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幾位的恩情。”烏迷耳很是觸動,慎重地朝他們行禮,“以前確實是我太過狹隘……你們日後便都是我烏迷耳的兄弟!若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盡管說就是!另外幾個攻打長澤縣的部族可查出來了?我們鐵勒人也信奉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我會替你們好生打探消息!不過,若是他們並非什麽大奸大惡的部族,就恕我不能祝你們一臂之力了。”


    “無妨。你們安身立命不容易,也不必理會這些紛擾。”李遐玉瞥向他,神色平靜,“既都是鐵勒部族,也不好讓你們插手我與他們之間的恩怨。盡管放心罷,我不會濫殺無辜,定會查明此事再動手。”


    草原上的冬季既漫長又殘酷,許多部族悄無聲息地消失,亦有一些部族默不作聲地崛起。就在這個冬日,足足五六個部族失去了名字與圖騰,失去了精壯的控弦勇士與族長。餘下的奴隸與老弱婦孺以及不懂事的幼童,不得不追隨一位名叫烏迷耳的男子,建立了名喚鐵力爾的部落。在鐵勒語當中,鐵力爾有強大而正直之意,正是烏迷耳所追求的理想部族。在部族充分融合的過程中,自是出現了許多不滿的聲音,皆被烏迷耳強行壓製下去。至於那些曾經心生仇恨者,則早已被徹底肅清。


    鐵力爾部落,就這樣悄悄地盤踞在漠北草原的東部,暗中與來自大唐的粟特商隊往來,用牛羊馬匹與珍貴的皮毛換取糧食、香料、絲綢、茶葉以及金銀器物。在變得足夠富有與強大之前,他們宛如蟄伏的狼群一般,從未露出過自己鋒利的爪牙。


    同樣在這個冬季中,一支大唐的斥候軍隊,帶迴了足以教人震撼的戰果。區區二百四十府兵以及數百部曲女兵侍衛,殺敵五千眾,殲滅五個膽敢來犯大唐的鐵勒部落,既是“上陣”又是“上獲”,足以教靈州上下一片嘩然。年輕的校尉慕容若,他麾下的旅帥謝琰,兩個名字,再度進入朝中不少重臣的視野,亦令伯樂們津津樂道越發期待。


    最終,慕容若得計五轉功勳,升為果毅都尉,暫時不離開河間府。謝琰則計三轉功勳,接替他成為校尉。他麾下之人,皆紛紛計勳三轉或者二轉,孫夏升任旅帥,郭樸升任隊正。其餘各種封賞,足以令其他府兵眼紅耳熱。


    ☆、第一百一十章  悲盡喜來


    適逢元日,年歲更替之時,弘靜縣城中處處響徹著爆竹之聲。驅儺隊伍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帶來了驅除邪祟、保佑來年五穀豐登之類的祝願。貞觀二十年再度安然無恙地度過,貞觀二十一年即將來臨。無論是北疆靈州、夏州、涼州等諸地的百姓,或是長安城中喧鬧歡笑的民眾,都祈盼著這將又是安寧而富足的一年。然而,朝廷中的高官與鎮守北疆的將士們卻早已嚴陣以待。


    李家老宅中,外院正堂前,幾堆竹節正熊熊燃燒著,發出劈啪的響聲。正院屋簷底下圍起了避風的行障,李家老少們皆正襟危坐,笑看仆婢們輪流上前領賞錢。因謝琰與孫夏此番功勳卓著,柴氏心情極好,很是大方地給了他們比往年更多幾成的賞錢,令仆婢們皆是眉開眼笑、感念無比。


    “所有部曲女兵,都重重給賞。”李和猿臂一揮,“若無他們盡心盡力,咱們家如何能出得這般年紀輕輕的九轉護軍、七轉輕車都尉?若是元娘也能請得功勳,恐怕六七轉也是少不得的!”說罷,他很是感慨地望著含笑舉杯敬酒的謝琰與忙不迭斟酒的孫夏:“你們二人既有能力亦有運道,絕不能錯過如此良機!”


