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後,他成功地從都督家別院中將李丹莘喚了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李丹薇與慕容若。四人在附近縱馬,來到一片開闊草地上。慕容若與李丹薇下馬慢行,兩個少年郎則坐在草地上,眺望著遠方。


    李遐齡猶豫片刻,終於決定全盤托出,於是道:“十二郎,你可能替我評判一件事?隻要想到此事,我便覺得又惱怒又難過,完全無法接受,但其他人卻像是都很歡喜。我很想知道,難道真是我反應過度了不成?”


    “何事?”李丹莘被他這一番話勾起了好奇心,“竟能教你這般難受?且讓我也聽一聽,看看究竟是對是錯。”


    於是,李遐齡滿臉糾結地接道:“我阿兄……向我阿姊提親了……”


    “……”李丹莘半晌沒有反應,而後瞪大雙目,有些失禮地抬高了聲音,“謝三郎向你阿姊提親了?!”反問的時候,李十二郎多少有些難掩心中的複雜之意。想當初,他也曾想過娶李遐玉呢。若不是同姓,說不得祖父也會讚同他娶這麽一位小娘子。畢竟,以她的見識與性情,足以傲視某些光顧著內宅中饋之事、目光有些短淺的世家女子。


    “別——”李遐齡反射性地想要捂住他的嘴,然而卻已經遲了。聽得這句話的李丹薇和慕容若齊齊地轉過身,一個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另一個則有些耐人尋味。


    見他們的反應也與他完全不同,李遐齡索性也不再刻意瞞下去了:“一個是我阿兄,一個是我阿姊,你們就不覺得有些奇怪?!”


    李丹薇笑道:“玉郎,你這話好生有趣。他們又不是親兄妹,甚至也沒有正式結拜為義兄妹,亦並非同姓,絲毫沒有亂了倫理綱常之處,又有何處值得奇怪?你將謝三郎當成親兄長,難不成卻忘了他其實並非你的兄長?若是日後他重振陳郡謝氏,娶了旁人為妻,你們之間的情誼恐怕自然而然便會漸漸疏遠。如今他娶了你阿姊,成了你嫡親的姊夫,永遠都是一家人,難道不好麽?”


    李遐齡怔了怔,搖首道:“十娘姊姊方才所言,絕不可能成真。我相信阿兄,無論他娶了什麽人,都會將我們當成一家人,絕不會與我們疏遠。我隻是……我隻是不明白,分明我們以前都隻是兄弟姊妹之情,他們怎麽可能……怎麽會……”


    “怎麽不會?”李丹薇繼續循循善誘,“你對謝三郎確實是兄弟之情,但元娘與他卻可能自始至終都並不是什麽真切的兄妹之情。又或許,淺淺的兄妹之情早便成了男女之情,隻是你們都並未發覺罷了。如今是一家人,往後亦是一家人,你又何必計較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麽情意?而且,元娘嫁了謝三郎,從此便不必離家,這不是再好不過麽?”


    李丹莘忽然有些不合時宜地加上一句:“阿姊當初拒絕祖父許親給謝三郎,也是因發現他與李元娘二人之間並不尋常的緣故?”那時候他還覺得有些奇怪呢,自家阿姊怎會用那種嫌棄的口氣貶損謝三郎。原來隻是無法說出真正的理由罷了。


    “當初隻是直覺而已。”李丹薇道,“不過,我早便覺得他們遲早都會成為神仙眷侶。既是彼此的知己,又是彼此的依仗,稱為天作之合也不為過。”


    聽得此話,慕容若抬了抬眉,勾起嘴角:“如此說來,還須得加一個‘青梅竹馬’才更合適罷?俗話怎麽說來著?謝三郎應當算是折衝都尉家的童養婿。李都尉與柴郡君恐怕早便將他當成孫女婿了,自然是皆大歡喜。”


    被“童養婿”這個奇妙的詞驚得一時呆怔住了,李遐齡睜大雙眼望著慕容若,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喃喃道:“你或許說得不錯……所以祖父祖母才會如此歡喜。他們一直都盼著阿兄娶了阿姊,也算是招了孫女婿,阿姊就不必嫁到別人家去受苦受累了。”


    同樣被這個詞震住了的李丹莘扭過頭,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慕容若斜了他一眼,依舊保持溫和的笑容:“自然不會有錯。你想想,李都尉與柴郡君哪裏舍得你阿姊嫁出去?謝三郎雖看起來不像招婿,卻勝似招婿,又再可靠不過。換了誰家祖父祖母,不會成全他們呢?”


