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見過他了。他是個舉止有度的端方君子,應當不會做出什麽失禮之事。”李遐玉失笑,她對謝璞的印象倒是不錯,看起來性情寬和,似乎也並非那等隨意輕鄙寒門之輩。於是,她便寬慰道:“你不必多想,興許你之前終於告訴他自己身在何處,他實在是太思念你了,所以特地來見你呢?”


    謝琰神色微鬆,勾起唇角:“希望一切如你所說的那般罷。方才我甚至有些後悔,為何要將眼下的情況盡數告知於他——或許,因為之前的書信往來,他的態度有些緩和的關係,我心裏又生出了不必要的奢望罷。”他亦是直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仍是隱隱期望家人也能祝福這樁婚事,接受他心愛的女子與恩重如山的親人們。


    “長兄如父,我對他確實仍有孺慕之思,隻是,到底不信任他。”謝璞隻比他大四歲,說來確實擔不起長兄如父的沉重責任。他當年尋求他的支持時,他分明理解他的想法,卻仍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孝順。現在想來,也隻因那時他亦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罷了,身為長兄,更不適合支持阿弟與母親公然對立。是他當時對他的期望太高,故而也太過失望。


    “無論如何,三郎,你且去見他,聽聽他想說什麽。”李遐玉輕輕地牽住他幹燥粗糙的掌心,將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也讓他看看,你這些年都付出了什麽。在他們隻顧著埋首苦讀、日日安穩的時候,你冒著性命的危險,給自己掙下了多少功勳。我不信,他看著你身上的傷痕,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之後,還會責備於你。若當真如此,連我都會替你覺得不值了。”他憤而出走,是為了重振家門。這些年他為這個目標做成了多少事,又冒了多少險,隻要是有心人都能瞧得出來。若是心懷善意的兄長,怎麽忍心再責備他?無視他的所有付出和努力?甚至將他對家族的貢獻都視為一場空?


    謝琰目光微動,突然很想將她攬入懷中。然而,眼下還不是時候。很快,他便能等到那一日了。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摩挲著裏頭微硬的繭子,笑起來:“你去陪祖母罷,我去見他。你說得是,分別八年,或許他也已經變了。至少,我該與他見上一麵才是。”


    李家待客十分周到,謝璞所在的客院打掃得十分幹淨,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他匆匆洗浴過後,便有幾個中年仆婦過來聽命伺候,舉止皆十分規矩。不久之後,又有小管事前來傳話,請他去謝琰的院子中稍候片刻。


    謝琰居然也住在外院,有些出乎謝璞的意料。他原以為,李家人將他當成自家兒郎般照顧,定是讓他久居內院。不過,細細一想,他立刻就要成婚了,在內院中出入也頗為不妥,便釋懷了。便是謝琰暫居的院落,亦比之其他客院更寬闊些,正房與東西廂房都門扉緊閉,似乎尋常並無任何人出入。


    謝璞的目光投向東廂房時,便有小廝上前開門:“這是謝郎君的書房,平日裏因忙於公事,也並不怎麽常用。”在陳郡陽夏老宅中,謝琰的院子便是這般格局,東廂房作書房,西廂房放置雜物,而正房嚴禁隨意出入。謝璞想到此,微微一笑,走入書房隨意地打量。


    書架上堆滿了各種書籍,最多的是兵書,其次便是各種書體法帖,角落裏放著十三經。書並不少,似乎也經常查閱。謝璞隨意取出一軸兵書展開查看,便發現旁邊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注釋。注釋共有兩種不同的字體,一種是謝琰的筆跡,行書已經完全練成了,另一種卻是相當漂亮的飛白書。二人互相答對,各有不同的見解,對於用兵之道的天分與靈慧躍然紙上,令人不由得讚歎不已。