    “能力且不提,孫兒們的運道確實不錯。”謝琰將酒一飲而盡,“祖父當初若如孫兒們這般,能得貴人不斷提攜,定也不會止步於折衝都尉。”他早已知曉,李和全憑著驍勇與一身戰功,從部曲、兵卒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然而當部曲時殺敵無數也無功勳可得,放為良人之後作兵卒亦是曆經千生萬死。功勳計轉看似公平得很,其中卻有許多值得計量之處。往高了計與往低了計全然不同,吃了敗仗還會削奪功勳。故而,他雖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卻僅僅隻是八轉上輕車都尉。


    “孩兒什麽都不必想,隻要跟著三郎就什麽都能掙來。要說功勞,也都是三郎的功勞。”孫夏搔著頭,敬了謝琰一杯,而後又轉向李遐玉,“按我說,也該讓女將出出頭。阿玉這樣的身手,又得了那麽多功勞,居然連一點犒賞也沒得到,實在不公平。”


    李遐玉飲下杯中酒,似笑非笑:“阿兄怎知我得不了犒賞?祖父先前正與都督提起此事呢。十娘姊姊捎信說,都督也很是讚賞我,有心為我討些功勞。不過,眼下暫且不是時候,日後再說。”能夠給予女眷的功勞,也隻有命婦的身份了。若是成婚之後討個誥命身份,大概也容易許多。


    孫夏恍然大悟,忙又與她飲了一杯。孫秋娘與李遐齡也是頭一迴聽得此事,兩人都高興得很,也過來湊熱鬧。謝琰微微一笑,低聲吩咐幾句,令侍婢們將他們的酒都兌上水,免得互相灌來灌去都吃醉了。


    柴氏望著他們,眉眼之間皆是慈和的笑意:“說來,因你們戰事著緊,不得不給憨郎、茉紗麗換了吉日迎親。此事是咱們家的不對。你們這兩日去靈州向姑臧夫人拜年時,可得替我們好生賠罪。”


    “祖母放心,兒省得。”李遐玉應道,“方才祖父提起給部曲女兵賞錢之事,不如祖母做主,喜上加喜,再給他們都配個好親事罷。過些日子,我想將一些人放為良人,由得他們想當府兵也好,經商也罷,務農亦無妨,總歸能有產業安置下來。”


    柴氏怔了怔,鬧騰的李遐齡與孫秋娘也突地停了下來。一家人的目光都齊聚在李遐玉身上,卻見她釋然微笑:“祖母,阿爺阿娘的仇既然已經報了,我也不再執著每迴都隨著兄長們外出。部曲女兵既然都能獨當一麵,又立了這麽多功勞,也不好再拘著他們。而且,新人也可漸漸練起來,往後能差使的也會越來越多。”


    李和撫了撫長須,道:“你這些年東奔西走,身子骨也該仔細養一養。”


    柴氏聞言也立即皺起眉:“你既然能看開些,再好不過。行軍打戰,看似並未受什麽重傷,其實風餐露宿的也極為傷身子。不論是你,還是三郎、憨郎,這些時日都須得好生將養一番!”她早年隨著平陽長公主行軍,身上也留了頗多暗傷,以至於好不容易才生養了一個兒子,沒能再得一個體貼爺娘的小娘子,一直頗為遺憾。如今,自是不能眼睜睜見心愛的孫女亦因此而受了什麽虧損。本想改日好生勸她一勸,不想她卻自己想通了——生養不過是其一,將身子骨養好最為重要。


    “兒都聽祖母的。”李遐玉笑道,“便是讓兒天天飲那些苦藥湯子,也絕不皺一下眉頭。”她並非人事不通的小娘子,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年紀,應當有些成人的征兆了。然而,該來的卻遲遲未來,祖母與貼身侍婢們早便發愁得很了。如今心願已償,自然須得對自己更好一些。


    一家人圍著火爐共同守歲,一直持續到子時之後,方各自迴院裏休息。李和依舊精神奕奕地喚著孫兒們明日一早演武場見,柴氏則叮囑著孫女們小心莫要受寒。幾個孩子一一應了下來,將孫秋娘送迴院中之後,李遐玉卻轉而去了小祠堂。


    小祠堂的香案上,擺著她的父親李信與母親孫氏的靈位,四時鮮果與三牲祭祀從不間斷。小香爐中燃著檀香,輕煙嫋嫋,宛如白霧。她在香案前的茵褥上跪下來,親手燒著自己抄的《地藏經》與《阿彌陀經》。因甫歸家不久,又正值年節,來不及做道場,她隻能日日抄經焚燒以示虔誠了。


    “阿爺阿娘,當初攻破長澤縣城的惡人,兒已經尋著了,為你們和那些無辜百姓都報了仇。報完仇之後,兒突地有些迷惘,不知往後還能做些什麽,究竟該做些什麽。然而,仔細想想,這些年兒剿馬賊殺薛延陀人,也並非僅僅隻為了報仇而已。這般快意恩仇的生活,應當就是兒最向往的日子。當然,日後不必一門心思地想著報仇雪恨,隻需憑自己的心意出征就是。若有閑暇,也應當多陪一陪祖母和玉郎……”