    李丹薇輕咳了一聲,正色道:“正是如此。玉郎,你或許並不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何會生出男女之情,隻是惱怒他們怎麽都瞞著你罷了。你細細想想,到底是怨謝三郎搶走了你阿姊,還是惱你阿姊奪走了謝三郎?又或者,隻是覺得他們二人若是在一起,便會忽略你?不過,在想著自己受委屈之前,也莫要忘了替他們想一想。這世上最值得你阿姊托付的人,究竟是不是謝三郎;而這世上最值得謝三郎娶的娘子,究竟又是不是你阿姊。”


    李遐齡愣了愣,猛然猶如醍醐灌頂一般醒悟過來。不錯,他隻顧著迷惑惱怒,卻忘了替阿姊阿兄著想。他們二人為何不能結親?若是對彼此有情,又為何不能成婚?除了謝琰謝三郎之外,他還能放心誰來娶走自家阿姊?除了阿姊之外,他又能安然接受誰嫁給阿兄為妻?


    他們一家人之間如此信賴親密,如何可能輕易接受忽然來一個外人,將自己的家人奪走?仔細想想,阿兄與阿姊確實是最適合的。如此,他既不用擔心有人突然冒出來搶走阿姊(諸如何飛箭),又不必憂心有人忽地心血來潮想嫁女與阿兄(諸如許多他或許不知道的人)。皆大歡喜?不錯,簡直十全十美!


    終於從牛角尖中轉過彎的李遐齡朝著李丹薇、慕容若與李丹莘慎重地行了個禮:“多謝你們的開解,我想通了,這便家去向阿兄阿姊道歉。”他不該轉身就跑,反而教他們擔心,也會讓他們生出誤會。


    “或許,他們所欠缺的,並非你的道歉,而是道喜。”李丹薇笑道,“替我向元娘轉達一聲道喜,旁的不必多說,改日我親自去問她。”


    “好。”說罷,李遐齡便翻身上馬,又一路飛馳而去了。


    李丹莘遙遙望著他,頗有幾分淡淡的憂傷。慕容若見狀,拍了拍他的肩:“雖說李元娘這般的小娘子委實少見,但你也不必太想不開。她這樣的小娘子不適合你,這天下間,恐怕也隻得一個謝三郎能製得住她。而你,隻消尋一個如你阿姊這般的小娘子便足夠了。”


    李丹莘歎了口氣,搖了搖首:“我對她……並無此意。隻是覺得,你們的眼光與運道都很不錯罷了。”


    聞言,李丹薇禁不住笑了起來,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放心罷,十二郎。你的娘子便交給我來物色,保管讓你娶個中意的,如何?遍尋靈州找不著,咱們就去長安找。總能發現合適的,絕不會委屈你。”


    “那我便先謝過阿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二郎:可惜我們為啥是同姓呢~~~(蛋蛋的憂傷)


    玉郎:╭(╯^╰)╮#(我們絕交!立刻!馬上!)


    謝三郎:^^(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李元娘:--(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李十娘:他隻是思春了而已,什麽意思也沒有,嗬嗬,別放在心上……(拖走傻弟弟)


    ☆、第九十七章  歡喜冤家


    李遐齡一路風馳電掣地迴到自家別院,翻身下馬後,迎麵就見自家大管事李勝正帶著一群仆從急匆匆走來。心中分明知曉謝琰必定已經隨著祖父前往軍營,他仍是禁不住問道:“阿兄可還在?我有事尋他。”


    “三郎君與憨郎君都去軍營了。小郎君若有事需轉達,不如某派人去帶個信?”李勝道。


    “算了,你有事盡管去忙罷。”李遐齡略有幾分失落,緊接著又趕往正院內堂去見李遐玉。他心裏一麵想著該如何與阿姊道歉,又一麵有些急切地欲讓她知道他如今的支持態度,還有些擔心阿姊會對他失望。仔細想想,阿姊一定從未想過,他的反應竟會是這樣激烈罷?作為阿弟,不替阿姊著想不說,隻顧著自己情緒失控,確實一點也不可靠。無論換了是誰,恐怕都會覺得難過罷?


