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靈州,李都督立即招來李和等幾位折衝都尉,商量戍衛之事。夷男可汗憂心靈州設下陷阱,他們也擔心薛延陀人借著送嫁妝的時機安排細作、做出什麽布置來。位於北麵的河間府尤其須得加強警戒,防止出現任何意外。


    當然,這些都隻是明麵上的應對之舉。私底下,李都督遵從長安發來的密旨,調集了自家五百部曲,意欲假作馬賊伏擊薛延陀的聘禮隊伍,教他們最終隻能自認倒黴結不成這樁婚事。五百部曲極有可能不夠,但加上李和家的二百部曲、二百女兵,卻應是有七八分勝算了。思來想去,自家兒孫中竟無一人能夠托付如此重任,也教李都督不得不喟然長歎。倘若將這上千人都交給年僅十三歲的李遐玉,他亦有些不放心。


    恰巧,風塵仆仆前來給未來嶽家相看的慕容若解了燃眉之急。他帶了數百侍衛隨行,押送了足足幾十車的聘禮,足以展露出求親的誠意。李都督將他召到書房,與他關上門來說了足足一整日,見他舉止應對都很是妥帖,便覺得這個白皙俊美的鮮卑郎君格外順眼起來。權衡之下,他將此事交付給了新任孫女婿。


    不久,整座靈州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俊美出眾的吐穀渾王室已經向都督府求娶十娘子。此人不但生得極好,且出手大方,眼也不眨便在靈州城買了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邸,暫時住了下來。而且,他素來喜愛狩獵,時常帶著侍衛、部曲往來於賀蘭山與靈州之間。


    數日之後,靈州百姓們皆已經習慣吐穀渾侍衛風馳電掣策馬奔往賀蘭山了。當慕容若帶著上千部曲與侍衛浩浩蕩蕩地離開靈州的時候,竟無人心生懷疑。當然,隊伍中多了一兩個原本不該隨行的人,更是無人知曉。


    賀蘭山麓附近,此時已然降下初雪。李遐玉穿得嚴嚴實實,牽馬靜立在銀裝素裹之中。她身後,二百部曲、二百女兵亦是沉默而立。不多時,遠遠便奔來烏壓壓一群人,為首的正是慕容若、李丹薇與李丹莘。


    李遐玉目光流轉,迎了上去:“十娘姊姊和十二郎怎麽也隨著一同來了?這迴若是教都督知曉,可不會將這筆賬算在我身上了罷?”說著,她含笑睇向慕容若:“有了姊夫倒是不錯,許多事都能借著姊夫的名頭去做了。”


    李丹薇翻身下馬,因頭臉都被裹住,隻露出一雙美目,聲音聽來也有幾分不真切:“你不必擔心,這迴我們已經得了祖父允許,這才跟著阿若來了。我許久不曾外出,想趁著這次機會去漠北走一遭。至於十二郎,成日拘在家中也少了些膽氣與見識,合該多跟隨著你們到處走一走才好。”


    阿若?不過是短短一段時日,便已經這般親近了?李遐玉難掩頑笑之意,但眾目睽睽之下,兩人也不好互相戲弄,於是正色道:“如今天候日漸嚴寒,並非出行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十娘姊姊意欲同行,我自是沒有阻攔的道理。姊夫帶的人手足夠,專門撥些部曲看顧阿姊與十二郎便是。”經曆過剿殺馬賊之事後,李丹薇已經絕非那等需要照顧保護的小娘子。但到底姊弟倆比起他人仍然弱了幾分,格外注意些也是應當的。


    慕容若行了個叉手禮,笑道:“隻可惜謝三郎不在,我還想好生謝他一謝。”他話中意味深長,應當是知道了李都督先前亂點鴛鴦譜之事。若非謝琰心念不動,李丹薇又斷然拒絕,恐怕他便很難娶得佳人歸了。


    “姊夫隻想著謝阿兄,就沒想過謝我這個媒人?”李遐玉迴道,“此外,我寫與姊夫的信中所提到的事,如今辦得如何了?若此事不能成,你們迎親那日,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她所說的,自然是幫李丹薇請封縣主之事。有了縣主的封號,又嫁入吐穀渾王室,日後也無人敢輕易欺辱。


