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大兄原來已經寫了不少了——咦,都是整本的書呢。”


    “三郎大婚在即,我匆匆而來,也沒帶什麽與他們。所幸家中數千卷書都記下了,隻能多默寫幾本難得的孤本古書,送給他們當作禮物了。”


    所謂孤本古書,正因難得而為無價之寶。便是抄摹,亦是十分貴重,日後足以擔得起傳家之物了。謝琰眉眼間有些動容,微垂雙目,緩緩地勾起了嘴角。李遐玉望了他一眼,笑著無聲說道:“玉郎可是不經意之間立下了大功,咱們可得好好獎賞他。”


    “是啊,不論他想要什麽都使得。”或許,有些事他們都早已明白,隻是需要有人觸動內心深處的弦罷了。他與大兄,一個長子一個幼子,到底不一樣。而玉郎是獨子,所思所想倒是有異曲同工之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婚之日


    轉瞬之間,大婚親迎之日便近在眼前。李遐玉倒是十分淡定,李家諸人的情緒卻越發複雜難言。婚前那一夜,孫秋娘與茉紗麗主動提出相陪相伴。三人躺在溫暖的床上,輕言笑語地說了好些私房話。說得倒是都很高興,然而臨頭到該睡的時候,茉紗麗卻發現,身負重任的自己尚未完成使命。她瞥了一眼身側的孫秋娘,心中長歎:便是她的性情再如何坦率,也不可能在豆蔻年華的秋娘麵前提起那些閨中之趣,實在是失策了。


    她正輾轉反側間,李遐玉輕輕握住她的手。昏暗的燭光透過床帳,依稀能瞧見她的神情,隱約有些似笑非笑之意:“安心睡罷。有什麽私話,明日再說亦不遲。”婚禮在黃昏之時舉行,空閑的時候多著呢。當然,她也隱隱約約明白,她想要說些什麽。這些原本不該是阿嫂的責任,也虧得她性情直率,方能接下此事。


    茉紗麗這才鬆了口氣,不再糾結下去。而半睡半醒之間的孫秋娘翻了個身,撲進李遐玉懷中,蹭了兩下,繼續睡了過去。李遐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恍惚間記憶中仿佛曾經有過這樣的場景,令她十分放鬆,遂也安心入眠了。


    次日,李遐玉醒來的時候,便發覺似有新鮮的寒氣絲絲縷縷飄進來。寢房之外透著一重雪光,分明時辰應當還早,卻顯得天光很是明亮。她悄悄地起身,披上大氅,支開窗戶往外瞧。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早已將院中覆蓋,銀裝素裹,玉樹瓊花,自有一種清冷純淨之美,讓人看得不禁心神剔透起來。


    “今日不必習武,元娘再小睡片刻罷。”負責守夜的思娘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低低地道,“若是擔心驚醒秋娘她們,奴已經鋪陳好了堂屋中的長榻,去榻上睡也使得。”


    李遐玉搖搖首:“不必了,書房中可燒了炭盆?我去寫一寫字。”這些時日,謝琰因須得迎親之故,已經去了靈州小別院中暫住。雖是缺了他作伴,她在清閑之時不是射箭便是寫字,倒也自在得很。飛白書已經略有小成,她不願練簪花小楷,便按著謝琰的字體練起了行書,寫得已有八九分相像了。


    揮毫灑墨之後,她略作思索,便從書架角落中抽出一本經折裝的無名書來。展開來仔細一瞧,饒是一向泰山壓頂亦麵不改色的李元娘,也禁不住雙頰浮起一片薄紅。不過,她並不是尋常那些個羞澀難當的小娘子,既然已經打開來瞧了,便索性看個一清二楚,揣摩得明明白白。拿著鑽研輿圖的架勢,將那些要緊之處看得仔仔細細,甚至還有些疑惑究竟為何須得如此。


    直至書房外傳來茉紗麗與孫秋娘的聲音,她才泰然自若地將這無名書塞進角落中,迴到書案前坐下。然而,再如何佯作淡定,腦中那些羞人的畫麵也依舊遲遲不去,心兒怦怦地跳著,臉上猶如抹了胭脂一般,亦是燙得仿佛火燒似的。


