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與立冬之時相差仿佛,正逢休沐之日。且十五歲生辰不同尋常,故而柴氏早便命李和、謝琰、孫夏必須從軍營中迴來參加家宴。因婚前避諱的緣故,李遐玉已經有些日子不曾私下見謝琰,心中亦有些淡淡的思念。然而,轉念想到月餘之後他們便要成婚,又不由得生出幾分喜意。


    及翌日,李遐玉照舊去往演武場習武,遠遠便見謝琰正與李遐齡對戰,刀光槍影帶起凜冽的殺意。她微微一笑,提著陌刀殺入其中,孫秋娘見狀也衝了過去,場麵頓時混亂起來。亂戰當中,謝琰用橫刀壓製著她,半引半退將她帶到旁邊。兩人皆出了一身汗,頭頂白氣繚繞,相視而笑。


    “何時迴來的?”


    “昨天深夜。因時候太晚了,又難突破重重障礙去尋你,便自行歇下了。”因著院子被改成了婚房之故,謝琰如今隻能在外院客房中歇息。孤零零地睡了將近兩年,也自然而然與李遐玉隔了開來,不好與過去那般時時相見了。


    “我以為你今早才能迴來。若是提早遣人送個信——”李遐玉想起祖父祖母在外院內院之間的層層布防,也不禁失笑。自從過完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五禮之後,兩位老人家不知為何便別扭起來。仿佛是不甘心讓謝三郎就這麽輕易娶得自家孫女歸,他們時不時便以循禮為名難為他,嚴令兩人不得如過去那般隨意相處,儼然便忘了李家好像從來沒怎麽遵循過俗禮一般。


    謝琰從懷中取出一支打磨精美含翠欲滴的長簪:“好不容易做出一支你能戴出去的簪子,這迴及笄禮能用得上麽?”長簪圓潤秀致,雕著長空展翅踏雲的一雙蒼鷹,鷹目顧盼間銳利含光,仿佛能從簪中破出振翅飛翔,栩栩如生。


    李遐玉雙目微亮,愛不釋手:“原本已經備好了三加三笄,主簪是祖母賜下的,用作三加釵笄時如何?”說罷,她抬起眼,眸光流動宛如水波:“想不到,三郎你那雙製弓磨箭的手,也能做出這般漂亮的首飾來。”


    聽她喚一聲“三郎”,謝琰隻覺得胸臆中仿佛顫了顫,含著綿綿情意:“前兩年好容易得了塊璞玉,不舍得隨意用了。之前本想用檀木給你雕支木簪,後來翻出這塊璞玉,便索性拿木簪練一練手,再細細雕琢了一番。”他並未提及,璞玉其實得了好些塊,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幸得絕大部分都不過是尋常玉石,否則教他這麽耗費下去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你也一定攢了不少木簪,都拿來與我瞧瞧。平日裏插著檀木簪也足夠了。”布衣荊釵又何妨?騎馬狩獵殺敵,也用不著什麽名貴的首飾,倒不如木簪更結實些。若簪頭磨得鋒利些,還能當成武器禦敵呢。


    “攢了足足幾盒,便是你每日換著插戴,應當也能戴大半年了。”


    兩人立在一旁低語著談笑,李遐齡與孫秋娘時不時扭頭望過去,依舊覺得心酸複雜。因著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打了幾十個迴合便草草作罷了。不過,當孫夏與茉紗麗帶著十個月大的孫小郎過來時,演武場立即便熱鬧起來。孫小郎生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輪廓較之旁人也更深邃一些,瞧起來格外好看,然而性情卻與自家阿爺頗為相像,愣頭愣腦。


    孫秋娘與李遐玉都十分喜愛他,輪流將他抱在懷中,又拿弓箭與胡刀逗他。小家夥力氣奇大無比,掰住姑母與表姑母的手腕,堅定不移地伸手夠住刀鞘亮閃閃的胡刀。不過,裏頭的利刃他看不上,抓著鑲滿寶石的刀鞘就十分滿足了,咿咿呀呀地笑起來,露出米粒般的幾顆小牙齒。