    聞言,慕容若神情中亦帶著幾分鄭重:“此事我有分寸,元娘盡管放心。十娘嫁了我之後,我必不會讓她受委屈。此次都督給了這般好的機會,我也一定會緊緊抓住,效仿契苾可汗,日後在聖人麵前掙得一席之地。”李遐玉滿意地頷首,李丹薇卻是雙頰有些發熱,低聲提醒道:“歇息片刻之後,便啟程罷。我與十二郎都能跟得上,你們盡管放心。”


    既然有心伏擊薛延陀的聘禮,自然不能在大唐疆域中行事。漠北又是鐵勒諸部固守之地,很難無聲無息地將一千餘人帶進去伏擊,而後巧妙地脫身而出。故而,也隻能選擇氣候不定的大漠之內。


    因有謝琰繪製的輿圖,李遐玉與慕容若很快便確定了幾個合適的伏擊地點,而後悄悄沿著賀蘭山的山麓一路向北而去。河間府戍衛的府兵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不但裝作沒有瞧見這大批人馬,還很細心地給他們清掃了馬蹄印等痕跡。


    薛延陀人準備的聘禮中有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馬匹,行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其求親使已經在長安和靈州之間來迴了一趟,小可汗突利失護送的聘禮卻不過剛抵達大漠北端而已。眼下已是入冬的時節,漠北的草原早已經枯黃,鐵勒部族不得不遷徙去水草更為豐美之地。一路上,許多牲畜便因草料不足而病死、餓死,足足折損了一成。即將要越過的,更是缺水少糧草的大漠,還能保住多少牲畜?


    一心想著爭功的突利失這才發現,要將數萬頭牲畜長途跋涉送到靈州,實在是太艱難了。越過大漠之後,這些牲畜能剩下五六成,應該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雖說這皆是因夷男可汗擔憂橫生枝節,力求盡快將新興公主娶迴的緣故,但送聘禮的是他,這些過錯也少不得必須他來擔著。當然,受訓斥都是小事,突利失並不在意口舌上的得失。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大唐天子的態度——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下去罷。


    滿腹心事的突利失並沒有發覺,自從進入大漠之後,便有千餘人分作數十個斥候小隊,緊緊地盯住了他們。薛延陀的聘禮雖然豐厚,但護送聘禮者足足有四五百騎士。有如此眾多的鐵勒精兵護送,大漠之中的馬賊也絕不可能壯著膽子前來劫掠。故而,數日過去,薛延陀人都已經漸漸放鬆了警惕。此時此刻,他們擔心的並不是劫掠,而是如何盡量保住每一頭活著的牲畜。


    然而,即便是將給人吃的糧草全都讓給牲畜,即便是小心翼翼繞來繞去走綠洲最多的路線,仍然保不住這些疲憊而又饑餓的牲畜。每天都有牛羊死去,馬的耐性更強一些,卻也都病懨懨的。想到聘禮嚴重不足所帶來的一係列後果,突利失幾乎要絕望了。


    ☆、第七十五章  和親事絕


    狂風卷起漫天沙土,如無數細小的利刃一般襲向越過戈壁荒漠的行人。唿嘯的風聲幾乎遮蔽了所有聲響,亦將數萬頭牛羊的哀鳴淹沒在其中。然而可怕的並不僅僅隻是這沙暴,還有緊接著降臨的劇烈暴風雪。轉眼之間,天地便一片茫茫,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著,仿佛脫離了塵世。


    戈壁某個被石塊圍起的角落中,數百人正匍匐在數尺深坑之內,躲避這突如其來的狂沙暴雪。刺骨的寒意自幾乎被吹飛的帳氈外傳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將所有人都凍僵,他們隻能緊緊地擠在一處以體溫取暖。李遐玉依偎在李丹薇身邊,兩人互相揉著四肢活絡筋血,旁邊則簇擁著同樣互幫互助的女兵們。她們外圍不遠處,慕容若正認認真真仔細照料著李丹莘。