    直至洗漱裝扮的時候,她才完全恢複平常的模樣。茉紗麗跟在她身後欲言又止,遲遲未能尋得單獨說話的機會。直至三人一同去正院內堂中用朝食,孫秋娘在前頭折梅,她才趕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尋不著機會與你細說,隻需記得莫要厭惡兩人親近便是了。這頭一次……總有些不適之處。往後便能漸漸明白二人在一起之後,那個什麽魚水之歡的樂趣了。”


    她這般含含糊糊地一說,李遐玉卻又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個畫麵,隻得微微頷首。不過短短幾句話說罷,兩人麵上都籠著一層紅暈,快步迎上前去,一同折了幾枝紅梅。孫秋娘迴首一瞧,道:“寒風凜冽,你們臉都教吹紅了,咱們還是別在外逗留了,趕緊走罷。”


    來到正院內堂後,柴氏便命李遐玉坐在她身邊。其實她有許多話想叮囑孫女,不過轉念一想,她不久便會歸家,那時候再說也不遲,便不再提起了。隻是,再仔細想想,未嫁的小娘子與已嫁之婦到底不同,往後旁人喚她也不再是李元娘,而是謝李氏,心中又有些難舍之意。


    李和也跟著歎了幾口氣,抬首瞧著外頭風雪交加:“分明是大吉之日,怎麽風雪卻吹得越來越厲害?”若是臨來能換個風和日麗的吉日,孫女出門之時也不必受這寒風如刃的罪了。隻是,這樣的話,作為一家之主,他到底說不出口來。


    “莫急,時候還早著呢。興許過午的時候便好些了。”柴氏道,“且大喜的日子,別說甚麽不吉之語,亦不能哭喪著臉,都給我端起笑模樣來。玉郎,你眼紅作甚麽?元娘又並非遠嫁,過些日子便與三郎一同歸家來了。”


    “……祖母看錯了。”李遐齡迅速垂下首,拿眼角悄悄地瞥了瞥自家阿姊,“昨日我去了一趟靈州見姊夫和謝家大兄。那宅子倒是收拾得不錯,植了不少梅樹,阿姊一定會喜歡的。”他早已不是事事都須得依仗阿姊的孩童,便是心緒再如何激蕩難平,如今也已經能逐漸控製自己的情緒。說出這些,也想讓祖父祖母安心一些。


    然而,柴氏卻並未領他這份情,噗嗤笑道:“三郎費盡心思布置的宅院,原是為了討元娘歡心,教她驚喜一番。你這孩子卻盡數說了出來,真是半點都不懂得替他著想。”李遐玉見李遐齡抬起眼露出愧悔之色,便笑著解圍道:“玉郎也是好心,祖母莫要拿他打趣了。何況,我倒是覺得三郎想借著玉郎之口,引得我更加好奇呢。”


    李遐齡鬆了口氣,轉念想了想,也頷首道:“姊夫果真有此意,不然也不會帶著我四處走動了。除了正院內堂不曾去過,外院、花園我都逛了一圈呢。姊夫還說,給我們都留了住處,往後也可闔家搬去住上些時日,時不時換一換地方,也新鮮些。”


    “如此倒是他有心了。”柴氏道,略作沉吟,“說來,眼下已經十一月中旬,離元日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不如咱們去靈州過年如何?等婚禮諸事都安排妥當之後,咱們便去靈州別院住下。待到過了上元,再迴弘靜縣來。”


    “是呢,聽說兩個別院離得並不遠。待到三郎須得去軍營之後,便接元娘家來住對月,也省得她中途奔波勞累。”茉紗麗極力讚同,“到時候,咱們豈不是又和以前一樣了?”孫秋娘聽了,亦是連連點頭:“祖母放心,那些收尾之事也不難,頂多兩三日便能徹底結束了。”


    瞬時間,離別傷感便盡數褪去了。柴氏攬著孫女,橫了李和一眼:“你給三郎放了多少日婚假?”李和摸不準她到底是想讓這新婚的小兩口多待一段時日,還是期盼孫女早些歸家住對月,便道:“原先給的是十日,畢竟如今北疆有些緊張,雖暫時不涉及咱們靈州地界,也須得好生準備著。”