    她燒完經文,又命思娘與念娘將角落裏的那個大木箱拖過來。打開木箱,其中皆是她所熟悉的家中器物以及孫氏的首飾等。幸而這些年粟特商隊來往漠北並不勤快,惡賊們留著這些也隻得自己使用,家中財物竟然追迴了一半。剩下的那些不知所蹤,但她已經很是欣慰了。


    一件一件地親手擦著這些器物首飾,分類放置妥當,她眼前仿佛浮現出當年在長澤縣城裏那些無憂無慮的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祠堂的門忽然吱呀響了起來,李遐齡與謝琰默不作聲地跨入內,跪坐下來與她一同細細擦洗著。


    擦著擦著,李遐齡輕輕哽咽起來:“阿姊……我……”


    “你記得多少?這是阿爺阿娘放在正房中的鎏金盒子,裏頭常年放著些散碎金製錢;這是阿娘的妝匣,拆成了好幾個,過兩日便讓人重新裝起來;這是阿娘的牡丹金玉鐲、蝦須鐲,白玉步搖、赤金蟲草釵;這是阿娘特地給我打的瓔珞圈;這是你最喜愛的小銀馬。”李遐玉一件一件細細地數過來,“鎏金銅瓶,銀香爐……”


    “將這些舊物追迴來,咱們也多留幾個念想。”她感慨地道,又翻出一個耀眼的紅寶錯金鐲子,“這是祖母給阿娘的,說是傳家之寶。明日拿去給祖母,日後也好傳給你的媳婦。”


    這番話,讓原本有些自責又有些傷感的李遐齡哭笑不得。虛歲不過十二的少年,性情又敏感,漲紅了臉道:“阿姊若是喜歡,就拿去戴著……”他抹去了臉上的淚,直勾勾地望著自家阿姊袖中露出一角的障刀:“我……我想要這柄障刀……”他依舊記得,當年阿爺配著障刀、橫刀,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


    李遐玉頗有幾分不舍地撫摸著障刀的刀柄,將上頭的刻紋深深地印在心底,這才塞進他手中:“拿去罷。”仔細論起來,當年因阿弟身體弱又不喜習武的緣故,倒是她與阿爺更親近些。舊物不過是念想,給了他也合適。


    李遐齡珍之重之地將障刀摟進懷裏:“阿姊放心,我一定每天都好好擦拭它,也會繼續好好習武,不教它明珠蒙塵。”


    “我相信你。”李遐玉道。謝琰不知何時命了人過來將這些器物都分了小箱子裝好,分別送去了正院內堂與李遐玉的院子,又雲淡風輕地對姊弟二人道:“時候不早了,迴去歇息罷。明日還須得早起,尋個合適的時候再來拜祭嶽父嶽母也不遲。”


    剛開始議親不久,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改了口,李遐玉與李遐齡都已經習慣了。姊弟倆都覺得他說得不錯,於是便離開祠堂,緩步迴了自己的院子。謝琰特地將李遐玉送迴院子內,摒退左右,握住她的雙手,方道:“阿玉,我所思所想依舊如前——無論你想過什麽樣的日子,都使得。無須顧慮旁人的想法,隻需你自個兒高興便可。放部曲與女兵為良,是你心底的真意麽?”


    李遐玉微微頷首,勾起嘴角:“你放心,這確實是我心中真意。這些部曲女兵隨我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地立下赫赫功勞,卻不能得到相應的功勳,實在是委屈了他們。故而,我想將他們放為良人,一則可入河間府軍籍成為你麾下府兵獲取軍功,二則日後可光明正大地成為你我可依賴的勢力。以他們的能力,拘於部曲或奴婢的身份到底太可惜了些。更何況,不過是一半人放為良籍而已,還剩一半呢。再尋些新人,補充進去就是了。以祖父的身份,養五百部曲已是極限。”


    “你說得是。”謝琰道,“我和玉郎身邊其實都缺少得用的差使之人。”他們早已不分彼此,這些部曲女兵既然足夠忠誠又有能力,自是能夠替他們做更多的事,日後亦不必困於身份而不得寸進。