    “前些日子剛學了個詞,買櫝還珠——這家夥哪裏知道,裏頭的刀刃才是寶貝呢?”茉紗麗有些無奈地搖首,“你們也別總拿什麽寶石逗他,光是刀鞘,他就收了好幾個呢。這樣的玩物,未免也太過珍貴了些。我看,憨郎做的小弓小箭就夠他頑了,三郎與玉郎也做了些木刀、彈弓,他揮得也很有勁頭。”


    “咱們家孫小郎,往後定會和他阿爺一樣,勇武無比。光是這身力氣,便足以傲視旁人了。”孫秋娘笑道,“阿姊你剛從莊園中迴來,恐怕還不知道罷——前兩日郭家世母帶著媳婦孫兒來咱們家,咱們孫小郎將郭小郎製得動彈不得,哭得驚天動地。誰知郭小郎哭著哭著,將咱們孫小郎也惹惱了,哭得嗓門更大,唬得郭小郎瞪大眼,連哭都忘了。”郭小郎便是郭樸的長子,年紀隻比孫小郎小一個月。


    “不僅氣力大,原來嗓門也比旁人大。”李遐玉失笑,戳著孫小郎的圓胖臉頰,“平日裏不怎麽見他哭,咱們早先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麽?”茉紗麗道,“他是個極好養的,若是吃飽了又有東西頑耍,便自顧自都能耍一日。我這當阿娘的幾乎都不曾聽他哭過幾迴,這次也將我嚇了一跳呢。不過,哭過了也罷了,根本不用哄便撅著屁股頑去了。”


    “這樣的性子才好呢,不嬌氣。”李遐玉道,掂了掂他的重量,“又重了好些。每日光是抱著他,便頗費手勁罷。”


    “可不是麽?就像抱了個秤砣在懷中似的。”孫秋娘接道,“過些日子與阿嫂比手勁,說不得我便不是對手了。”


    說笑歸說笑,習武仍須得繼續,茉紗麗便命仆婢將孫小郎抱在一旁,也與李遐玉、孫秋娘一同射箭熱身。孫夏、謝琰、李遐齡依舊分別對戰或獨自練習招式。多年過去,他們的一招一式中煞氣更甚,沒有絲毫多餘的華麗招式,教人看得心驚膽戰。


    練習完後,眾人便各自迴了院子。念娘早已經取出了妝匣等候多時,待李遐玉匆匆沐浴一番後,便勸道:“這可是十五歲的生辰,元娘若不好好妝扮一番,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時光?每次二娘千辛萬苦尋迴的上好脂粉都不曾用,便賞給底下那些小丫頭了,著實太可惜了。前些時日新送了些茉莉粉,不似鉛粉那般蒼白,元娘不妨試一試罷?”


    李遐玉實在拗不過她,隻得道:“可貼花鈿,不許描麵靨。”她一直不懂得欣賞那些世家官宦內眷們的妝扮風氣。在臉上點紅色或藍色的麵靨究竟何處覺得美?若是眼靨還好些,眼角勾個上挑的紅尾,瞧起來也精神。想到此,她又有些恍惚——眼靨究竟是何時起的風氣來著?她如何會知曉?


    得了她的應許,念娘便歡天喜地取出脂粉花鈿等,給她細細妝扮起來。薄施茉莉粉,用螺子黛勾勒眉峰,再於雙頰塗上淺淺一層胭脂,額間貼上梅花瓣似的花鈿,唇上抿一層幽香的口脂。


    梳著墮馬髻,插上白玉點梅步搖,點綴著幾圈細細的金釵朵,再簪上深紅的重瓣菊。待穿上銀紅色夾襖,披上雪白的貂裘之後,兩位貼身婢女看得雙目都直了,呐呐道:“咱們元娘這般模樣,比什麽世家小娘子都出眾呢。”


    可不是麽?美目顧盼,舉止優雅從容,隱約又帶著貴氣,絲毫不像平日裏英姿勃發的模樣。仿佛是哪家頂級門閥的小娘子,誤推門而入。讓上至李和、柴氏,下至孫夏、茉紗麗、李遐齡、孫秋娘甚至孫小郎,都看得目不轉睛。


    而謝琰卻絲毫未曾變色,隻垂目淡淡一笑:他早已經迫不及待,想將心上人娶迴家了。從今往後,便是她還有千般姿態,也隻能他一人欣賞。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元娘及笄