    孫夏聞言,禁不住有些替謝琰打抱不平:“先前祖父給我的假期,可有半個月哩。”


    “你那是什麽時候?如今又是什麽時候?你那是什麽職階?如今他又是什麽職階?”李和虎目圓瞪,“連他都不提什麽,你替他出什麽頭?”作為校尉,在冬季這般緊要的時日裏,確實不能離開軍營太久。說不得什麽時候,便須得將他派出去巡防。薛延陀人這迴到底有沒有南下侵擾的打算,還說不準呢。


    “罷了,不提這些。”柴氏道,“讓元娘迴院子裏去罷。雖說看著時辰還早,不過也是時候準備起來了。說不得待會兒便有客人上門恭賀——茉紗麗,你且陪著我待客,秋娘去幫元娘的忙。憨郎和玉郎陪著你們祖父去外院迎客。管事與管事娘子再查一遍,看看可有什麽疏漏。”


    眾人都應了,便各自忙碌去了。李遐玉帶著孫秋娘、貼身侍婢迴了院子中,散開發髻洗浴。水中放了香藥方子,洗完之後體香幽幽,又用幾種不同的滑膩脂膏抹了一遍又一遍。本便曲線緊致的身體,越發顯得脂白細膩,誘人無比。烏鴉鴉的長發熏幹了之後,再配著微香的發油篦了一遍,更是順滑動人。烏發雪膚互相映襯,原本便生得精致的人,便生生的更多了三分顏色。


    這時候,思娘才將喜娘放了進來。念娘在一旁看著那喜娘一邊說著吉祥話,一邊給自家娘子撲了一層層厚粉,上了濃重的胭脂與殷紅的口脂,將精致的眉目都遮掩得千篇一律,硬生生地忍住了將喜娘趕出去的衝動。


    孫秋娘也禁不住歎道:“沒有妝扮之前,比如今漂亮多了。怎麽偏偏能將阿姊折騰成這般模樣?”


    “哪個新婦出嫁不是這般模樣呢?”喜娘笑著接道,“咱們家新婦確實生得極好,到時候將妝容洗了,豈不是更讓新婿驚喜幾分?”孫秋娘與兩位貼身婢女聽了,心裏不禁暗道:恐怕不是驚喜,而是見到這般妝容的阿姊便哭笑不得了,趕緊催著她們給她洗幹淨臉罷?


    按照禮製,李遐玉之父李信追授從五品果毅都尉,她便可穿花釵翟衣出嫁。雖說李和的四品折衝都尉更高些,但畢竟是隔輩,不好過於攝盛。不過,五品與四品外命婦翟衣的差別,亦不過是花釵少一樹,翟少一等而已。細細妝扮起來,頭戴花釵五樹的釵冠、博鬢,身著素紗中單、蔽膝、青衣、革帶、珮、綬、青襪青舄,顯得既雍容又大氣。


    如此折騰一番,終於盛裝打扮完畢後,侍婢們便扶著李遐玉在廳堂中的短榻上坐下了。朝食的時候她並未進多少食物,如今也早過了午食的時刻,思娘便拿了一碟小巧玲瓏的點心與她用。孫秋娘在一旁作陪,不多時又有些相熟人家的小娘子也過來湊熱鬧,如朱縣令家的二娘子,縣丞、縣尉家的小娘子們等。


    眾人說說笑笑,等著新婿帶著迎親隊伍前來,也好摩拳擦掌為難他們一番。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百一十九章  親迎之禮


    同一時刻,靈州城內某座布置得喜氣洋洋的三進宅子中,謝璞正帶著謝琰在臨時設置的祠堂內拜祭祖先。兩人向著祖先牌位行稽首大禮,謝璞又以宗長的身份受了謝琰的稽首大禮,低聲道:“往迎汝妻,承奉宗廟。”


    謝琰迴道:“唯不敢辭。”他身穿爵弁公服,頭戴玄纓簪導冠,身著青衣裳、白紗中單,革帶玉鉤大帶以及零碎玉飾佩得整整齊齊,腳踏赤色之履。行走之間氣度優雅如芝蘭玉樹,麵容俊俏出眾仿佛潘安宋玉,又隱含幾分武人的英姿勃發精神奕奕,雙目亮如星辰,唯可見喜氣盈盈。任是誰瞧見這位新婿,也不由得心中讚上一聲好,隻歎自家怎麽沒有合適的小娘子,早些將他定下來。