    “大兄。”一聲唿喚從後頭傳來,有些出神的謝璞掩卷迴首,就見一位身量比他還高挑的少年郎立在門邊,朝他瞧過來。八年不見,那個平時冷靜非常,激動時卻仿佛烈焰蒸騰的小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翩翩男兒。看上去,他仍是不折不扣的謝家子,僅僅隻是行走幾步,亦帶著優雅瀟灑的風度。然而,在溫潤如玉底下,卻透出血腥殺伐之氣。仿佛一柄帶著玉鞘的長劍,便是劍鞘再如何珍貴美麗,也遮不住內中飽飲鮮血的鋒銳利刃。


    “三郎。”謝璞有些悵惘,覺得眼前的少年郎既熟悉而又陌生,“八年不見,你果然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先祖若地下有知,定會為你感到驕傲。”一位沒有家族蔭蔽的少年郎,在短短幾年之內便能屢立功勳,得了九轉護軍,成為從七品下的折衝府校尉,實在太過難得。從信件當中,他感受不到他曾受過的苦、冒過的險,卻完全能想象出來。一路行來,阿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文武之道並無高下之分,皆是立身之道,皆是為國為民之道。”謝琰在書案邊盤腿趺坐下來,隨意地指了指身邊的位置,“當年我與馮四師傅浪跡到夏州,遇上薛延陀攻打長澤縣,便徹底下定了決心,定要投軍報效大唐。如今看來,這個決定確實非常適合我。”


    謝璞在他所指的位置坐下,輕輕一歎:“確實適合你。當年你對無休無止的課業已經毫無耐心,從軍反倒是將你的脾性打磨出來了。我的眼光太過狹隘,險些將你的前途毀去。你能這般有出息,作為長兄,我真是又慚愧又歡喜。”


    “眼光狹隘的並不是你。”謝琰直言道,“你我一直都很清楚,不必再辯解什麽了。”提到母親,他們倆便會產生分歧,故而他並不想主動提起。“大兄自長安遠道而來,是為了恭賀我麽?再過十來日,便是我的親迎禮。若是那時候,你能當我的儐相,我便不必四處去請人幫我做催妝詩了。”他的態度十分自然,絲毫瞧不出片刻之前仍是對自家大兄此行之意充滿了懷疑與揣測。


    “……”謝璞怔了怔,坦然道,“你先前好不容易在信件中說起近事,我心中惦念著,故而特意來看一看你,此其一也。你又暗示自己即將成婚,我認為李折衝都尉家確實對你有恩,但你也不必以成婚來迴報他們,此其二也。我匆匆忙忙地過來,並未告知母親與二郎,這你大可放心,此其三也。” 謝琰離家時,隻帶了教他武藝的部曲馮四,能過上如今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李家自是恩重如山。然而,報恩有許多種方式,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因迴報恩情而錯付。這對李家人而言,也實在算不得公平。


    謝琰略鬆了口氣。事情尚未傳到母親那裏去,那便生不出什麽變化了。“我並非想以婚事來報恩,而是確實心悅元娘,想娶她為妻。而且我確信,她也是最適合我的小娘子。若能娶得她為妻,此生便再無憾恨。”


    謝璞想起方才那位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垂下雙目:“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沒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按理來說,你應當將此事稟明母親,讓母親遣人提親才是。你如此自作主張,終歸是落人口實。”


    “既無私相授受,又有貴人出麵,官媒提親,會落下什麽口實?”謝琰淡淡地道,“大兄實在是多慮了。何況按大唐律,我所做之事很合規矩。至於謝家的規矩,橫豎我已經離家八年之久,許多規矩都破了,再多破一個亦無妨。”


    “你這脾氣……”謝璞不由得失笑,“原以為確實磨出來了,卻仍是這般衝。都已經八年了,你這口氣還要生到什麽時候?人生能有多少個八年?你如今已經靠著自己的能力出頭,便是迴去服個軟又如何?母親雖嘴上不說什麽,到底仍是惦記你的。之前你讓人傳了那麽多奇怪的消息,她又氣又惱又擔憂,命我查一查你的行蹤,確定你是否安好。到底是嫡親的母子,她怎麽能不牽念你呢?”