    十月初三,新雪紛揚飄落如絮,天地間一片茫茫。李遐玉倚在閨樓上,撥著弓弦,對準院中豎立的人形草靶,一連數箭射出,皆中要害。身上沁出些許薄汗後,她仰首望向烏沉的天空,卻見幾縷微黃的日光勉力撥開重重疊疊的雲,投入人世間。她不禁微微勾起嘴角,心中笑道:雪後初晴,果然是吉日。


    “元娘,娘子吩咐說,今日不必去內堂用朝食了。”思娘立在樓梯口喚道,“念娘已經命人備好了熱水澡豆,元娘不妨先沐浴罷。及笄禮的吉時在午時初,時候還早著呢。方才契苾娘子與二娘遣人來傳話,用過朝食後便來陪著元娘閑談。”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不過是及笄禮而已,又並非迎親禮,她們二人怎麽倒比我還緊張些?”說罷,她握著長弓下了樓,親自將弓掛在牆角,這才去了浴房沐浴。因這兩年調養身體之故,她日常洗漱沐浴的水都須得融入大量藥草與香料。柴氏所熟知的調理養顏方不知凡幾,不過一兩年,便硬生生將她被塞外的風沙吹得日漸粗糙的肌膚都養得白嫩非常。眼下,除去雙手重重的繭子之外,她看上去似乎與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並無不同。


    沐浴過後,帶著滿身馨香的李遐玉披著夾襖挽著濕發靠在熏籠上,閑來無事翻著謝琰借給她的十三經。思娘與念娘蹲在旁邊,一寸一寸幫她弄幹長發,忙得團團轉。茉紗麗與孫秋娘進來的時候,她恰仍披散著微濕的長發,斜倚在憑幾上,啜飲著溫熱的酪漿。思娘與念娘在一旁,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清點著待會兒行禮時用的禮服與簪笄。


    作為讚者的孫秋娘亦細細地查看著這些物什,輕快地笑道:“阿嫂,這采衣、襦裙與深衣都是我親手縫的。”茉紗麗頷首,接道:“與其問你,元娘身上哪一件衣衫是你縫的,倒不如問哪一件不是你縫的。恐怕除了胡服與丈夫衣之外,都出自你之手罷。”


    孫秋娘笑盈盈地頷首,忽又似想到什麽,輕嗔道:“可惜阿姊平時最愛穿的便是胡服與丈夫衣。”而她對這兩種衣衫偏偏毫無興趣,就喜歡折騰及胸襦裙、半臂、交襟長衫、夾襖、短襦、披帛之類的女子裙衫。


    “若與二娘的手藝相比,奴們給元娘做的胡服與丈夫衣便上不得台麵了。”思娘與念娘接過話,“幸得元娘也不挑剔,什麽都能穿得。”


    “聽說這采衣(童子服)便是及笄之前小娘子們該穿的衣衫?我外出時似乎見平民小娘子們穿過,不過,你們姊妹二人卻從未穿過罷。”茉紗麗又道,“也是,生得你們這般好的身段,還穿什麽采衣呢?”


    “滿了七八歲之後,等閑人家便不會讓小娘子穿什麽采衣了。若是及笄之前都穿著采衣,又如何能學會妝扮自己?當然,元娘也不愛妝扮,日後若沒有兩個得用的婢女在身邊,恐怕連螺子黛都不會用罷。”一陣笑聲由遠及近,便見李丹薇扶著腰走進來,也湊上來瞧那幾件衣衫與相配的簪笄,“衣衫很是精致,不愧是秋娘。說來,這些簪笄也都漂亮得很。這枝五尾鳳鳴含香簪應當是主簪罷,配釵冠的雙鷹簪亦很別致。”


    “十娘姊姊是有司麽?”孫秋娘道,“不如咱們換一換罷。讚者不怎麽費事,有司還須得托著放簪子的玉盤呢。”


    “不過是一個玉盤,又不沉,何必再換。”李丹薇瞥了瞥她,“橫豎你阿姊邀了我這個已婚婦人擔任有司,你便安心當讚者罷。到時候沒人會瞧著有司,都看著你這個水靈靈的讚者小娘子呢。對了,元娘,你從未提過,正賓究竟是哪一位?我阿娘念叨了一路,埋怨柴郡君為何不請祖母當正賓。她覺著,這靈州的小娘子及笄,能邀得祖母作正賓,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說到此,她言語間隱隱帶著幾分諷意:“卻也不仔細想一想,這些年祖母已經習慣於遷怒你們,多有失禮之處。柴郡君又如何會將這麽重要的事交給她?”