    來到外院之後,謝琰巡視著自己邀來的儐相,嘴角含笑:“隨吾去迎吾家新婦!”儐相們高聲唿應,其中既有俊美的上峰慕容若,亦有方長成的少年郎李丹莘李十二郎,更有風度翩翩的謝氏大郎謝璞,越發老成持重的郭樸,以及不少自告奮勇前來替上官擋棍棒的下屬府兵。


    新婿便帶著這列威風凜凜的隊伍,策馬向著弘靜縣城衝去。雖是寒風如刃,眾人卻笑鬧如舊,風馳電掣一般夷然無懼。路旁不少行人見了這般架勢,也趕緊迴去組織障車隊等著湊熱鬧。畢竟是官家婚禮,誰也不會嫌棄湊熱鬧添喜氣的不是?障車隊多起來,迎親隊中那群魁梧大漢們才派得上用場呢!


    因是冬日,天色暗得早,弘靜縣與靈州也離得稍遠了些,故而新婿急著趕路,終於在申時中趕到李家宅邸前。而此時,李家自是正門緊閉,一群家仆守在門外嚴陣以待。側門則是半開之狀,孫夏舉著陌刀在前,李遐齡揮舞橫刀在後。眾儐相頓時吃了一驚,雖說李家乃折衝都尉府邸,卻沒有聽說過新婿還須得受舅郎一通真刀實槍的打,才能入得正門的。這難不成是李家的規矩?這規矩簡直太兇殘了!是想將新婿打成什麽樣?!孫夏孫旅帥若使起蠻勁來,儐相裏又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謝琰微微一笑,毫不變色地上前道:“怎麽?憨郎與玉郎不聽我吟詩作對,倒想與我以武見高下?比兩場倒也使得,不過若是我勝了,你們便將所有門漸次打開,直接讓我去往新婦閨樓處催妝如何?否則,你們倆私設的規矩,我可是不認的。”他們之間的情誼到底不比尋常人家的新婿與舅郎,彼此熟稔得很,他討價還價起來亦是胸有成竹。


    孫夏撓撓頭:“我們就是作個架勢,壓一壓你。祖父說了,須得把你們這股氣勢壓成鵪鶉才行。至於吟詩作對,你盡管吟,由玉郎決定該不該讓你進門。”而後,就見李遐齡笑著探出腦袋,掃了那群儐相一眼:“姊夫先作三四個對子來聽聽?若是不夠工整漂亮,再來十個八個對子。如果不能教我滿意,最終誤了吉時也不能算是我的過錯。”


    謝琰似笑非笑地挑起眉,瞥了他一眼:“好小子,前些時日若無其事地纏著我,看似心裏已經毫無芥蒂,原來竟等著這時候呢!你聽著罷!”他早就未雨綢繆,提前準備了好幾年,有事沒事便琢磨著佳句佳對,便是往年讀書進學時也沒有這般勤奮努力過。而且,李家到底有多少門戶,到達李遐玉閨樓前時又要經過多少道門檻,他比誰都更清楚幾分。莫說是十個八個對子,恐怕要求再高些,也是難不住他的。


    於是,對吟如流的新婿便教幾位儐相一時之間沒了用武之地。慕容若與郭樸本便不擅長此道,兩人成婚時皆令謝琰幫了忙,如今一心一意隻管武不管文;謝璞見阿弟文采斐然則更是欣喜,隻恨不得自己成了新婦家的兄弟,好生挑剔一番,教他多作幾首才好;李丹莘本是摩拳擦掌想報李遐齡當年作儐相幫著慕容若娶走阿姊之仇,不料如今卻沒有絲毫機會,更是又氣又惱又無奈。


    一路過關斬將之中,謝琰的詩句對子不斷地經由仆從婢女們往閨樓中傳去。年輕婦人們便取笑起了新婦,小娘子們則紅著臉品評著這些詩句對子。李遐玉皆默默記下,心中暗道:這些年也不知他已經攢了多少好詩句,可須得讓他都寫下來,整理成詩集才好。她雖對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並不算感興趣,但聽著這些他特地作的詩句,品出他那一腔情意,心裏自然也歡喜得很。