    “我若迴到她身邊,隻會惹她氣惱,倒不如離得遠些,彼此安寧。”謝琰接道,“我原本打算給她寫信,卻仍無法確定,她會不會逼著我放棄眼下的一切,迴去繼續科舉。在她眼裏,進士貢舉是咱們唯一的晉升之道,不考出個進士便無法證明謝家人的能力。”


    “母親她——”謝璞喟歎一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以他心中所想,評價長輩的行為到底是大不敬,故而他心底存了許多話,都實在說不出口,隻能悶在胸臆之中苦苦煎熬。


    “看,你心中其實很清楚,所以並不敢替她保證什麽。”謝琰流露出輕諷之色,“連大兄你,不也被逼得每年去考進士麽?分明若換了是明經,也照樣能夠出仕,她卻始終轉不過彎來。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大兄當真想考到五十歲?嗬,我卻不想如此蹉跎時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幾年對我而言尤為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沉默良久,謝璞方有些艱難地道,“你放心,我不會將此事說出去,隻等你親口告知母親。”許下這個諾言,於他來說實在有些艱難。然而說出口之後,不知為何卻輕鬆了許多。仿佛背負在肩上的沉重壓力,瞬間便消失了一半。他是孝子,同時也是長兄。昔日因孝順而不顧阿弟,逼得他四麵楚歌無人能信任,如今也該為他想一想了。


    謝琰揚起眉,親手替他斟了一杯酒:“多謝大兄。這是我與元娘親手釀的葡萄酒,試一試滋味如何?按我說,應當比得過西域那些葡萄酒了。還有,咱們也別光顧著說話,席麵都快涼了。試一試這塞北的駝峰炙和駝蹄羹罷?比之長安如何?”


    “若非我向你如此許諾,你恐怕連這葡萄酒也不會讓我喝罷。”謝璞似笑非笑,接過來抿了一口,“別的不說,你在此處過得倒是很快活。”然而,到底還有一個近在眼前的話題,兄弟倆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當然,此事也遲早要說明白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姻親見麵


    一同用過豐盛的夕食,謝氏兄弟自是賓主盡歡。在謝琰態度自若的招待之下,謝璞也十分放鬆,與他暢飲了美酒,品評了美食。兩人還借著酒興,敲著杯盤,縱情高歌了一迴。逍遙大笑之時,他們都情不自禁地迴想起了年幼時偷偷躲在角落裏喝酒的過往。然而,那般愜意的時光終究是太短暫,也太久遠了。


    而後,謝琰帶著謝璞來到院子中,吹著寒風醒一醒酒意,順便也觀賞一番夜空中的冷弦月。兩人在院落中仰首而望,心緒皆寧靜許多。與高懸寒夜中的冷月相比,那些紛紛擾擾之事仿佛離得遠了,又仿佛再也沒有多少顧忌。


    “你之前命人胡亂傳消息,我初時以為是真的,焦灼得整夜都睡不著。”謝璞道,輕輕歎息一聲,“派人去查,卻越查越疑惑。傳消息的人也警覺,便是尋得蹤跡,也遲遲抓不住。漸漸地,眾人都似乎信了,我卻越發斷定,那就是你自己傳的。你的目的,便是讓母親不再理會你的婚事,也好自己做主?”


    果然又提起此事了,謝琰心中暗道。然而,看上去他的神色卻淡然如舊:“原來大兄早已知道,那些消息是我傳的。隻不過,那個時候,我尚未察覺自己已經對元娘動心。我隻是教人打聽一番,家中眼下是什麽情形罷了。大兄也該知道,當我得知二兄的婚事是怎麽得來的時候,到底有多惱怒了。”


    謝璞微微動容,欲言又止,雙目驟然黯淡了許多,一時間竟又生出幾分羞愧之意。


    謝琰似是並未注意到他的神情,接著道:“財貨婚姻——嘖,若是再來一遭,咱們謝氏的家底恐怕都會被母親掏空了,我們一家在世族間也會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母親掩耳盜鈴,以為拐彎抹角地做成此事,便沒有人知曉內情麽?隻是咱們家早已沒落,沒有人與我們往來,所以懶得提起而已。我自然不能容許,自己的婚事被母親這般拿捏,最終在旁人眼裏都成了一樁買賣一樁交易。謝家男兒何患無妻?何須如此?!”