    李遐玉挑了挑眉:“若是當真邀了盧夫人,恐怕她不一定願意呢。祖母曾言,要是盧夫人勉強答應下來,及笄禮上又控製不住情緒,她怕是往後都不能給她什麽好臉色看了。所以,倒不如請一位相熟而又慈愛的正賓,也不拘什麽全福人的身份。”


    “莫非是——”李丹薇看向茉紗麗,“姑臧夫人?夫人前些時日剛來涼州,時候正好。”


    “確實巧得很。”李遐玉道,亦是含笑望著茉紗麗。世上哪有那麽多巧事?應當是茉紗麗偶爾聽聞祖母發愁正賓之事,才特地寫信將姑臧夫人從涼州請了過來。若論起慈愛的長輩,非姑臧夫人莫屬了。她們之間的淵源,也絕非姻親而已。


    同一時刻,河間府軍營中,謝琰特地向慕容若告了一日假。慕容果毅答應得十分幹脆,甚至索性披上大氅跟在他身後出了帳篷。謝琰往後瞧了一眼:“阿玉的及笄禮,想來並未邀慕容果毅觀禮罷?”小娘子的成人禮,別人家的郎君來湊什麽熱鬧?連他都不好出麵,隻想尋個合適的地點,遠遠觀看而已。


    “我隻是去接自家娘子,與你有何幹係?”慕容若斜了他一眼。


    兩人在馬廄中遇上孫夏——他倒是並不覺得慕容若與謝琰一同出現實在有些奇怪,隻道:“祖父嫌棄你們太慢,已經先走了。吉時在午時初,咱們若不緊趕慢趕,恐怕來不及哩。”


    “安心罷,來得及。”謝琰道,翻身上馬,策馬疾馳而出,慕容若與孫夏緊隨其後。


    將近午時,觀禮的客人們已經陸陸續續來到外院正堂當中。一般而言,小娘子們的及笄禮都在內堂中舉辦,郎君們的冠禮方在正堂中舉行。然而,李家為了顯示對自家小娘子的重視,特地使用了正堂。正堂十分寬敞,早就用屏風隔出了兩側,中間設有行禮之處與觀禮之處。


    柴氏與姑臧夫人攜手而至,不少受邀而來的世家官眷們見狀,禁不住又悄悄私語起來。雖說李家請的並非盧夫人,但這位姑臧夫人論誥命品階並不比盧夫人低。雖說是個胡婦,李家已經娶了她的孫女,成了親戚,作為正賓也確實十分恰當。隻是,不少人心中還有些陰暗的小心思,暗嘲著也不知這胡婦到底懂不懂漢家的禮儀。若是及笄禮中途出了什麽疏漏,李家的小娘子恐怕便要羞憤欲死了罷。


    “阿兄、大兄。”李遐齡瞥見正堂外一閃而過的身影,立即走出去將幾位不得其門而入者引了進來,坐在屏風隔離出來的西側間。因著被幾重屏風遮住了身形,並無賓客注意到他們。也因此,他們隻能透過屏風之間的縫隙,才能望見行禮之地。便是如此,謝琰也已經十分滿意了,靜靜地望著對麵,仿佛能透過屏風的數重綢紗,瞧見正在完全密閉起來的東側間中等待吉時的李遐玉。


    午時初,雅樂奏響,坐在主位上的李和與柴氏向眾賓客致意。李遐玉著一身朱紅鑲邊的烏色采衣,梳著雙丫髻,緩步而出,坐在席上。采衣本便有些寬大,加之雙丫髻給人的印象,襯得她仿佛年幼了幾歲。孫秋娘洗淨雙手,替她解開雙丫髻,梳成單螺髻。而後,李丹薇捧著發笄,隨著姑臧夫人步出。


    姑臧夫人慈愛地望著眼前低垂螓首的小娘子,吟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象征性地給她梳了幾下後,加上玉笄。李遐玉起身,謝過姑臧夫人,初加結束。


    而後,她迴到屏風東側的隔間中,換了一身與發笄相配的襦裙。襦裙看似素色,卻隱約透出精致的暗繡。上襦下裙十分貼身,裙腰挑高,亦讓她的身量顯得更加修長。而這般妝扮,方像足了及笄年華的小娘子。


    李遐玉再度步出,跪地拜謝李和與柴氏的養育之恩。接著,姑臧夫人替她再一次加簪:“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五尾鳳鳴含香簪在發髻一側輕輕顫動,鳳眼與鳳尾上點綴的玉石璀璨耀眼。好些觀禮者們禁不住交頭接耳起來,這枝簪子絕非尋常之物,那精巧絕倫的手藝,說不得應當出自宮中才是。李家怎麽可能得到這樣一枝簪子?從何處得來的?