    “謝三郎果然是有備而來。”李丹薇輕笑道,“居然如此順利便讓他通過了外院,憨郎和玉郎定是手下留了情。”原本因她身懷有孕之故,李遐玉便讓她在靈州好生待著,作新婿家的客人便是了。誰知她竟不辭辛苦,特意坐著車趕過來,也要棒打一迴新婿,為閨中好友撐腰——自然,也是以牙還牙,迴敬當年李遐玉的殺威之勢。


    “十娘姊姊仔細著些身子,到時候混亂起來,千萬記得護住自己。”李遐玉百般勸她,她也執意要去,隻得仔細叮囑一番,“你如今可輕忽不得,殺威大將便教秋娘領了便是,讓她替你多打幾下。”


    聞言,孫秋娘連連點頭:“十娘姊姊盡管放心,我定不會替阿姊心疼謝家阿兄,該打多少便是多少,絕不會含糊。”有這等光明正大戲弄新婿的機會,她又如何會放過?不多打幾下,恐怕連祖父祖母都不樂意呢。


    “這種事怎是能替代的?不打幾下出出氣怎麽能行?”李丹薇橫了她們一眼,拿起棍棒,示意孫秋娘在前頭,“不過,秋娘倒是可以替我開路,別教人阻攔住。”她對李家人的武藝很有信心,亦對他們愛護李遐玉之心很有信心。不過,便是謝琰會被狠狠教訓,到底還是得親手打幾下才熱鬧。


    到得內門前時,謝琰依舊雲淡風輕地吟了好些對子,李遐齡趴在牆頭聽著,不得不鬆口放行。就在門開的那一刹那,謝琰不著痕跡地退了幾步,慕容若與郭樸遂上前替他抵擋住娘子軍們的棍棒之雨。絕大部分娘子軍都是湊熱鬧的,唯有兩位兇悍無比,左衝右突直奔新婿而去。


    謝琰不閃不避地挨了兩下,而後目光一動:“慕容!你居然敢放心地讓你家娘子過來殺威?”他高聲喊出這一句,險些讓慕容若腳下一錯,迴首一瞧,不禁大驚失色。他如何能知道,自家娘子竟是如此膽大,居然懷中揣著一個,還如此英勇?於是,他也顧不得多想,立即從紛亂的人群中將李丹薇半哄半抱著隔離在外。李丹莘也一陣緊張,湊過去端詳自家阿姊的神色。如此這般,對方折損一名大將,己方卻去了兩位儐相,頗有幾分得不償失。


    不過,便是如此,謝璞與郭樸仍在,依舊奮力地幫著謝琰衝出重圍。謝琰倒是不緊不慢,由著追過來的孫秋娘打了十幾下,勾起唇角:“也罷,知道你們心中不是滋味,讓你們出出氣也好。”孫秋娘見他如此坦蕩,倒是有些打不下手了,而且方才她也並未手下留情,便收起棍棒往內院而去:“我這便迴去告訴姊姊,姊夫已經進得內院了!”


    既然入了內院,那便離新婦閨樓不遠了。果然,天色漸漸暗下之後,李遐玉的院子外便響起了一陣鼓噪之聲:“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迎親隊的喊聲整齊而又熱烈,充滿了軍中的氣息,少卻幾分喧鬧,卻多了些許震撼。守在閨樓內的年輕婦人與小娘子們皆擠在窗前看熱鬧,便見一群魁梧兒郎如水般湧了進來,仿佛結陣一般把守住院門,將李家仆婢們堵在外頭。


    謝琰獨自出陣,來到閨樓前,一首接著一首吟催妝詩。足足念了五六首之後,他忽地抬起眼,行了個叉手禮:“吾家新婦,若想聽剩下的詩句,何不隨吾歸家去?”迎親隊轟然大笑,也跟著喊道:“歸家去!歸家去!新婿還留了好些詩句,隻給新婦一人聽呢!”“是啊,咱們這些大老粗聽什麽詩句!還是讓他們自個兒聽去!”