    “這些年,祖母到底孤單了些,我也想多陪一陪她。”李遐玉又道,“至於出征,你們的功勞已經夠讓人眼紅了,漠北又有烏迷耳在,想必短時期內應當用不著你們了。馬賊如今也漸漸銷聲匿跡,就容得我歇一歇,而後再練一練新兵罷。”


    “也好。”謝琰淺笑道,“我雖希望你時時快活,卻也不願你吃苦受累。”


    兩人脈脈相望,到底因夜深之故,不得不分開。謝琰走出院子,想到待孫夏娶親之後,緊接著便是他與李遐玉正式議親,心中亦是輕快許多。雖說他知道李家所有人都並不在意,但以校尉之身議親娶親,到底比旅帥更好聽些。


    想到此,他便覺得,孫夏的迎親禮定在正月十八,委實有點太晚了。此外,通婚書到底請誰出麵寫就送出?若能讓大兄謝璞出麵自然最合適,但他依舊不能冒險。不然,便隻能試著請李都督了罷?作為上峰,身份足夠貴重了。


    心裏盤算著這些,聽著斷斷續續的爆竹聲,謝三郎難掩喜意。


    轉年便見喜,貞觀二十一年應當是個好年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時日匆匆


    時光荏苒,匆匆而過,轉眼便又是兩度春秋。


    時值重陽,靈州城內秋色正濃。諸多赴各家賞菊宴的牛車馬車在街道上奔走,更有登高望遠者佩戴著茱萸往城外行去。一輛不起眼的青帷牛車緩緩駛進了離利人市不遠的裏坊中,在一幢三路五進的大宅邸前停了下來。那宅邸門上掛著匾額,上書著“慕容府”。此三字雖為行楷,較之尋常書體筆跡卻多了幾分娟秀之氣。


    守在閽室中的門子迎出來,驅趕著牛車往內院而去。直至內院月洞門前,牛車才緩緩停下。車簾微動,兩位綺年玉貌的貼身侍婢小心翼翼地下了車,而後轉身相扶著兩名身形輕巧的少女下車。


    那年紀較長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身量較之常人高挑幾分,梳著雙環望仙髻,戴著瑪瑙紅寶梳、金銀錯蟲草釵,插著金色的重瓣菊。一身八幅的石榴裙,配著藤黃色的夾纈半臂,舉手投足間微微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年紀較幼的少女約十三四歲,梳著單螺髻,戴著碧玉攢珠步搖,插著赤黃的重瓣菊。一身六幅的橘黃及胸裙,配著鵝黃色的絞纈半臂,勾勒出甫長成的身段。


    一位風華綻露,一位俏麗初成,一位宛如盛放含香的寒梅,一位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各有風姿,皆教人難以移開目光。


    “邀了你們來赴我的重陽宴,原以為還是如往日那般呢,想不到卻都盛裝打扮起來。實在難得一見,可得教我好生瞧一瞧,將你們這模樣都記在心底才好。”


    迴首見月洞門前,一位盛裝麗人含笑迎來,年長的少女輕嗔著上前把住她的手臂:“十娘姊姊怎麽出來了?眼下正是著緊的時候,可須得小心些才好。”年幼的少女亦攬住麗人的臂膀:“原本是我們來瞧十娘姊姊,可莫要成了煩擾你才好。”


    “怎麽?連你們都覺著,腹中這個比我更重要許多麽?”李丹薇似笑非笑地橫了兩人一眼,“就為了他,我便該每日都躺在榻上無所事事?不過是出來走幾步,身邊的每個人便都緊張得圍攏過來,像是我隨時都會摔倒在地似的。分明身子舒適得很,三天兩頭便讓醫者上門診斷開藥方,逼著我喝下那些苦藥湯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剩下的話到底不吉,她便是心中再如何不滿,也不可能說出口來。


    “姊夫如此著緊麽?”孫秋娘好奇地望著她微微凸突的小腹,含著些許敬畏之色,“也是因擔憂十娘姊姊之故罷?”