    再加之後,李遐玉又換了一身玄色暗繡赤紅鑲邊的曲裾深衣。緊緊裹住身體的曲裾深衣,將她的玲瓏身段勾勒得淋漓盡致,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也愈發成熟,更似平日。而薄施脂粉的妝容近乎完美,令所有觀禮者都頗覺驚訝——她們絕非頭一次見這李家小娘子,果真是女大十八變麽?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動人了,較之世家貴女亦是絲毫不遜色。


    李遐玉仿佛並未注意到周圍的異樣目光,依舊態度雍容舉止優雅地跪拜下來,再謝李和與柴氏。姑臧夫人取過釵冠,替她戴上:“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此為三加,最後,李遐玉換上大袖連裳,三拜祖父祖母。孫秋娘將她引到醴酒席上,姑臧夫人舉杯祝辭,她略微沾了沾唇,灑酒以祭。姑臧夫人微微笑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我從未學過多少漢字,勉強給你取了個小字——雲鷹。希望你如發髻上這支雙鷹的玉簪一般,夷然無懼,振翅而飛。”


    “多謝夫人。”此小字雖非尋常小娘子所用,寓意卻令李遐玉十分喜歡。及笄時取的小字並不會常用,卻是主賓的祝願,亦是她對未來數十年人世嬉遊的期盼。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長安來客


    親迎禮的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八。及笄與親迎相差不過一個月,確實引來了許多善意的戲弄之語。李和與柴氏自是不舍得自家孫女嫁得這般早,但以謝琰家中的情形,延遲到李遐玉及笄之時便已經是極限。更何況謝琰已經年滿十八,轉年過去虛歲便二十了,婚事委實不能再拖下去,否則容易生變。謝琰當然極力主張盡量早些,隻有真正娶得佳人歸,他才能放下心來。否則,婚事一直拿捏在母親手中,指不定便會給他埋下什麽隱患。


    因著兩位長輩心中不舍的緣故,一度有些懶怠繼續籌備婚事。幸得諸多事項早便準備妥當,又有李遐玉彩衣娛親、按肩捶腿地陪伴多日,柴氏才勉強又打起精神。看賓客請帖與食帳等物時,老人家難免有些挑剔起來:“先前究竟是怎麽想的?才請了這麽些賓客,哪裏熱鬧得起來?你這一輩子就這麽一場婚事,若無十裏紅妝,怎能撐得起場麵?這食帳也太簡便了,就不該讓你們眼下成親,連鮮果和綠葉菜也備不齊全。”


    “說是十裏紅妝,不過是從咱們的老宅抬到靈州的新別院去而已。”李遐玉嫣然一笑,“祖母何必再費心思?三郎好不容易備了二十四抬聘禮,咱們總不能迴七十二抬給他罷?聘禮與嫁妝相差太多,可是會讓人笑話的。”新別院是座雅致的三進小宅子,與聘禮一樣,都是謝琰自行準備的。這座宅子隻是給二人新婚的時候住幾日,滿一個月後便搬迴自家老宅的新房中住。而二十四抬聘禮除了牲畜糧食鮮果油鹽醬醋之外,大都是名貴的綢緞帛紗,以及成堆的銅錢與暗藏起來的金製錢。這些能保存之物,都原樣充入嫁妝當中,將本便十分厚足的嫁妝塞得更是滿滿當當。


    “六十四抬,絕不能更少了。”柴氏道,“當初該分給他的那一份家業,也都放在你的嫁妝中了。光是莊子就有四個,店鋪十間。既然三郎在靈州已經買了宅子,我就不再給你添宅院了。日後待你們去了長安,再買個三進的宅子,算作你的嫁妝。”