    好半晌,謝璞方皺眉應道:“當時,我與二郎都勸過,母親卻執意如此。她覺得,顏氏女品性確實很不錯,值得聘來為婦。不過是聘資重了些,隻要二郎婚姻美滿便值得了。誰知道,那顏家的主母竟然真能做得出不給多少嫁妝的事來?此事於我們是顏麵有損,於他們卻更是聲名大傷。眼下來看,雖不能得一門得力的姻親,但弟婦與二郎琴瑟和鳴,侍奉阿娘十分盡心盡力,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女子。”


    “若二嫂沒有琅琊顏氏的出身,母親又如何會看到她的品性?在母親眼裏,門第才是一等一的要事,其餘皆可為其次。”謝琰道,“大兄應當已經見過阿玉了。公允地說,比之大嫂與二嫂,她可有不如之處?


    “除了門第,確實沒有如何不如之處。小小年紀,態度從容,舉止優雅,見識過人,擔得起一個家族的重任,已經很是難得。”謝璞到底是君子,不會說出違心之言。然而同時他也有些疑惑,以李家的出身來曆,又如何能教得出這般出眾的小娘子。李都尉與柴郡君或許皆非尋常之人,但那位小娘子的教養,確實並非寒門女子所有,反倒是隱約帶著比尋常世家更高出幾分的尊貴之氣。


    謝琰望向他:“在我看來,她千般萬般好,天底下沒有女子比她更適合我。而在母親看來,若是沒有門第出身,便是毫無價值。大兄勸我很該將此事稟明母親,請她為我做主。但若是我真告知了她,她會怎麽做?來信斥責我受人蒙蔽?指責李家挾恩圖報癡心妄想?或是,幹脆拿出家裏剩下的產業,趕緊給我再換一個世族的小娘子家來?大兄,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母親,你覺得她會怎麽做?”


    謝璞長歎一聲,晦澀難言。經過阿弟的分解,他已經明白,有些話隨口說出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仔細想想也很諷刺,他們兩個留在家中的兒子,時時孝順事事聽話,如今成就卻遠遠不能比過離家出走的三郎。遵從母親所言,究竟能不能重振陳郡謝氏聲威,他早便已經開始懷疑。然而,到底仍無法像三郎這般,能如此幹脆地拋下所有,用盡氣力闖出一條荊棘之路來。


    “罷了,不提此事了。”謝琰搖了搖首,“如今五禮已經過了,元娘便是咱們謝家的人。就算是母親不承認,大唐律在前,三媒六聘為證,她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將婚事坐實了,通婚書交給官府報備之後,他們便是誰都拆不散的夫婦了。


    “至於迴陳郡陽夏老宅拜祭祠堂、告慰先祖、入族譜之類的事,待過幾年再說。”待他登得足夠高,麵對母親“不孝”的責備,也會有足夠的底氣。在家族利益麵前,便是母親再如何固執,也不得不考慮傷及他的後果,不得不權衡得失暫退一步。


    “由你決定罷。”謝璞閉上雙目,“我不能庇佑你已是失職,便不給你添什麽麻煩了。”


    謝琰有些動容,神情軟和許多:“阿兄果然變了。變得足夠通融,之前我險些想岔了,以為你千裏迢迢而來,是給我找麻煩的。畢竟無論是投軍從武,或是婚姻大事,都是我自作主張。而你自幼時,便是站在母親那一邊的,從來沒有向著我。”


    “你我兄弟已經八年不見,我不希望再有一個八年,甚至將你生生逼走,再也不相見。”謝璞道,“你自小就很有想法,讓你自在些也好。說來,你在李家待得這般從容,在自家反倒處處受製,也是我這長兄的過錯。”


    “你還是那樣,什麽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是長兄,卻不是父親,有些過錯也攬不住。”


    “攬不住也須得攬著。誰教……母親含辛茹苦將我們兄弟三人養大,實在不忍心拂逆她。”


    兩人正說著話,便見大管事李勝走入院內,行禮道:“謝郎君,三郎君,阿郎已經迴來了,請兩位去內堂說話。”


    聞言,謝琰怔了怔:“祖父何時迴來的?”