    李遐玉淺淺一笑,不聲不響地立起來,命思娘、念娘與她整理衣衫。聽見閨樓中的動靜,終於將新婦催出來了,迎親隊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謝琰走了兩步,透過窗戶縫隙隱約見環佩叮當、翟衣衣裾飄動,勾起嘴角也朝著外院退去了。不過是催出新婦而已,離他迎得佳人歸尚且早著呢。


    隨後,新婿與新婦以及諸位賓客陸續來到外院正堂之中,準備行奠雁禮。數重行障布置在堂內,將新婿與新婦隔開甚遠。李遐玉坐在馬鞍上,便聽得一聲響動,一隻活雁扔過了行障,仆婢們立即用紅綢將它包裹起來。隨之便又響起謝琰的吟詩之聲,一重一重行障隨著他的詩句撤去,猶如玉碎般的聲音亦近在眼前。這時候,謝琰接過紅綢包裹的活雁,跪倒在她跟前,兩人這才一個抬眼一個垂目,交換了目光。


    喜娘笑眯了眼,忙不迭地在旁邊說著吉祥話。思娘與念娘將李遐玉扶起來,與謝琰並肩而立。喜娘便將二人帶到後頭的辭拜行禮之處,給李和與柴氏行稽首大禮。兩位長輩百味交雜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兩個孩子,自是免不了諄諄叮囑,又命他們去祠堂中拜過李信與孫氏的牌位。拜別長輩之後,李遐玉便舉著團扇遮住麵容,登上了大門外等待已久的婚車。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風雪早便停止了。迎親隊皆掌著火把或燈籠,前前後後地簇擁著婚車與新婿,往靈州而去。一路上遇到一波又一波不知從何處來的障車,但府兵們人多勢眾,生得又魁梧,又是笑鬧又是威脅又是直接武力搬開,倒是一路都很順利。


    待到得新婿家的院落後,李遐玉踏著仆婢們的轉氈,一路與謝琰來到正院內堂前的青廬之中。眾人唿喝著要看新婦,催著新婿趕緊吟卻扇詩。吟了兩三首,李遐玉便卻了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淡淡地掃了那群吆喝得正起勁的兒郎們一眼。在場者無不領教過她的兇殘,迴想起來皆是背脊發涼,遂不敢再鬧騰,趕緊訕訕笑著退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章  洞房之夜


    不過片刻之間,懼於新婦“威勢”的儐相以及湊熱鬧的客人們便迅速走了個幹淨,青帳內除了服侍的仆婢之外,便隻餘下喜娘與謝璞了。喜娘覷了覷這位年少貌美的新婦,又偷偷瞧了新婿一眼,心中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誰知新婿竟似毫無感覺一般,很是自動自發地握住新婦的柔荑,與她並肩坐在床上,而後抬眼望向喜娘,無言地催促她繼續。


    喜娘幹笑了一聲,依舊盡職盡責當儐相的謝璞卻麵不改色,示意仆婢端上“同牢盤”,由喜娘捧著讓新人們一同用三口。而後,便是主持合巹之禮,以小瓢分成兩半當作酒杯,倒上美酒,讓新人們飲下。接著,她又取來五色絲線,給新婿新婦係在腳趾上,寓意他們緣分深厚。最終,喜娘得了充裕的賞錢笑得更是喜氣洋洋,便輪到思娘與念娘說著吉祥話,幫著二人換下冠帶禮服、花釵翟衣了。


    此時,青帳內終於隻剩下新婿新婦,連仆婢們都已經退到外頭去了。雖說李遐玉已經習慣穿盔甲,但脫下一身沉重的禮服配飾之後,依舊微微鬆了口氣。


    謝琰利落地換了身緋色公服,順道將擱在長案上的點心鮮果放在她麵前:“若是餓了,先用些吃食罷。大兄一人在外頭待客,也許有些忙不過來,我須得去幫幫他。”雖說世家並沒有新婿出麵待客的道理,自有長輩與一群兄弟幫忙,但眼下也顧不得什麽約定俗成的規矩了。謝璞畢竟不熟悉靈州,讓他獨自待客,無論是他或是客人們或許都不自在。