    “這大漠的氣候實在太過詭異。”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李遐玉從懷中取出一小壺烈酒,飲了幾口取暖,再遞給李丹薇,“這兩年出入大漠無數迴,都沒遇見過如此劇烈的暴雪。”說到此,她愁色盡消,忽地一笑:“看來,也是天命不佑薛延陀人。不需咱們出手,他們也會自取滅亡。”數十萬頭畜生,憑著幾百騎士與上千奴隸又能護住多少?待這迴暴雪結束之後,恐怕到處都是凍斃的牛羊馬匹罷。薛延陀人不願以金銀財物作為聘禮,一心掠奪鐵勒諸部的牛羊充數,最終卻是自作自受。


    “如此甚好。”李丹薇也喝了些烈酒,臉頰燒得微紅,“咱們不出手,薛延陀人便尋不出任何嫁禍的借口。說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何他們就不願等上幾個月,待春日牧草豐美之時再來送聘禮?便是我從未養過牛羊也知道,須得給它們備上充足的牧草,才能走過這茫茫戈壁大漠。”


    “恐怕是擔憂時間拖得太長,大唐找借口悔婚罷。”李遐玉已經有幾分醉意,隻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這般顧慮也不無道理。而且,八月末從薛延陀牙帳出發,十月末怎麽都能走到靈州,隻要多備些幹草,倒也不懼牛羊折損兩三成。不過,他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天意不成全的結果。經過這次暴雪,那些牲畜恐怕連兩三成都保不住。”


    “元娘,凍死了那麽多牛羊,想來薛延陀人也不可能將它們全都帶走。”旁邊的女兵小頭領安娘與定娘皆有些雀躍,“咱們自從來了這大漠,便沒嚐過幾迴葷腥,不如多留幾日,也好慶賀一番?”


    “那是當然。”李遐玉微微一笑,“大家盡管敞開懷吃喝,好生犒勞自己!”這迴眾人都不曾殺人見血,就當是出門散一散心也好。“這種天氣,咱們便是將牛羊肉都帶迴家去,亦是無妨。”此處離大唐也不過是催馬奔馳兩三日的距離罷了,就當作是冬狩收獲了獵物,且新鮮著呢。


    “十娘姊姊,可惜姊夫這一迴不能用薛延陀人的頭顱換取軍功了。”她轉而又想到慕容若的立場與誌向,頗有幾分可惜。當然,無論如何,慕容若的起點也比謝琰高些。隻需弘化公主呈上折子,他至少能從校尉一職往上遷轉。


    李丹薇捏了一把她的手臂,嗔道:“才提起吃食,又說到頭顱。好好的胃口都要教你敗光了。功勞什麽時候不能掙?這迴若是真殺了薛延陀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換取功勳。倒不如像如今這般鬆快些得好。”


    不遠處的李丹莘聽兩人說著“頭顱”這般可怕的詞,居然還一臉不變的笑意,禁不住有些頭皮發麻之感。他心中長長地歎了一聲,看向旁邊神色一如往常的慕容若:姊夫的喜好,果真是不同常人。自家阿姊也就罷了,到底誰有那個膽量,將李元娘給娶了?不論是誰,那絕對都是真正的猛士,他一定會終生敬佩此人。


    靠著幾乎凍成石塊的幹糧與烈酒,一群人終於熬過了持續兩三日的暴風雪。畢竟這是大漠,風雪不可能持續太久,如此突然地降下大雪冰雹已經是數十年難得一見了。兩家部曲與吐穀渾侍衛從帳氈的角落中鑽出去,分別清理積雪,打探薛延陀人的動向,收集附近綠洲的柴火以及牲畜糞便等供生火之用。