    “娘子特地遣人又去了軍營一遭。”李勝迴道,看了他一眼,“娘子說,謝郎君到底是李家的姻親,沒得隻讓三郎君招待的道理。”此話中顯然含著柴氏的責備之意,謝琰自知一時心急做錯了,隻得領受:“是我魯莽了,立刻便去向祖母請罪。”


    “冒昧前來拜訪,確實應該拜見李都尉才是。”謝璞道,“有請大管事引路。”


    正院內堂當中,此刻正是一片燈火通明。李和匆匆用過夕食,換了身精神的衣裳出來,便見一屋子人仍然都坐在席上。孫夏目光炯炯,盯著他不放;李遐齡則難掩好奇地時不時往外頭張望。茉紗麗與孫秋娘看似正逗孫小郎站起來,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李遐玉倒是很淡定,在柴氏的叮囑下,慢慢地修改著大婚之日用的食帳。


    “你們都留在此處作甚?晨昏定省的時辰已經過了,都給我迴去!”李和麵不改色地趕人。這謝大郎也不知是什麽性情,當然須得由他來見一見,才能安心放他與晚輩們交往。若是個眼睛長在天上的,須得盡早送走了方可,不能教他壞了幾日之後的大喜事。


    “不是說有客人來了?是謝家的人?正好認一認人。”孫夏接過話。


    “有什麽好認的?不都是一雙眼睛一張嘴?”李和道,“既然是兄弟,肯定生得也相像。你和三郎幾乎每日都見,肯定早就眼熟得很了,暫時沒什麽見麵的必要了!”


    孫夏覺得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反駁。李遐齡立刻出聲辯駁:“祖父此言差矣。阿兄的大兄,都是一家子親戚,怎麽不能見一麵?”說到此,他眸子轉了轉,又道:“聽聞這位謝家大兄也是考貢舉的,孩兒正好可以向他請教課業呢!說不得能向他討教些得用的經驗,日後也方便考試呢。”


    “聽說他考了幾年也沒考上,能傳授什麽經驗?”李和不假思索地大聲駁斥道。


    話音未落,行至門口的腳步聲停了停,謝家兄弟二人便推門而入。謝琰自不必說,謝璞看起來是位光風霽月的翩翩君子,俊美的臉龐上含著優雅淺笑,仿佛什麽也不曾聽見,態度十分和悅。


    “……”一時間,李家眾人有些無言以對。不慎口出失禮之言的李和訕訕地看向柴氏,得到懶得搭理的反應之後,立即假裝方才什麽也不曾說過,朗聲笑道:“不愧是陳郡謝氏子弟,果然好相貌!好風度!好氣度!”他好生誇讚了一番,話中也有委婉地讓謝璞不必計較之意。


    謝璞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況且他也並未說錯,考了好幾年都未能過省試的他,又有什麽能傳授給他家子弟的呢?他不動聲色地環視著內堂中的眾人,躬身朝著李和與柴氏行禮:“見過李都尉與柴郡君。多年以來,舍弟蒙受兩位悉心照料,謝某感激不盡。兩位長輩的慈愛之心,謝家亦無比感念。”


    他是謝家陽夏大房的族長,所言既是代表著一家之主的身份,亦是陳郡謝氏這一房的態度。這說明,他認可了這樁婚事,也認下了李家這門姻親。李和心中大悅,上前將他扶起來:“謝郎君太過客氣了。三郎這樣的好孩子,如同蒙塵的良才美質,誰見著都會心裏歡喜。”