    然而,當他懷著忐忑不安踏入正院時,卻並未瞧見李遐玉的蹤影。


    柴氏與姑臧夫人坐在內堂中,正攬著茉紗麗輕聲說笑。不經意間,柴氏瞥見他探頭探腦的模樣,嗔道:“玉郎,不可失禮,還不過來拜見姑臧夫人。”


    李遐齡遂撣了撣袖子,挺直脊背走上前,給兩位長輩行禮。


    柴氏又道:“一大早便衝出門去,又匆匆趕迴來,恐怕沒來得及用朝食罷?趕緊用些點心鮮果,且墊一墊。待會兒便要用午食了,多吃些。”經她這樣一說,李遐齡才恍然覺得腹中饑餓,遂聽話地去用了些吃食。因心中始終掛念著李遐玉,他並未在內堂中逗留多久,便告退離開了。


    這三進的院落並不算大,李遐齡一路走一路詢問,不多時便問得了李遐玉的行蹤。原來她因清晨未曾習武的緣故,特意去了校場練武。於是,他便又立刻趕往校場。遠遠便望見,自家阿姊正立在校場中央,揮舞著陌刀與思娘的一杆長矛對戰。刀光矛影交錯輝映,幾乎將兩人的身形完全遮擋住了,外人根本瞧不出任何空隙。然而,陌刀勢沉而長矛靈動,以力博巧,自是時時都會湧現出令人禁不住擊節而歎的種種妙招。


    李遐齡暫且放下了滿腹心思,認真地觀看起來。清晨他因心憂兄姊之故,並未專心練武,所以才恰巧趕到內堂聽見了那些話。如今眼見著阿姊打得如此精彩,他亦有些技癢起來,遂來到兵器架邊選了一柄橫刀。


    “嘖,終於舍得迴來了?”輕輕甩著長鞭的孫秋娘斜睨了他一眼,“我真想替阿姊問一問你,你今年究竟幾歲?都已經是半大的少年郎君了,居然還如此之不講理,可真是生平罕見。這世上的阿弟,若都如你這般不懂事,當阿姊的不知該有多辛苦!!”


    平常麵對她這般的冷嘲熱諷,李遐齡都能理直氣壯地迴幾句。這一次,他卻無言以對,心中更覺得羞愧難當:“我……確實是錯了。一時間很難接受阿兄與阿姊……所以才這般衝動。”說到此,他心中微微一動,抬眼望向對方:“難不成,你早便知道了?所以反應才如此平淡?!”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孫秋娘抬了抬下頜,“我隻知道,謝家阿兄會待阿姊極好,這便足夠了。而且,嫁給他之後,阿姊不必離開家、離開我們,一家人還能如眼下這般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我正求之不得呢!”


    盡管李遐齡亦是愈想愈覺得這樁婚事再好不過,但瞧著孫秋娘這般歡喜的模樣,便忍不住刺她一句:“阿姊是不必嫁出去了,但你遲早都須得嫁出去。到時候,隻有你一人孤身在外,想想也有些可憐呢。”


    “……”孫秋娘被他這般一噎,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那我不嫁還不成麽?!在家中修行,當個女冠,永遠都跟在阿姊身邊!哼!你怎麽不想想自己?遲早要娶妻生子,又要貢舉做官,日後恐怕一年半載也難得見阿姊一麵。嘖,我可真是同情你呢。”


    這下,便換成李遐齡覺得心酸難當了。然而,仔細想想,振興家業何其重要?作為男兒,確實不可能永遠沉溺在阿姊阿兄的寵愛之中。“我貢舉出仕,日後說不得便能幫上阿姊阿兄的忙。而你除了跟在阿姊身邊,還能為她做什麽?”


    孫秋娘的下頜抬得更高了,一臉蔑視:“嗬,貢舉出仕,說不得還須得等上十年二十年呢。而我,如今就是阿姊認定的軍需官,日後為阿姊打理經濟庶務,必教她有使不完的財物——你行麽?”


    她這般有理有據,李遐齡竟無言以對,隻能全方位地敗退。然而,他到底仍有些不甘心,於是便揮起橫刀,邀戰道:“罷了!別的不提,你可敢與我一戰?咱們也有些時日不曾打鬥了罷?我看你光顧著繡花,武藝定然都生疏了!”