    待到終於搭起了帳篷,柴火劈啪地燃燒起來,便有斥候悄悄拖了幾十頭凍死的牛羊迴來,稟報道:“粗略看去,牲畜約莫凍死了五六成,凍傷的也有不少。那薛延陀的小可汗看著像是傻了,正直挺挺地站在邊上發愣。護衛騎士倒是不曾出事,那些個驅趕牲畜的奴隸也凍死凍傷了好些,許多人都正在哀嚎。”雖說不論是唐人或是吐穀渾人,與薛延陀人都有血海深仇,但到底也隻是針對那些劫掠入侵的騎士。眼睜睜看著數百奴隸生生凍餓而死,便是再鐵石心腸,也難免生出些許惻隱之心。


    “你們拖迴牛羊的時候可得小心些,別留下什麽痕跡。”李遐玉隨口道,“此外,趕緊與其他斥候小隊聯係,讓他們盡快迴來,不必再緊緊盯著了。”說罷,她抿唇淺笑:“定娘安娘,還等什麽?牛羊肉隨便取用,你們便盡管大展身手就是。”


    女兵們都嘻嘻笑起來,這個說想炙肉,那個說想燉骨頭湯,瞧著竟也與尋常小娘子一般無二。思娘與念娘則收集積雪燒開了水,供李遐玉與李丹薇擦拭淨身。待收拾妥當之後,兩人坐在火堆邊輕言笑語起來,完全不似剛經曆過風雪深埋的折磨。


    “如今想來,崔尚書當初在薛延陀設下的局,可真是一環又一環的劫。那小可汗突利失原本有望接替可汗之位,但此事之後,天災也會被歸結為人禍。誰叫他才是送聘禮的人?不怪罪他還怪罪誰去?被逼到絕境之後,兄弟鬩牆大概便離得不遠了。若是薛延陀內亂能將那些控弦之士消磨幹淨,日後平定漠北便不必太過費力。”


    “夷男可汗尚在,便是兄弟相爭,也不可能公然打殺起來罷?這突利失也是生不逢時,恐怕下場堪憂。”


    “不錯,他的長兄大度設便是因兵敗而威望盡失。說不得他也會淪落到這般地步。不過,到底不是自己的過錯,他又如何能甘心?”


    李丹莘與慕容若進得帳篷時,便聽兩個小娘子笑談著薛延陀的形勢,所言皆有理有據,教人不知不覺便聽得入了迷。李家小十二郎從前隻知頑耍與進學,便是聽父兄說起政務之事,亦隻是匆匆帶過,何曾聽過這些?他也顧不得在心中感歎什麽,乖乖坐在旁邊,豎起耳朵認真地邊聽邊思索。


    慕容若心中自有溝壑,但聽李丹薇與李遐玉議論政事,也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他不動聲色地加入了兩人的討論,越發覺得火光之下侃侃而談的李丹薇耀眼動人,心中禁不住一熱,暗暗盤算起了娶得佳人歸的好日子。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突利失徹底陷入了絕望。數萬頭牛羊馬匹,完好活著的如今隻剩下二成左右。他幾乎已經無法估算,到達靈州之後,這些“聘禮”究竟還能餘下多少。然而,便是再絕望,他也不得不繼續往南行。否則,若是再被困在大漠中,這些牲畜盡數死去,他恐怕便不得不背負著罵名趕緊出逃了。去靈州之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也許大唐天子確實仁慈,能原諒他呢?阿父仙去之後,他必會百倍千倍待新興公主好,如吐穀渾那般成為大唐忠心耿耿的女婿。大唐既然能善待突厥人,善待那些內遷的鐵勒部落,自然也會善待歸降的薛延陀人。


    於是,突利失勉強打起精神,加緊往靈州而去。無數頭凍斃的牲畜,都被他們丟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當然不會知道,有一千餘人正跟在後頭收撿“獵物”,權作這迴北赴大漠的收獲。而薛延陀人的聘禮隻餘下兩三成的消息,也早已經秘密傳迴了靈州,八百裏加急送到長安。聖人的新敕旨已經蓋上了璽印,隻等著合適的時機頒布。


    十月末,薛延陀人的聘禮送抵靈州。傳聞中比照著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準備的豐厚聘禮,卻折損大半,隻剩下二三成。原本接到消息大喜過望的求親使十分驚惶,負責送聘禮的小可汗突利失則使盡辦法,強烈要求去長安覲見聖人,向聖人解釋清楚緣由。李正明都督當然不願再給他們任何機會,立即上折子強烈反對與薛延陀人繼續結親。