    “便是千裏馬,也須得有伯樂相中方可。”謝璞順著李和之意坐下,微微笑道,“三郎能取得如今之功勳,李都尉與柴郡君功不可沒,謝某實在又慚愧又驕傲。而且,三郎在信中與某說明,即將與令孫女結成婚姻。如此喜事,我們謝氏怎可無人在場?方才三郎還與某提起,正好缺了儐相,讓某給他救一救場呢。”


    李家眾人聽他主動提起婚事,都在心底鬆了口氣,越發覺得這位謝大郎十分不錯。陳郡謝氏這般的頂級門閥的族長,竟如此平易近人,著實令人印象頗佳。有這樣的姻親,讓柴氏與李和對李遐玉、謝琰未來的生活也更有信心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籌備婚禮


    雖說謝璞的遠道而來,多少給李家眾人帶來了些許新鮮之感。然而,距離親迎禮不過數日,幾乎所有人都須得投入到婚禮的籌備當中去,難免有些忽視了這位客人。為此,李和特地給謝琰放了幾日假,令他去招待自家兄長,務必讓他賓至如歸才好。謝琰亦有心說服謝璞擺脫母親的控製,成為一位真正能擔當起陳郡謝氏陽夏房振興重任的宗子,便欣然答應了。


    “可惜如今已經大雪封山,不然咱們去賀蘭山行獵賞景,亦是人生一大快事。”茶室當中,嫋嫋茶香彌漫。謝琰舉止飄逸地用茶筅擊打著茶杯一側,茶沫如雪峰若隱若現,宛如遠山雪景圖。謝璞仔細端詳著,讚歎道:“想不到你分茶的手藝也如此高明。我在長安時也參加過幾迴茶會,那些聲名鵲起的茶道高手亦不過如此而已。”


    “大兄要試一試麽?”謝琰微微一笑,“不過是熟能生巧,且眼明手快耳。想好要分出什麽茶畫來,琢磨上數日也便漸漸能成形了。我如今已經練了三四年,不過是略有小成而已。這裏還有好些不錯的茶餅,大兄盡管嚐試。若學得茶藝,平時可自斟自飲,茶會文會時亦能小試身手,兩相得宜。”


    謝璞禁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風雅之事,你卻偏偏將後頭的功利都說得一清二楚,弄得這風雅事也沾上了俗氣。不過,生在俗世便是俗人,如何能不沾染俗氣呢?這麽明明白白地道出來,總比故作風雅好些。”


    “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謝琰抬首,瞧見外頭漫步行來的李遐齡,“玉郎,過來分茶。”這些時日家中有些吵鬧,也難為李遐齡還每日堅持念書進學。按他所想,偶爾放鬆一二也無不可,故而便特意喚他一聲。


    李遐齡雙目微亮,笑著加快腳步走入茶室中:“聽聞阿兄……不,姊夫這幾日放了假?我便想著,你一定不是在書房就是在茶室呢。”他喚兄長已經習慣了,如今正在艱難地適應新稱唿。謝琰倒是絲毫不在意,不過既然謝璞在場,這些細節或許便會放在心上。“謝家大兄也會茶藝?我能不能嚐一嚐你分的茶?”


    “我不會分茶,煎茶倒是勉強可試上一試。”謝璞道,挽起袖口,不緊不慢地將茶餅放入銅釜內烤製。李遐齡仔細地看著他的動作,忍不住道:“姊夫,謝家大兄的茶藝似乎與你不同。你們是向不同的人學的?”舉手投足之間,似是各有韻味,謝璞更飄逸一些,謝琰則更隨性一些。


    “茶道拜師學藝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成一體。每一位茶道小成者皆各有風格,與性情相合。不必強求相似,亦不必強求相同,自己覺得舒適便可。”謝琰指點他道,“大兄的性情比我更清高些,故而有飄飄似仙之感。至於你,莫覺得這些姿態漂亮便跟著學,當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是,是,是。姊夫說的道理我都懂。”李遐齡道,“接下來,是不是該說我性情未定,不必強求?我一點也不強求,隻是覺得性情未定這說法沒有什麽道理而已。不是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麽?性情或許是生而有之的,不過是自己尚未發覺罷了。”