    “去罷。”李遐玉頷首道,“原本該讓表兄來幫一幫你們,倒是我疏忽了。”她事先也並未想到,來到謝氏小別院中的客人竟很是不少。幸得謝璞從長安來了,不然若是教謝琰一人招待,恐怕更是忙不過來。


    說話間,謝琰忽地雙手捧起她的臉龐,輕輕地在她的頰上揉了揉,失笑道:“這喜娘也真是好本事,簡直像是在你臉上盡情潑墨作畫了,還畫得如此拙劣。趕緊將這些脂粉洗了罷,我瞧著都替你喘不過氣來。”


    “我也有些不習慣。”李遐玉道,隻覺得動一動嘴唇,臉上都能像落雪似的撲簌簌掉脂粉,“照銅鏡的時候,總覺得那鏡子裏的人像是別人。仔細想想,若是將數個新婦安置在一處,恐怕也認不出誰是誰了,那臉那模樣簡直像是雕版印出來的似的。”


    “那倒是不可能。無論你臉上用了多少層脂粉,無論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能一眼認出你來。”謝琰挑起眉,微微一笑,俯下身輕輕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沾了一嘴鮮紅的口脂。李遐玉看著他伸著舌尖舔了舔嘴角的口脂,仿佛細細品嚐一般,不由得有些臉紅耳熱起來,立即替他擦得幹幹淨淨:“趕緊去罷,別教大兄太為難了,畢竟來的賓客都是你熟識的。此外,少飲幾杯酒,莫要醉得狠了。”


    “我省得——這味道有些奇怪,還是什麽都不抹好些。”謝琰笑吟吟地留下一句,遂起身離開了。臨出青帳前,他有些依依不舍地迴首望了望,這才放下帳簾。不久,思娘與念娘便端著熱水入內,幫著李遐玉淨麵洗漱,廚下又有人送來清湯麵、羊乳羹、清粥、酪漿等口味清淡的吃食。


    淨麵的時候,李遐玉特地嚐了嚐唇瓣上口脂的味道,隱約帶著幽幽的梅香,也確實有些異樣之感。念娘見她滿臉一言難盡地抹了抹嘴唇,以為她是不慎吃了些口脂,立刻端來清水與她漱口:“元娘可是不喜這口脂的香味?改日再換一種就是,妝匣裏的口脂沒有十筒也有八筒,據說都是長安最時興的,香味顏色膩滑各不相同,正好配著衣裳用呢。”


    “你若喜歡,都賞給你便是了。”李遐玉道,用了好些水才將脂粉都洗淨,素麵朝天的,也自是舒坦許多。從早一直忙到晚,幾乎都不曾正經用過什麽吃食,她確實覺得腹中很是饑餓了,遂來到食案邊,用了一碗清湯麵、一盅羊乳羹。


    而後,兩位貼身侍婢十分默契將床榻上那些零碎的棗幹核桃等收拾幹淨,繡著嬰戲圖的錦被鋪陳開,又將其餘物什都陸續收起來放好,便悄悄退了下去。


    李遐玉坐在床上,靠著隱囊看雜書,不多時便覺得雙目有些發沉,遂閉上眼假寐片刻。也不知過了多久,淺淺的酒味由遠及近,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地擁住她,溫聲輕喚道:“阿玉?累了麽?”她略作猶豫,克製住心中升起的微微羞意,翻了個身,靠在對方的胸膛前,聽著裏頭由緩漸急的跳動聲,嗅著他身上清新的水氣:“洗浴過了?居然還餘下這麽些酒味,你定是飲了不少。”


    “他們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謝琰低低地笑起來,抽去她看的雜書,隨意地瞥了一眼,“你怎麽還在看什麽怪談雜記?這不是許久之前我買來送與你的麽?竟然這麽些日子還未看完?可是不喜歡看?”


