


    因有她應和之故,王氏總算是及時迴過神來,怔怔地握住小王氏的雙手:“六娘,這可是真的?三郎當真……當真平平安安地迴來了?”她的神色似悲似喜,仿佛難以置信,更仿佛驚喜過度,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不待小王氏迴應,她便匆匆地要起身:“扶我出去!我定要親眼見著他!我定要瞧見他,心中才覺得安穩!”


    “阿家莫急。”小王氏連忙勸慰,“如今阿家身子病弱,若是起身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三郎如果進了門,必定會盡快趕來拜見,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的。到了那個時候,阿家不是也能見著三郎麽?況,若是三郎知道因自己之故,教阿家病體受涼,恐怕心裏更是難受得很。”說罷,她又讓旁邊的顏氏也過來相勸。


    妯娌二人好不容易將王氏勸服了,又命親近婢女趕緊將裏間騰挪出來,備上足夠的短榻坐席茵褥。王氏卻靠在隱囊上,垂起淚來。便是她們再如何溫聲溫語勸慰,她亦是淚流不止,瞧上去端的是憔悴無比。小王氏與顏氏麵帶憂色,互相對視,卻也不敢不再勸,便又在旁邊說了好些一家團圓之類的吉祥話。


    “阿娘!阿娘看誰迴來了?”遠遠地,便聽見謝璞的高喊聲。王氏拭去淚,再一次掙紮著要起床,小王氏與顏氏一時並未扶好她,她竟掙脫了眾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行去。不過,她畢竟久未下床走動,甫行至屏風前就已覺得有些體虛氣弱。這時候,一個身姿挺拔的俊美青年迎麵大步而來。


    王氏一時有些恍惚,依稀仿佛記得他尚且年幼的時候,筆直地跪在她身前,字字句句反駁於她,令她無言可辯。當時她覺得他小小年紀便生了反骨,悖逆不孝,於是勃然大怒,命人請家法罰他,又讓他去跪祠堂。不料,這孩子卻氣性極大,竟然拒不受罰,轉身便離開了家,再也不曾歸來。


    這麽些年來,每當想到這個不服管教的幼子,她心中都難掩盛怒之意。然而,午夜夢迴的時候,她又何嚐沒有想過——他這些年在外究竟過得是否安穩?他是否能像在家中一樣衣食無憂?他可曾遇到什麽危險?他……他已經長成了什麽模樣?


    而今,她可算見到了,他果然長成了她夢中所見的模樣。身量高挑,姿容俊美,舉手投足像極了陳郡謝氏之人,像極了他們早逝的父祖輩——不,不僅僅如此。他比她所想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優雅,更多了幾分英氣,隱約還有一分凜然之意。他果真是她的三郎!他果真是歸來了!!


    謝琰見她怔怔地望著他,流淚不語,亦是微微動容。他上前數步,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扶穩之後,方跪倒在她跟前,莊重地行了稽首大禮:“阿娘,不孝子迴來了!”在他身後,李暇玉與染娘亦默默地跪下來,同樣行了大禮。立在一旁的謝璞與謝璵皆是目中含淚,小王氏與顏氏亦是喜極而泣,唯有李遐齡看似感觸萬分,眸中卻仍舊帶著些許涼意。


    “你這個不孝子!可算是迴來了!”王氏不輕不重地捶打著謝琰的脊背,再度痛哭起來,“你這個隻知道氣我的不孝子!可知道這些年我多盼著你歸家?!可知道我多盼著你每年多寄些信件迴來?!我不給你迴信,你便不知道該如何寫麽?!你可知道當我得知你在塞外失蹤,生死不明時,有多擔憂?!心裏又是如何煎熬痛苦?!我甚至一度以為你已經死了!!讓我這個白發人去送黑發人!!你怎麽就能如此狠心?!怎麽就能如此狠心待我?!”


    “阿娘息怒,兒子已經迴來了。”謝琰抬首望向她時,亦是帶著幾分淚意,“兒子當年離家,立誌功成名就之後方榮歸故裏,重振陳郡謝氏。投軍本便是兒子報國之誌向,卻也知道必定危難重重。因不願阿娘與兄長替兒子擔憂,故而才一直並未給家中傳信。如今兒子身居正四品折衝都尉,得以主持一軍之府,也算是有所成就。日後,就請阿娘安心地盡享兄嫂與兒子兒媳的孝順罷!”