    “有時候,一件事便能改變一人的性情。生而有之的脾性,未必會持續終生。當然,那樣的蛻變猶如化蝶,相當不容易。”謝琰道,意味深長地瞥了謝璞一眼。兩人說話間,謝璞已經煮好了茶,斟出幾杯讓他們嚐了嚐。苦澀之中隻隱約得一絲甘味,卻似有似無,引得人迴味不已。


    李遐齡讚道:“好茶!”說罷,也動手煮起茶來。謝璞看著他已經漸有氣度的動作,若有所思地望向謝琰。不得不說,阿弟的眼光確實非常不錯。不僅李家小娘子品性氣度上佳,兩位長輩亦是知情達理之人,連這位尚且年幼的小舅郎亦絕非池中之物。孫家兄妹作為能夠互相依仗的表兄妹亦是無可挑剔。


    仔細說來,這門姻親不僅比名聲衰敗且不願與他們來往的顏氏娘家好,恐怕論起官場上的支持手段,比他們的母家太原王氏二房嫡支亦強上幾分。他們的舅父如今頂多做了七八品的小官,都在任上苦苦熬著呢。至於表兄弟們,也與他和二郎相似,都盯著貢舉那條路苦讀。若非如此,母親也不至於對進士及第生出貪嗔癡的執念來。


    是夜,謝璞敲開謝琰的門,端正神色與他討論起了婚禮籌備之事:“此行來得有些急,並未給你籌備什麽。眼下咱們尚未分家,按理來說,你大婚,咱們家中至少應該出聘資並準備婚禮才對。我與二郎成婚時,聘資都很厚重,總不能輪到你的時候什麽都沒有。”


    謝琰挑起眉,輕笑一聲:“大兄求娶表姊,當年也不順利?莫非舅母將母親的嫁妝要走了不少?”他對家中的產業毫無興趣——雖說按理作為嫡支嫡子,總該有他的一份,但他已經掙下了些許淺薄家業,算起來也足夠交給元娘日後仔細打理了,又何必將目光拘在家中?不出三年,他相信自己的產業出息便能超過家中的餘財。至於元娘的嫁妝,又是另一迴事了,總歸養得起數百女兵部曲。


    毫不意外地見他的關注重點歪了,謝璞歎了口氣:“絕大部分又充作你阿嫂的嫁妝送了迴來。外祖家中過得也不寬裕,舅母不願她沒有伴身的嫁資,便隻得出此下策了。不過,這樁婚事也是母親與她說了許久,才求迴來的。不然,舅母可能寧願她嫁去娘家趙郡李氏。此話說得遠了,家中眼下已經沒有什麽餘財珠玉之物,莊田店鋪亦不能給你,我改日迴陽夏老宅後,將那些珍藏孤本古書法帖送給你一半。”


    “我投軍行武,要那些孤本古書法帖又有何用?”謝琰很清楚,那數千卷孤本古書法帖皆是無價之寶,亦是陳郡謝氏陽夏大房最重要的根基。這些寶貝,一向都是留給嫡脈宗房繼承的,亦須得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這種時候,大兄莫忘了家規與家法,這些寶貝還是留給侄兒守著罷。”


    謝璞垂下首,半晌方艱難道:“你成婚,難不成我就站在一旁幹看著?我們陳郡謝氏又不是將你送入李家作贅婿,哪有什麽都不準備的道理?其餘的我不能做主,這些孤本古書法帖給了你,倒是比一直放在家裏安心。待兩三代之後,說不得他們什麽都守不住——陷於貧困之中,世家氣節又算得了什麽?”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進士考不上,就沒有其他的出路?咱們還遠遠不到山窮水複的境地,隻要你願意,柳暗花明並不是難事。孝順,自是孝在前順在後。重振家門讓祖先含笑九泉,讓母親得以安享晚年,才是真孝順。”謝琰收起笑意,鄭重地迴道,“至於我的婚事,阿兄的心意我領了,其餘大可不必。或者,待日後阿兄登上青雲路,再與我補上就是。”