    他的折子呈到禦前,即刻引起了朝堂中的大討論。原本就反對此事的一群大臣更是接連進諫,將此事的嚴重性大書特書,視為是薛延陀對大唐國威的冒犯。讚同此事的大臣們則日漸沉寂下來:將心比心,若是自家女兒要嫁給這等不知禮的女婿,如何能忍耐下去?更何況,薛延陀夷男可汗已經一再違背諾言,泱泱大唐又何必忍氣吞聲地持續退讓?既然身為四方來拜的天朝上國,便不僅該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也該有震懾四鄰的霸氣威勢才是。


    於是,聖人以薛延陀聘禮不齊備為由,絕了這樁婚姻,並斥責薛延陀對大唐不敬。此敕旨傳至靈州,小可汗突利失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至於薛延陀牙帳當中的夷男可汗,也隻能在拔灼等人要求處罰突利失的激烈爭吵聲中,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當和親失敗之事在漠北傳開之後,原本便各懷心思的鐵勒諸部越發蠢蠢欲動起來,薛延陀的聲望已經漸漸降到無法再轄製諸部的地步。


    虛驚一場、曾成日以淚洗麵的新興公主,亦很快便被聖人做主許給了趙國公長孫無忌的族侄長孫曦。這是長孫氏第二迴尚主,自是越發榮光無限。


    作者有話要說:  在史實當中,薛延陀準備的聘禮也是被一場暴風雪給毀掉噠


    二鳳立刻用沒準備好聘禮為借口,絕了這樁婚事


    薛延陀從此一蹶不振——欠了太多,也該慢慢還了


    嗯,這就是一樁婚事引起的血案(民族興衰)(喂)


    ☆、第七十六章  再提婚事


    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事斷絕的消息,不多時便在長安城中傳得沸沸揚揚。時常在平康坊風月三曲附近巡視的武侯們自是時不時聽得許多零星的小道消息,無不很是興奮地迴來說與謝琰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議論著長安百姓們的各種奇詭猜測,而謝琰早便收到李遐玉寫的信件,再清楚不過前前後後諸事,對這些自是一笑而過,不予置評。


    轉眼便又是休沐之日,契苾何力一早便遣了仆從過來,領著謝琰去將軍府赴宴。謝琰實在推辭不過他這般盛情,也隻得將武侯鋪中之事再度托付給郭樸,騎馬朝著位於長安城西的布政坊而去。將軍府是座五進三路的華麗宅邸,據說是禦賜宅第,樓台亭閣與景致都十分難得。然而,傳聞中契苾將軍卻是個不懂風花雪月的,設宴時從未想過邀人遊園。故而,至今將軍府的園林美景也隻是存在於內眷之間的傳說而已。


    謝琰下馬之後,便隨著態度和善的仆從與管事來到外院正堂。他原以為契苾將軍會邀上三五人一同談天暢飲,卻不料偌大的廳堂之中隻擺著兩張食案。契苾何力坐在紅泥小火爐邊,正親自執壺溫著上好的燒酒。仔細說來,契苾將軍並非不通漢家規矩之人,隻能說他確實很是欣賞這個小輩,願與他忘年相交,這才如此熱情。


    既然這位長輩真心相待,謝琰自然感念於心,上前幾步行禮道:“聞起來似乎是上好的劍南燒春?煮沸之後,酒性更烈些,正適合冬日飲用。若是可汗不嫌棄,便讓屬下來溫酒罷。在家中亦常為祖父溫酒,也算是熟練。”說罷,他便在火爐旁坐下,伸手接過酒壺,將酒香撲鼻的酒液傾倒進銅釜當中。


    “嘖,在我阿娘跟前便自稱‘孩兒’,好不親熱。怎麽換了在我跟前,就成了‘屬下’?” 契苾何力擰起眉,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悅,“旁人跟前守禮一些也就罷了,這裏就你我二人,難不成你不想認我這個叔父不成?”