    “在姊夫心中,孩兒如何能比得上十娘姊姊重要?若是讓姊姊不痛快了,他恐怕心裏更不痛快呢。”李遐玉搖了搖首,笑道,“應當是崔縣君一片慈母心腸罷。姊姊且體諒她一二,卻也不必全由著她。畢竟這是慕容府,你才是當家娘子。”


    聽著她所言,李丹薇忽地噗嗤笑了起來,抬起手臂戳著她的額頭:“若是這話教我阿娘聽了,還不氣惱交加,數落你居然敢挑撥我們母女?不過,這些話我最愛聽。無論遇上什麽事,你總是替我著想,幫我說話,而她——”她眉頭緊蹙:“你絕不會知道,自我成婚之後,她每迴見我的時候都說些什麽。”


    “還能有什麽?”李遐玉有些漫不經心地掃過周圍的婢女,“無非是趕緊懷孕生子,一舉生下兩三個嫡子便徹底站穩了。再給貌美的陪嫁侍婢開了臉,生了庶子庶女的便放了良籍,從通房升作妾室,讓她們感恩戴德。為了平衡內宅,接著購置幾個身段妖嬈的歌舞伎,放在外宅中供郎君取樂,或者送與客人。不過,歌舞伎不可生子,須得灌幾碗藥下去,免得混淆了家中的血脈。”


    “……”李丹薇與孫秋娘瞬間無言以對。一個流露出些許果不其然之色,一個卻滿臉崇拜:“阿姊,這些祖母可從來沒教過,你怎麽知道?”


    “別管我如何知道的,你們隻說一說,官宦世家這樣的日子究竟過得有沒有趣味。”李遐玉挑眉:這種事還須得人來教麽?參加那些宴飲,聽幾句閑言碎語,再瞧瞧那些官宦世家的種種做派,便自然而然明白了。


    “當然沒有趣味。”孫秋娘不假思索地答道,“為何男子三妻四妾享用不盡,女子便須得與旁人爭奪寵愛?都是爹娘生養的,憑什麽女子便低人一等呢?何況,後宅人多,便是主母再賢惠,亦是多有不寧。好端端的家中烏煙瘴氣,成日鬧事,又何必呢?”


    “然而,舉天之下這些人家都是這般度日。故而,他們也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僅此而已。十娘姊姊不必煩擾,崔縣君耳濡目染以為世間夫婦大抵如此,你與姊夫情分到底不同。如何安排家事是你這位當家娘子決定的,便是陽奉陰違,她又能如何呢?”


    李丹薇沉默片刻,歎道:“我心中明白,阿娘不過是心憂而已。去歲茉紗麗婚後不過兩三個月便診出了身孕,年末便得了個大胖小子。她見我遲遲沒有動靜,擔心阿若不滿,給我找了好些醫者看脈調理。我原本心裏不急,看著她焦躁不安也覺得急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好消息,才鬆了口氣,她便又探問起了房內事……”


    “隻管拿好話搪塞過去便是了。”李遐玉安撫道,“崔縣君沒有惡意,十娘姊姊也很不必將那些話放在心上。將整個府中經營得滴水不漏,又何懼出什麽紕漏?而且,若是心緒不寧,恐怕對腹中孩兒亦是無益罷。倒不如想開些,隨心所欲些。若是實在不願在靈州待著,何不去賀蘭山下的莊園中度日?姊夫來往的時候亦便宜些。”


    “如今尚未滿三個月,須得閉門不出方可。待到能走動了,我定是要去莊園上的。”李丹薇道,唇角勾了勾,“不提此事了,眼見著一個月後你便及笄了罷?那時候我正好能出門,去參加你的及笄禮。說來,你的生辰在十月,你們的吉日就定在十一月,謝三郎也真是急得很呢。”


    “謝家阿兄已經苦苦地等了兩年,早便等不及了。”孫秋娘抿唇淺笑,眼眸中多了幾分靈動,“祖母命阿姊準備他們自個兒的婚房,阿姊卻不願隻得自己做主,每一樣都須得兩人過目覺著滿意方可呢!原本幾個月便能修葺好的新房,偏偏卻足足用了兩年才備好,樣樣都齊全得很,也實在不容易。”


    李遐玉捏了捏她的鼻子:“你還敢說這個?趁著機會,跟著我去一迴便要走幾樣東西。連玉郎都與你學壞了,每迴都不落空。上次看你的博古架上都滿了,將那些物事都放在何處去了?”


    “阿姊精挑細選出來的,必定絕非俗物。我自然要將這些都壓在箱底。”


    “橫豎你又不想嫁,拿這些壓箱底作甚?”


    “阿姊就不許我攢些好物事,日後留給外甥女麽?”


    李遐玉假作氣惱,輕輕掐了孫秋娘一把。孫秋娘笑嘻嘻地撲進她懷中,緊緊摟住:“隻要想到離開阿姊,我心中就痛不欲生。如今正好,往後還有數十年的日子,與阿姊相陪著度過呢!”