    兩兄弟相視無言,次日謝璞便突然閉門不出。謝琰幾次去見他,他都托詞不見。於是,謝三郎便尋機會“巧遇”李遐玉,將她從忙碌的事務中解救出來。兩人坐在茶室裏煮茶解悶,謝琰無奈道:“我說的可有錯?本便對那些古書孤本沒有興趣,且好端端地將那些分了也不合適。何況,日後若是教母親與阿嫂知曉,家中定是吵吵鬧鬧、永無寧日。”


    “你顧慮得是。”李遐玉抿著他親自分的茶,精致的眉眼在嫋嫋茶霧中若隱若現,“隻是,兄長一片好意卻教你迴絕了,他又愧疚又難過,所以索性不見你罷了。說來,也是當局者迷的緣故,分明轉身便可另走一條道,他卻偏偏要在一條陡峭小徑上走到底。你明示暗示那麽多迴,他難不成毫不動心?”


    “……若論固執,他與二兄也是固執得很,與母親不相上下。明知有錯,也因愚孝一路前行。光是這些時日,我並沒有把握讓他的腦筋轉過彎來。”謝琰歎了口氣,“況且如今他不願見我,我大概也沒有機會再勸了。”


    “咱們再過去瞧一瞧。”李遐玉道,“你方才並未說清楚,如今已經有職田俸祿,手頭有些產業的事罷。他恐怕滿心以為,你的聘禮都是我們家置辦的,你這阿弟不是贅婿勝似贅婿,正懊惱後悔呢。”謝家大兄看起來是個對庶務並非一竅不通,卻並不知該如何打理的人。故而便推己及人,以為自家阿弟亦是如此罷。卻不知,這些經濟庶務,謝家三郎雖未親自安排,卻也熟稔得很。


    謝琰點頭稱是。他在李家過得安穩,謝璞心中滋味複雜難言,可能不經意之間便傷及了他的痛處。有些事,倒是說清楚也好些,免得他以為自家阿弟隻懂得行軍打戰之道,不懂得別的。嘖,曾經淪落到風餐露宿的境地,見識過各種艱難的生活,他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憤而出走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兩人來到謝璞暫居的客院前時,卻見院門虛掩,不似之前那般緊緊閉著。謝琰尚有幾分猶豫,李遐玉徑直推門而入,牽著他走入院中。客院到底狹小些,立在院中時,便能清楚地聽見東廂房中傳來的說話聲。謝璞自不必言,另外一人,竟是不知何時尋過來的李遐齡。


    “謝家大兄恐怕不是練字罷?分明在默寫,字寫得真是又快又漂亮。咦,這究竟是什麽書?我似乎不曾讀過,這些句子品起來真有意思。謝家大兄真是下筆如流水,恐怕早已是倒背如流罷!當真是厲害得很!”


    “我唯一的長處,也不過是記性好些罷了。家中數千卷書都看過,皆能記誦下來。隻是,僅僅如此,卻依舊考不上進士。作那些時政策論,絕不是擁有好記性便足夠了。”


    “那為何不考取明經科呢?我若有謝家大兄這般淵博的學識,縱覽了那麽多書籍,早便去考明經了。雖說姊夫與阿姊都覺得我小小年紀,不必太過著急。但我也想早些擔起家業,教祖父祖母能夠早日卸下重擔,安度晚年。李家隻得我一個郎君,阿姊將父母之仇報了,我若不能盡早入仕,便什麽也幫不得她。”


    “……你說得是,到底是作宗子重要,還是作孝子重要,我竟沒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看得明白些……”


    “我年紀小,或許將這些事想得太簡單了。不過,隻要心中信念不變,想來日後所作所為也不會生出偏差。”


    “信念……不錯,信念很重要,然而在其位謀其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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