    “莊子也不過四塊土而已,便占了四抬。”李遐玉道,“店鋪不必明擺出來,咱們家商隊的生意好,恐教有心人掛念。此外,長安居大不易,祖母便不必想那麽長遠的事了。眼下來看,至少五年十年內,我們都會住在靈州,好好陪著祖父祖母。”自從將一半部曲與女兵放為良人之後,光是她手底下便有數百人能得用。另有一半則死心塌地想跟在她身邊,根本不計較身份。故而,日後無論是嫁妝中的莊子、店鋪、商隊,或是自己的宅院中,事事都有信得過的人掌著,她隻需督查便可,也極為省事。


    “這種事哪裏能說得準。”柴氏將她攬入懷中,給她看賓客單子與食帳,“如今想想,也幸得是三郎娶了你。不然,眼睜睜看你嫁入別人家,豈不是像硬生生挖走了心肝肉一般?好孩子,你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往後隻管自在度日就是。無論住在靈州還是長安,都不須為任何人折腰。三郎若是護不住你,教你受了委屈,祖母便帶著玉郎憨郎打上他家的門去,讓謝家滿門出來給咱們一個公道。”


    “祖母放心。兒是什麽性子,祖母還不知道麽?旁人輕易奈何不得的。”盡管她沒見識過什麽內宅的手段,但仔細想想,半生順風順水的未來阿家王氏又拿得出什麽厲害手段?無非也就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招數而已,見招拆招便是了。


    祖孫二人正說著心裏話之時,自南往北的驛道上飛馳而來的數騎進入了弘靜縣城。下馬向行人打聽清楚之後,這幾位麵生的男子一路朝著李家老宅奔來。在望見那座大宅子的時候,為首的年輕郎君臉上浮現出些許複雜之色。


    “大郎,應該就是此處了。折衝都尉李家,弘靜縣中無人不知,絕對不會認錯。”一旁的部曲道,“咱們是上前拜訪,還是稍作歇息之後,明日再過來?如今風塵仆仆,恐怕上門拜訪有些不合禮儀。”


    年輕郎君垂目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沙塵,歎道:“已經足足八年不見三郎,我實在是等不及了。你們去通稟一聲罷,且不必提我是何人,隻須說拜見李折衝都尉與謝三郎便是。我不請自來,希望三郎別氣惱才好。”


    “是。”幾個部曲麵麵相覷,翻身下馬去閽室通報。


    “娘子,元娘,大門外有位自長安而來的客人,說想拜見阿郎與謝郎君。不過,既沒有拜帖,也沒有什麽信物。”不多時,大管事李勝的聲音便在內堂外響了起來,打斷了祖孫二人的親熱。柴氏眉頭微挑,命貼身侍婢與管事娘子去外頭查看情況:“長安的客人?為首者大致什麽年紀?”


    李勝答道:“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郎君。”


    “或許,是三郎的長兄。”李遐玉略作沉吟,果斷地起身,“雖不知其來意為何,不過,還是應當好生招待。長兄為父,三郎雖口中不提,心中對長兄亦是頗為掛念。如今能得見,想來他應當很高興。速速派人去軍營,將祖父與謝郎君喚迴家來。”


    “你說得是,長兄如父。若他對你們的婚事……都已經要親迎了,這時候便是反悔也已經太遲了。”柴氏神情凜然,雙目瞬間銳利如電,“是很該將你祖父喚迴來,看看這位謝大郎到底要做什麽。若是連謝大郎都對付不了,如何能應付你那位太原王氏的阿家?”她冷哼了一聲,又看向心愛的孫女:“你想自己出麵見一見他,還是讓玉郎去見他?”