    謝琰無奈苦笑,隻得又給他行了個叉手禮賠罪:“承蒙契苾叔父不嫌棄。”


    總算聽他喚了一迴叔父,契苾何力朗聲大笑:“好侄兒!說來,你的鼻子倒是靈得很,可見確實是個酒量不錯的。咱們先喝些燒酒暖一暖腹,然後再讓你嚐嚐我珍藏的葡萄酒。不醉不歸!”他話音方落,仆從們便陸陸續續搬了好些酒壇放在一旁。


    “孩兒可不敢耽誤叔父明日上朝。不如待到過兩日冬至的時候,再請叔父去酒肆裏痛快喝一場如何?”冬至是大節慶,休沐七日,便是稍稍放肆些亦無妨。


    “也好,你如今在平康坊武侯鋪宿衛?據說那裏常有醉酒爭風鬧事的。若是那些紈絝子弟羞惱起來遷怒於你,記得報上我的名號。雖說在長安城中我算不得什麽人物,許多人卻也須得給我幾分麵子。你如今根基尚淺,若是不慎折在這些犄角旮旯中,便太可惜了。”


    “多謝叔父,孩兒敬一杯,飲勝。”


    “哈哈,好!飲勝!”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轉眼一壺劍南燒春便見了底。契苾何力隨手取了個酒壇拍碎封泥,濃濃的酒香便湧了出來,竟是幾可掛壁的琥珀葡萄酒。謝琰連聲讚好酒,一飲而盡。如此一麵隨意用些吃食,一麵不停地飲酒,不多時竟已經下了好幾壇。


    觥籌交錯之間,他們又很隨意地說起了此次和親之事。契苾何力深恨薛延陀勸誘他的族人北逃,使得契苾部落一分為二,如今實力大不如前。同時,因他被背叛者劫持,困在薛延陀牙帳,令聖人不得不答應和親,故而他又一直對這對天家父女心懷愧疚。如今這樁婚事終於斷絕,他也頗為解恨,咬牙切齒道:“他日攻打薛延陀牙帳,我必要將其夷為平地,方能解心頭之恨!”


    謝琰給他斟酒,聞言頷首:“叔父記得將孩兒點為先鋒,也好讓孩兒衝鋒陷陣,多取些薛延陀人的頭顱。昔年孩兒曾親眼見他們攻打夏州長澤縣,殺了數千無辜百姓,害得元娘與玉郎失去怙恃,此仇必須百倍報之!”


    “好!”半醉的契苾何力拍案大笑,醉眼朦朧地盯著對麵的少年郎,“謝小郎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說來,你這般好的小郎君,該不會已經定親了罷?否則,為何阿娘不替我們家幾個小娘子想一想,將你說迴來?”


    也已經有些醉意的謝琰反應稍有些遲鈍,接道:“孩兒孤身在外,年紀也尚小,故而尚未定親——難不成契苾叔父想給孩兒說一門親事?”話甫出口,他便猛然清醒了許多,頓時有些懊悔自己方才這一句話中的說笑之意。


    然而,不待他將這番話圓迴來,契苾何力便瞪直了雙目:“來當我家女婿!我將大娘子許給你!”


    “……承蒙叔父厚愛,孩兒如今身份地位卑微,配不上大娘子……”


    “我絕不會看錯!你以後一定是個有出息的!性情又好,生得也俊俏,頗合小娘子們的心意,遠比那些個隻知走馬擊球、吟詩作賦的名門子弟好多了!而且,你我翁婿之間投契,往後就住在將軍府裏,每日習武飲酒,豈不是快活得很?!” 契苾何力越說越順暢,很是有條有理,竟全然瞧不出已經喝醉了。


    謝琰無奈,又推辭道:“孩兒想立業之後再考慮成家之事,說不得還須得等上五六年再說罷。”“先立業後成家”,這句李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一向都頗為讚同。故而他雖然已經遭遇過李正明都督的青眼相看,卻仍然並未仔細考慮過自己究竟想娶什麽樣的娘子,要一門什麽樣的婚事。他心中隻知道,娶親絕非小事。但讓他完全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裏卻又很是不甘。他家阿娘取中的娘子,絕非他心頭所好——而他心頭所好到底是何等模樣,他卻也一時想不清楚,亦沒有時間仔細去想。


    “正好我家大娘子年紀也不大,才不過十歲,多留五六年反倒是好事!”