    “前些時日不是都忙著麽?哪有閑暇看書?”李遐玉迴道,“且書房裏積壓的書卷太多,我也是臨來抽了幾本看似從未看過的,帶來這裏打發時間。卻沒想到,這麽快它們便能派上用場了。”說話之間,她的神情亦是從略有些拘謹,漸漸恢複了平日的坦然之色。他們二人已是太過熟悉了,便是新婚,亦不會像其他人那般羞怯。


    謝琰輕輕地撥弄著她披散的鴉發,見她似是完全放鬆下來,心中既妥帖安心,又不免生出幾分逗弄之意。新婚之夜,哪有這般平靜以對的道理?瞧起來竟似是成婚多年的夫婦一般,默契有餘,情意不足。於是,他目光一動,又道:“眼下你該看的,不是這種書罷?那些壓箱底的書,怎麽也不見你仔細看一看?莫不是,想等著和我一起看?”最後一句,他是欺在她耳邊說的,熱氣撲在她耳中,引得她半邊身子都酥麻一片。


    想起那所謂的壓箱底的“書”,李遐玉雙頰頓時微紅,輕嗔著抬起眼望向他,卻不自知自個兒已是眼波婉轉,難掩動情之意:“你怎會知曉?可見你定也是悄悄看了——莫不是那些書裏頭,便有你送來的罷?”


    “自是隻有我覺得不錯的,才會悄悄給你送去。”謝琰的目光暗暗燃起了火焰,嗓音不知不覺便黯啞下來,拈起她的發絲輕輕嗅著,“阿玉,你看過哪一本?經折裝的無名之書?或是那幾個卷軸?那經折裝的第一頁上畫的什麽,你可還記得?我們取出來再瞧一瞧?不然,若是兩人都不通人事,如何能……得閨房之趣?共雲雨之歡?”


    經他這樣提醒,李遐玉腦海之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無名書上的種種場景來。何止第一頁,她連每一頁的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渾身立時便燒得通紅。謝琰見她頰上的紅暈宛如霞光暈染,延伸到白皙細膩的頸項上,雙眸微微縮了縮,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隨著那染紅的緋色流連在她交襟的領口。而後,他的喉頭上下動了動,忽地俯身下去吻住了她輕輕顫抖的唇:“或者,不必看了,咱們直接來試一試罷。”


    兩人互相對視,洶湧的情潮險些將他們徹底淹沒。重重錦帳垂落,隻有十指交握的手在帳外,時而緊時而鬆,時而顫抖時而固定。一夜春宵,被翻紅浪,耳鬢廝磨,似乎要將已經深入骨中的情意都燃燒起來,直至精疲力竭才甘心。


    翌日,交頸而眠的一雙鴛鴦遲遲未起。直至辰時初,李遐玉方醒了過來。她睡眼朦朧地欲起身,忽覺得身上有些不對勁,這才迴憶起來昨夜的纏綿。身上如今仍是不著寸縷,錦被卻蓋得很是嚴實,一絲風也不曾透進來,溫暖得很。


    謝琰正披著一件薄薄的中衣,斜倚在旁邊看她昨夜讀的怪談雜記。她擁著錦被起身,一眼便望見他半掩半露的胸膛。那衣衫裏頭的身軀結實有力、線條分明,完全不似平日看起來那般瘦削,故而昨夜幾乎讓她毫無抵抗之力,每每相遇之後,便潰不成軍。於是,她隻是匆匆地看了一眼,便迅速移開了目光。


    謝琰輕笑了一聲,放下書:“阿玉,你若是想看,我便坦蕩蕩地給你看就是。”說著,他神色自若地抬手,眼看著便要揭開衣衫。李遐玉立即眼明手快地拿旁邊的錦被將他籠住:“昨夜該看的不是都已經看了麽?眼下還看什麽?難不成能多出什麽來?”


    “昨夜你哪裏看得真切?不若再仔細看一看罷。若是你不介意,我也想再細細瞧一瞧你。”


    “如今都什麽時辰了,你還有心思與我頑笑。你……你也不許看,將我的裏衣和中衣遞過來。”她的麵皮到底還是薄了些,完全無法與陷入“閨房之趣”中的謝琰相較。


    謝琰見她連耳尖都湧起薄紅,禁不住俯身上前親了親,而後笑吟吟地起身而出,從箱籠裏給她取出新的裏衣與中衣:“昨夜的那些衣衫如何能穿得?或者,在著衣之前,先沐浴如何?雖說我已經給你擦了擦身體,但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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