    “玉郎到底年紀小些,還是兒去罷。”李遐玉道,“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但他貿然上門亦不怎麽合規矩,應當也挑不出什麽不是來。”說罷,她翩然起身,帶著思娘與念娘往外行去。因為了取悅祖母的緣故,最近她都會特地換上女裝打扮,並由得念娘與她修飾妝容。眼下披著火紅狐裘,穿著窄袖交襟夾襖與及胸六幅裙,臂彎處挽著輕飄飄的夾纈披帛,也正是適合見客的裝扮。


    來到側門附近後,李遐玉便停下了步子。遠遠望去,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年輕男子正靜立在馬邊,旁邊簇擁著幾個魁梧的虯髯大漢。他身量修長,麵容清雅,與謝琰生得有五六分相像,神情氣質卻更沉鬱一些。粗略看去,此人確實是大家子弟做派,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幾分閑雅趣味,令人望之便覺得猶如畫中仙一般。而謝琰許是離家太久的緣故,優雅瀟灑自是半分不缺,卻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不至於太過高高在上。


    謝璞仿佛察覺了她的目光,抬眼望過來,微微一怔。


    “不知謝家大兄遠道而來,祖父與三郎此時都尚在軍營之中,並未在家。”李遐玉收迴視線,淡淡一笑,朝他輕輕頷首致意,“不過,貴客到來,自是不能失禮,故而祖母命兒前來相迎。”


    謝璞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行了個叉手禮:“小娘子客氣了。某急著想見三郎,倒是忘了今日並非休沐,不曾遞上拜帖,實在是失禮了。既然他們不在,那某明日再過來便是。可否煩勞小娘子與某轉告一聲?”


    “家中已經派人去軍營中尋祖父與三郎,謝家大兄稍候片刻,他們大概一兩個時辰後便能迴返了。”李遐玉道,“而且,家中已經備好了客房。想來謝家大兄一路飛馳勞頓,應當已經很疲憊了罷?不妨就在家中住下?弘靜縣地方小,並沒有什麽過得去的客棧,謝家大兄恐怕也不會習慣,就容我們做一迴東道罷,待會兒見祖父與三郎也更便宜些。”


    謝璞猶豫片刻,頷首道:“那便有勞小娘子了。”


    “大管事,帶著貴客去歇息罷。”李遐玉便吩咐道。李勝遂親自命仆從給客人們牽馬,又引著他們往外院客房而去。走得遠了,謝璞依然依稀能聽見,那位小娘子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諸事:“在正堂中準備個上好的席麵,將新釀的葡萄酒取出來。待祖父與三郎家來了,直接讓他們過去。另外,那幾個部曲看起來頗有些眼熟,順便將馮四師傅叫過來給他們作陪。”


    然而,李遐玉雖已經安排妥當,謝琰卻是獨自迴來的。這些時日以來,他雖瞧上去與平日相差無幾,照舊發狠操練兵士,而後恩威並施,卻沒有人知曉,他幾乎每一天都數著日子過。任何人都不會比他更期待吉日頃刻間便至,他能安安穩穩地完成婚事。卻不料,臨來自家大兄居然冷不防地從長安奔了過來。


    他為何會過來?一路上,他盡量冷靜地思考此事,且不吝往最壞的方向去想:莫非,他剛寫信告訴他自己即將成親,他轉頭便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如今這般匆匆不告而來,便是想取消這樁婚事?眼下隻差親迎禮未完成,婚事早就已經板上釘釘了,他絕不容許任何人來破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兄弟相見


    卻說謝琰迴到李宅之後,便吩咐仆從暫時不必通知謝璞,且先帶他去見李遐玉。因著事情實在有些緊急,柴氏也並未計較他們婚前見麵之事。她斜了李遐玉一眼,將孫秋娘與茉紗麗攬過來說話,又逗弄著孫小郎,揮揮手便讓李遐玉出去了。李遐齡望著自家阿姊的背影,疑惑道:“祖母,今日難不成發生了什麽事?”以柴氏與李遐玉對家中的掌控,專心讀書的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什麽消息。


    “能發生什麽事?”柴氏道,轉而又蹙起眉,“怎麽不見你們祖父迴來?”元娘明明命人去喚了兩人,難不成都發生了這般的大事,他還惦記著軍營中那點事,不願家來不成?那可不行!這可是事關孫女的終生大事,輕忽不得!


    此時,李遐玉也有些疑惑地在謝琰身後掃了幾眼:“祖父呢?怎地隻你一人迴來了?”


    “我攔住了報信者。”謝琰平靜地迴道,“在不知大兄的來意之前,不好讓他見祖父,免得說錯了什麽話,反而惹惱了祖父。”他必須問清楚謝璞此行的目的,方能放心讓他拜見兩位長輩。不然若是出了什麽疏漏,反倒教長輩們對謝家留下了壞印象。當然,以他的立場迴首看去,謝家其實也沒殘留多少好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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