    “要戰便戰!誰還懼你不成!”孫秋娘立即扔下長鞭,挑了一柄輕刀,便衝了上去。


    於是,待李遐玉與思娘結束比鬥之後,便見旁邊二人正打得熱火朝天。她方才並未注意到自家阿弟早已經迴來了,如今見他們打得正歡,不由得搖首微微一笑:“每到此時,兩人就如同倒退了好幾歲似的,孩子氣得很。偏偏,換了是其他時候,他們便很是冷靜成熟。也不知該說他們之間的情誼到底是好,或是不好了。”


    “不是有‘歡喜冤家’之言麽?”念娘笑盈盈地捧著杏酪過來,“想來,小郎君與二娘子便是這一類了。如今二人瞧著兩看兩相厭,說不得若是一時間分開了,便會彼此思念呢!日後各自成家立業,再想到如今的時光,恐怕也隻有懷念與快意罷。”


    聞言,李遐玉若有所思,仔仔細細端詳了兩人好半晌,方暗自想道:說來,若是秋娘嫁得太遠,一家人唯獨她遠遠離開,未免也太過可憐了些。不若眼下就替她好生物色靈州甚至弘靜縣內的少年郎。再過兩年,她亦將至豆蔻年華,也該議親了。


    這次激戰,李遐齡險而險之地勝了。他尚且來不及得意,孫秋娘便很不服氣地又邀了一迴戰。而這一次,是她贏了。打成平手,自然並非李家玉郎想要的結果,於是再度邀戰。二人為了孰勝孰負打來鬥去,都累得麵紅耳赤汗如雨下,仍舊不肯罷休。原本在旁邊觀戰的李遐玉剛開始時尚有些點評一二的興致,但見他們都將她忘到了腦後,全然沉浸在爭奪勝負之中,便索性自顧自地去射箭了。


    待得將近午時,他們依舊還如火如荼地打著,李遐玉不由得一歎,對思娘、念娘道:“兩人鬥得和烏眼雞似的,恐怕一時間不可能罷休。咱們且去正院內堂,稟告祖母與姑臧夫人。總不能一直讓長輩等著。”


    “是!”念娘迴首瞧了好幾眼,仿佛想到什麽似的,忽而笑起來。


    “你笑甚麽?”思娘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不免問道。


    念娘轉了轉眼眸,低聲道:“你不覺得,其實二娘子與小郎君也很相配麽?而且,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總比日後娶進來一個還須得娘子重新調教的孫媳婦好多了。換了陌生人,若見小郎君如此信賴尊重元娘與謝郎君,恐怕還不得多想幾分?自家人麽,便沒有這麽些顧慮了。”


    李遐玉瞥了她一眼,道:“你此言……倒是不錯。不過,婚姻大事,還須得看他們的。若是當真彼此厭煩,毫無男女之情,湊在一起也難熬得很。而且,無論是秋娘或是玉郎,都需得仔細擇一位佳偶方可。那些個心性狹小之輩,也休想進得咱們李家的門來,免得壞了家中的和睦。”


    “元娘這番話,聽來倒是極像一位阿家呢!”念娘抿嘴笑道。


    “是麽?長姊如母,可不就是一個阿家?”李遐玉道,想了想又一笑,“如此說來,有我這個一直待在家中的姊姊在,恐怕不少小娘子都不願意嫁過來罷?不過,玉郎年紀小,倒是不必著急。你們二人改天向外頭的管事娘子們傳個信,讓她們注意些適齡的小郎君,好生打聽記錄下來,也好為秋娘擇婿。”


    “是。”思娘與念娘齊齊應聲。


    李遐齡與孫秋娘都並不知自家阿姊已經開始操心他們的終身大事了。兩人打得渾身酸痛,最終以勝負局數相等,不得不握手言和。迴過神來之後,早已經過了午時,李遐玉亦是不見蹤影。李遐齡遂急匆匆地,又趕去她的院落裏見她。


    見到阿姊之後,李遐齡眨了眨眼,突然仍是覺得有幾分酸意:“阿姊……你和阿兄……”