    李丹薇見姊妹二人皆是笑盈盈地,似乎對這般奇異的言論完全沒有任何異議,不由得笑了笑,似不經意地道:“如今你年紀還小著呢,莫說什麽嫁不嫁的。若是日後生了孩子,與元娘的孩兒結成婚姻,豈不是更有緣些?能將兩人的情分長長久久地傳下去?我早便已經想好了,元娘的兒女中,我定是須得要走一個的。”


    “不得不說,十娘姊姊你想得委實太長遠了。”李遐玉失笑道。


    “……十娘姊姊說得有道理。”孫秋娘怔了怔,竟當真仔細權衡起來,“我若是招個婿如何?”


    “何必招婿?”李遐玉隨口道,“家裏不是還有玉郎麽?你若是嫁了自家人,總歸也不會離家而去。何況又能接著替祖母掌家,也不須擔心玉郎娶了個小心眼的娘子,容不下咱們姊妹二人。”


    “他?”孫秋娘禁不住笑出聲來,哼道,“這幾年與他搶阿姊還不夠麽?日後還要與他搶?我倒恨不得他娶個小心眼的娘子,將他纏得緊緊的才好。如此,阿姊便是我一個人的了。”


    李丹薇接道:“這話若是讓謝三郎聽了,仔細你日後恐怕連他們倆的院子也進不得。”


    孫秋娘立即假作懼怕之狀,攬著李遐玉的手臂晃了晃:“阿姊可不許與謝家阿兄說!”


    “他耳目眾多,便是我什麽都不提,定也能知曉。”


    “也罷也罷,便是知曉又如何?他日日都須得去軍營,我還怕尋不著機會麽?說來,好不容易才避開他們,咱們自己行宴,便不提他們了罷?”


    “也好。就讓他們自顧自登高行獵去,咱們賞菊吃蟹。說來,十娘姊姊眼下不能吃蟹,莫不是連蟹也沒備幾隻罷?”


    “上好的糖蟹,我看著你們吃便是了。”


    三人說說笑笑,一路往內堂而去,滿院的金菊開得絢爛,襯托得秋色越發華美。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家眾人


    瑟瑟深秋轉瞬即逝,寒意蕭蕭的初冬將至,塞北迎來了一場薄薄的初雪。一場冬雪一場寒,前些時日仍穿著絢麗秋裳的人們紛紛著上夾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免受冬寒的侵襲。大街小巷中,城外的莊園裏交上來的糧食與野物都送入了主人家。無論是貧寒農戶或是官宦人家,都開始緊張地準備過冬,將柴米油鹽醬醋備齊,以熬過即將來臨的寒冬。弘靜縣的李家老宅中,此刻亦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大管事李勝麵帶喜色地清點著一車又一車的糧食野物以及木炭柴火等,時不時仔細翻看一番,才教仆從卸車入庫。


    “大管事,這是廚下擬的食帳,請過一過目吧。”廚房的管事腆著肚皮,捧著長長的食帳過來,“先前的食帳娘子不滿意,俺們趕緊又擬了一迴!若是再教娘子斥迴來,俺這管事大概就不必做了。唉,小娘子的及笄禮,咱們家也是破天荒頭一次辦,俺們都有些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了。”


    李勝打開食帳匆匆地掃了一眼,冷哼一聲:“明日便是小娘子的十五歲生辰,你們別光想著及笄禮,反倒是連主人家的家宴也忘了個幹淨。這食帳大差不差,給娘子送去罷。新鮮食材盡管采購來,一個月後還有大喜事要辦!”


    “是,是,某省得。”


    不僅外院忙忙碌碌,內院中的婢女仆婦們亦是將每一個角落都灑掃一新。數百盆花期較遲的晚菊點綴在樓台亭閣中,綻放芬芳。十月本便是人間芳菲盡的時候,秋菊隻能趕上最後的時刻,而寒梅與水仙花期尚早。故而,更多花瓶中插的是栩栩如生的綢花,桃杏梨梅蘭蓮,應有盡有,皆是孫秋娘與婢女們巧手紮出來的。


    提著沉重的陌刀經過幾盆晚菊邊時,李遐玉興致突來,端詳了半晌:“明日一早剪幾朵菊花供咱們自家簪戴,祖母瞧著應當會很歡喜。”十月初一是她十五歲的生辰,而十月初三便是她舉行及笄禮的吉日。李家人一向並沒有慶祝生辰的習慣,隻有逢李和與柴氏的生辰時,才會行宴。他們這幾個小輩生辰的時候,若能得空聚在一處便舉行家宴,若是連自個兒都孤身在外便隻能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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