    “阿娘,三郎歸來不是件天大的好事麽?”謝璞立即過來相扶,“他如今成家立業,兩樣都齊全了,阿娘也不必日日念叨於他、擔憂於他了。且三郎說得是,如今我們兄弟三人齊聚,各自都已成家生子。阿娘日後也不必再替我們辛苦操勞,隻管好生休養,享兒孫的清福就是了。”


    王氏卻是含著淚,橫了他一眼:“怎麽?如今你們成家立業了,便嫌棄我在旁邊指手畫腳了?你們兄弟二人都不聽我的話,一個明經出仕,一個投軍從武。所以,就覺得我說的都是錯的了?日後就不必再管教你們了?”


    “兒子怎會有此意?阿娘多想了。兒子隻是覺得,阿娘也是時候該多享一享福了。”


    “阿兄說得是。咱們重振陳郡謝氏,其一為的是列祖列宗,其二不就是為了讓阿娘盡享榮光麽?”


    兄弟二人扶著王氏迴到床榻邊,服侍她躺下之後,便坐在床榻前,殷勤地問候起病情來。王氏又讓謝璵也近前來,瞧著他們兄弟和睦,頓時麵露慈愛之色:“三郎既已經迴來了,咱們一家時隔十餘年終於團聚,怎能再度分離?三郎,你離家這麽些年,我就暫且不計較了。但這日後,你豈能忍心再度拋下我們不顧?”


    聞言,謝璞一怔,謝璵亦是神色微變。他們依然記得前些時日發生的那場衝突,沒想到王氏竟沒有說幾句話便直接道了出來,仿佛並未記著她當初說過的話——絕不讓李氏登門。小王氏與顏氏亦是目光微動,兩人早便瞧見李暇玉與染娘渾身鮮豔的衣裳首飾,心中知道這是弟妹在向阿娘示威呢。當日婆媳二人爭吵得那般激烈,心中都已經有了隔閡,怎可能願意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李暇玉垂下眼,握著染娘軟綿綿的小手,靜默不語,神色亦沒有任何變化。謝琰卻並未看她們母女,隻是溫和地笑起來:“阿娘說得是。兒子離家多年,確實應該日日侍候阿娘,承歡膝下才是。隻是,兒子此番歸家其實並非安然無恙。”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當初重傷瀕死,好不容易才救過來,如今還留有暗傷在身,夙夜頭痛難忍。此番前來長安,也是為了請藥王診治針灸。故而,待兒子尋醫求藥,徹底痊愈之後,再歸來侍奉阿娘罷。否則,一直留在阿娘身邊,恐怕隻會教阿娘替兒子憂心,反倒是驚擾了阿娘養病。”


    ☆、第一百七十四章  稍微和緩


    王氏一愣,擰起眉端詳著幼子的氣色,這才發覺他確實臉色有些蒼白。她不禁又急又驚,忙道:“趕緊讓我瞧瞧你的傷勢!!”說著又埋怨道:“既然尚未痊愈,怎麽不早些告訴我?還規規矩矩地在這裏正襟危坐,還不趕緊躺下!依我看,既然你還需養病,索性就莫要折騰了,在這裏住下就是了。”


    謝璞與謝璵聞言,也過來要扶著謝琰倚著隱囊坐下。而小王氏與顏氏立即退避到屏風之後,李暇玉則將染娘抱入懷中,微微抬起眼看過去,難掩擔憂之意。謝琰不露形跡地朝她瞥了一眼,示意她不必憂心,又拒絕了兩位兄長的好意:“胸前的傷口早已收攏,已然並無大礙,如今難熬的是暗傷。之前我千裏迢迢自幽州趕到長安,不也安然無恙麽?阿娘與兩位兄長不必過於擔憂。”


    然而王氏卻依舊堅持要瞧他的傷勢,於是他微微拉開衣襟,露出猙獰糾結的傷口。謝璞與謝璵都驚了一跳,更不必提王氏了。她再度垂淚不止:“天可憐見,也不知我兒這些年來都受了何等罪!!除了此傷,恐怕你身上還有不少傷口罷?軍功是拿命去搏的,你安安生生地貢舉不好麽?非得讓我成日為你提心吊膽?”