    李遐玉見他這般神色,早已知道他想通了,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無論如何,你都期盼我過上這世間最快活愜意的日子,我亦是同樣。原本我便想找個合適的時候,徐徐向你說明白。如今看來,倒是免了這些嘴皮子功夫了。也不知是誰,竟幫了我一個大忙。”


    “是十娘姊姊。”李遐齡迴道,“她還托我向你們道喜——我也,我也想恭喜你們。”


    “你的恭喜,我收下了。”李遐玉的神情越發柔和,“玉郎,改日咱們一同去拜祭爺娘罷?這個消息,我也想早些告訴他們,好教他們徹底放心。”


    “好。”李遐齡頷首,“擇日不如撞日,過些日子就要到中元節了,咱們去做個整月的大道場,一同齋戒。”


    ☆、第九十八章  旁觀送嫁


    時光倥傯,瞬息之間便又至仲秋時節。雖則零零星星仍有薛延陀人與突厥降部你來我往的消息,但到底漠北那些遊牧部落已經漸漸緩過勁來,並未貿然全部南下,侵擾大唐邊疆。即使如此,李和依舊嚴令謝琰繼續待在軍營中練兵,又命李遐玉不可輕舉妄動。雖說李遐玉覺得自家祖父的反應有些激烈,卻也遵從了他的命令。不過,往日裏還能圍剿馬賊為民除害,而今她隻能帶著一群群人時不時上賀蘭山四處轉一轉,方能繼續磨練女兵與部曲們的反應與血性了。


    又是一日清晨,靈州正中主道附近的某座裏坊中,酒肆甫開張不久,便迎來了幾位打賞格外大方的貴客。這一行人既有白皙俊美的郎君,亦有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更有作胡服打扮的小娘子,另有婢女部曲護送,顯然來頭不小。他們要了二樓臨窗的一間雅室,又讓夥計上了幾壺上好的陳釀清酒與佐酒的吃食,而後紛紛各自坐下來。


    “姊夫怎麽不留在都督府相送一番?”李遐玉接過思娘倒的桃漿,含笑問道。


    慕容若挑起眉:“那一房人瞧見我就不自在,我又何必自找無趣?”他似是並不在意李九娘平素的輕蔑之態,啜了一口清酒,朗朗笑道:“而且,瞧著十娘與她姊妹情深,執手相看淚眼,我心裏也很是堵得慌。待他日軍功加身,去往長安之後,再讓她們幾姊妹重聚,不知又會是何等場景了。”


    “想必定會……十、分、有、趣。”李遐玉領會了他的言下之意,脆聲笑起來。


    “這李九娘確實不是什麽好人。”茉紗麗輕哼了一聲,難得露出幾分惱意,“都說隴西李氏貴女儀態端方、禮節周到,但她看著我總像是不懷好意……或者說,我就活像是他家的奴婢似的。”她的漢話並不算得太好,很是勉強地說出了自己的感覺:“我也不想理會她,在都督府的時候隻與十娘一同說笑。後來與祖母說起此事,祖母也隻教我不必為這種不相幹的人生氣。”


    “李九娘素來便瞧不起寒門子弟與外族人,就像是這世上隻有他們五姓七家那些頂級世族才最高貴似的。阿嫂不必與她計較,以她的脾性,去了長安見了那些鮮卑高門,必會受到教訓。”孫秋娘寬慰她道,“而且,說來李九娘已經算是不錯了,至少心事都會顯露在臉上。那李八娘才是一肚子壞水呢!幸好她已經嫁了,眼不見為淨。”


    “我聽聞,李八娘成親時,你給十娘姊姊出了好幾個主意,想要下一下她的麵子?”李遐玉斜睨了她一眼,“幸好十娘姊姊沒有聽你的,睚眥必報也須得看時候才好。若是惹急了她,誰知她又會做出什麽事來?”


    孫秋娘臉微微一紅,搖著她的手臂嗔道:“看她做下的那些事與所受的懲罰,總覺得還是太便宜她了,所以才想教訓教訓她。”


    “如今咱們並沒有教訓她的借口與實力,便是你心中再不甘也隻能暫且放下。”李遐玉道,“此外,教訓人也不必像我這般直來直往。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豈不是更好?你若能修得七八分彎彎繞繞坑人的功夫,我日後便不需替你擔心了。”


    聽罷,孫秋娘連連頷首,李遐齡則憑著“天敵”的直覺,立即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阿姊,哪有你這般教妹妹的?她本來就虛偽得很,時常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若是再厲害些,豈不是會禍害更多人?”


    慕容若也噗嗤一聲笑了:“玉郎說得有些道理。元娘,你教妹妹可真是不拘一格。”


    “小娘子厲害些又有什麽?”茉紗麗則表示支持讚同,“而且,如果秋娘將那些欺負咱們的人都欺負迴去,不是很痛快麽?秋娘,你好好學,學會了之後再教我!我雖然討厭那種彎彎繞繞,但也不想因為聽不懂,白白被她們嘲弄欺負。”


    孫秋娘愉快地應了一聲,遂暗自揣摩起來。李遐齡一口暗血哽在心裏,十分不熟練地轉移起話題來:“我隻聽說,李八娘嫁的是滎陽鄭氏子,李九娘又得了什麽婚事?知己知彼,往後也好多注意些。”他一直忙於進學課業,便是曾厭惡李九娘對自家阿姊無禮,也從未關注過她的婚嫁之事。


    “好像是範陽盧氏。”慕容若淡定地迴答,“盧夫人的族侄孫。”


    “原來這樁婚事是盧夫人促成的。”李遐玉略作思索,“嘖,該說什麽好呢?十娘姊姊這般的好孫女,偏不能入她的眼。而對李八娘、李九娘,她倒又是偏袒又是寵愛,可真是奇怪得很。不過,隻要有都督在,十娘姊姊與姊夫便不會吃虧受累。”


    “十娘早便想開了。”慕容若接道,“這麽一大家子人,哪能討得每個人歡喜?盧夫人是祖母,隻管尊著敬著便是,旁的再多也不會有了。若她隻想要個和樂融融的假象,誰又裝不出來呢?至於幾房之間的暗潮洶湧,且看往後就是了。”


    這時候,倚在窗邊的孫秋娘忽然笑道:“送親的車隊來了!這裏果然瞧得很清楚!哎呀,果真比李八娘出嫁的時候更氣派許多。阿姊,以李七娘與李八娘的脾性,若見了這般浩浩蕩蕩的嫁妝車輛,心中該是如何嫉恨難當呢?”


    “嫁妝很多?必是盧夫人私下貼補了不少。她們都嫁入世家,又遲早都會去往長安,嫁妝多少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開。至於私下裏到底誰會占上風,我們便不知曉了。”李遐玉道,也走過去隨意地看了幾眼。


    “說起來,阿姊,為何李七娘、李九娘都是送往長安發嫁?而李八娘與十娘姊姊都是在靈州出嫁辦喜事?”孫秋娘又問。


    “因為李七娘與李九娘嫁的人家都在長安,自然由長安發嫁更合適。李八娘嫁的人家據說雖已經在長安定居,卻因與都督相交甚深的緣故,自願來到靈州娶親,再直接迴滎陽族中祭祖。至於十娘姊姊——”李遐玉笑著瞥了慕容若一眼,“約莫是姊夫太主動的緣故罷?為了娶得十娘姊姊,不惜一退再退,答應了都督諸多條件。”


    慕容若額角的青筋微微跳了跳,仿佛在無言地詢問:為何你會知道這些?!


    李遐玉擺出一付莫測高深的模樣來:“天下間作祖父母、父母的都是一般心思,哪裏會如此容易便讓你娶得十娘姊姊歸?” 而後,她便繃不住笑起來,再也維持不住世外高人的模樣:“不過,我也隻是猜測罷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孫秋娘、李遐齡與茉紗麗都滿臉佩服地望著她,又好奇地看向慕容若。便聽孫秋娘又問:“雖說在靈州迎親,我們都能湊熱鬧也很歡喜。不過,慕容姊夫,以鮮卑婚俗,婚禮的時候無需阿爺阿娘在場麽?”


    “我阿爺早逝,阿娘這兩日便會到靈州來主持婚事。”慕容若迴道,“若不是堂兄與貴主皆不能輕易離開族中,恐怕也會動身過來。族中曾遭逢變亂,隻餘下我們堂兄弟二人,其餘皆是不甚熟悉的遠親,所以我才連同族儐相都尋不出幾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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