    “先祖就是靠著軍功搏出了陳郡謝氏的赫赫聲名,若是懼怕沙場慘烈,懼怕馬革裹屍還,那便不是謝氏男兒了。何況,為了保家衛國,便是當真犧牲亦是值得榮耀之事。”謝琰掩好衣襟,淺笑著迴道,“阿娘不妨細細想一想,我如今能夠平安歸來,比起那些長眠的同袍們,已是幸運之極。”說到此處,他不免動容。雖然他並不記得,但從李暇玉所述的戰況來看,那些追隨他多年的親信府兵幾乎折損了大半,令他不由得替他們痛心。


    “不提這些了。”王氏勉強收了淚,又道,“咱們一家團聚也不耽誤你尋醫求藥。且你暗傷未愈,若不能住在一起,每日讓六娘幫著看顧一二,我又如何能放心?”她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李暇玉是否能照顧夫君的懷疑,淡淡地看向這個始終不言不語的幼子媳婦,“畢竟,你媳婦每日都須得入宮,忙碌得很。她連染娘都無暇看顧,又如何能好好照料你?”


    “兒子自有元娘與仆婢照顧,如何能勞煩阿嫂?”謝琰輕描淡寫地迴道,“況元娘入宮,亦是奉皇後殿下之命。此既是皇家給咱們家的恩寵,亦是為皇家盡忠,自然不容怠慢。旁人家便是想要這樣的機會,恐怕亦是百般難求,咱們家自是應該謹慎把握如此良機。且即便如此,元娘也想借著宮中的人脈,為我訪一訪京中的名醫,往後少不得須得她繼續勞心勞累。”


    “我拋下元娘與染娘母女,孤身在外征戰多年。若非元娘將家中之事打理得十分妥當,又如何能無後顧之憂地踏上戰場?而且,不知阿娘是否聽說過,我在戰場遇險之時,是元娘出生入死往北疆相救。後來又是她替我洗刷冤屈,報仇雪恨。自那時起,我便覺得,這天下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娘子了。”


    他的言語雖然溫和,同時也充滿了堅定且不可摧折的力量。望向李暇玉母女的時候,他的目光中亦滿是溫柔和信任。當再凝視著王氏之時,他也是含著笑意:“故而,阿娘不必懷疑元娘的能力。照顧我們父女二人,於她而言輕鬆得很。她可是萬軍當中一馬當先救夫的定敏郡君,連先帝都誇讚不已的巾幗豪傑,豈會被這種區區小事所難倒?”


    見他毫不吝嗇地誇獎了一通,王氏眉頭輕皺,還欲再言,便又聽他道:“至於同住,這間宅子便稍有些小了。若想住下咱們三房人,委實有些不夠。”


    說罷,謝琰瞥了身側的謝璞一眼,正色道:“方才便聽聞大兄提起來,說是他想換個大些的宅邸。眼下宅中隻剩下園子中的小院子能住下,他十分擔憂那處院落很難令我好生靜養,便讓我暫時安置在李家。若是過些時日,果真尋得合適的宅邸,我們再搬過來亦不遲。”


    謝璞眉頭微挑,不著痕跡地斜了他一眼,同時毫無破綻地接過話:“阿娘,方才三郎還說,覺得這間宅子太小,委屈了阿娘,不便於阿娘休養,想將阿娘接到懷遠坊去養病。隻是我才是長子長兄,豈能容他胡言亂語,便將他斥責了一通。阿娘先前不是也提過要搬到城東去住?待到開春之後,我們便去細細尋訪合適的宅子。到時候,咱們賃個大些的宅邸,再一起搬過去住,一家團聚。”


    兩位堂兄弟既都這樣說了,謝璵便也隻得接過話,悶聲悶氣:“那小院子確實很難住得下三郎一家人,難免委屈了三郎。況他不是還須得好生養著?搬來搬去也容易勞累。世母若是想念三郎了,不妨讓他時常過來問安就是。”


    “讓他每日都走一遭,不也覺得勞累?”王氏嗔怪道,見三兄弟皆是眾口一詞,便又道,“細細想來,你們所言也不無道理。大郎,若是新賃大宅第,你們手頭不寬裕,我這裏還有些錢財,都拿去用就是了。左右不過是些許浮財,如何比得過咱們一家團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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