    “……叔父應當知道罷,沙門都督已經與我家結親。按照禮儀規矩,兩家再度聯姻並不妥當。”


    “那小子姓孫,你姓謝,有何幹係?”契苾何力雙眉倒吊,甕聲甕氣道,“莫非你心裏不樂意?這才百般推辭?安心罷,我家大娘子生得不似我,五分像縣主五分像阿娘,絕不會辱沒了你!”


    “叔父言重了……”謝琰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是好。麵對一個醉酒之後變得無比固執之人,無論他道出再多的理由,他似乎也無法接受。難不成要暫且答應下來?不,此念頭一起,便即刻被他否決了。他絕不能說出任何惹人誤會的話來,免得日後更不好行事。當初姑臧夫人從來不提親事,恐怕也是無法為大娘子的婚事做主的緣故。臨洮縣主更不可能容忍自家掌上明珠被許給他這般的沒落子弟,想來契苾可汗亦是一時興起。


    想到此,他的酒意已然完全醒了,再看周圍,似乎已經無聲無息地少了一個仆從。於是他閉口不應,隻繼續勸酒,很快便讓契苾何力喝得昏昏沉沉趴倒在食案上。正堂北麵擺著一張長榻,正好可做歇息之用。謝琰便與管事、仆從一起,將他扶到榻上休息。


    就在此時,隱隱有暗香襲來,一位身披雪白貂裘、妝扮極為富麗的貴婦扶著侍女,踏進了內堂。她生著一雙吊梢鳳眼,望過來時隱含威勢,嘴角也抿了起來。謝琰心中知道,這便是臨洮縣主了。雖說被她以估量的目光看著,隱約覺得有些刺人,他的神情卻依舊謙遜平和,不卑不亢地行禮道:“某謝琰,見過臨洮縣主。”


    他躬身行禮,臨洮縣主居高臨下地望了好一會,才淡淡地道:“不必多禮。既然謝郎君是將軍看重的忘年之交,日後便多過來陪將軍吃酒罷。隻是,將軍喝醉的時候時常胡言亂語,方才所說,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某省得。”謝琰道。她不提是什麽事,他便也不提,就當什麽也不曾聽見就是了。


    而後,謝琰便告辭離開了。將軍府管事送他出門,臨來有些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大管事盡管放心,將軍不過是醉意上湧、一時興起罷了。某也無意高攀將軍府,能得縣主及時解圍自是再好不過。此外,將軍酒醒之後,煩勞大管事替某傳一句話,就說某最近定會尋訪些好酒肆,等著將軍一起去吃酒。”


    騎馬迴程的路途上,謝琰迴顧著這幾個月的經曆,心中若有所思。接二連三地險些被人強行許了親,或許,他確實已經到年紀了?可他論虛歲不過十六,依然有些太年輕了罷?與元娘一樣,且還得過兩年才適合說親呢。


    不過,接連拒絕許親可不是什麽好名聲,說不得旁人還以為他心思深沉,意欲日後得了功勳再求娶更好的婚事。而且,家中阿娘雖不見他也不管他,但從不會顧及他的想法,或許什麽時候便徑自給他定下一門婚事,讓他歸家去成親。他的婚事——若是自己不中意,誰也不可能逼迫他同意,就如同前途誌向,也隻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一番了。


    ☆、第七十七章  謝郎打算


    迴到平康坊武侯鋪後,謝琰將從路邊小酒肆中買來的兩壇上等新豐酒扔給了屬下,讓他們分著喝。在猛然響起的哄搶打鬧聲中,郭樸步伐輕快地走過來,低聲向他稟報了幾件爭鬥搶道之類的小事:“方才咱們有人瞧見,先前那幾個曾在中曲打起來的紈絝子弟,又前後去了南曲。若是遇上,說不得會再打上一場。聽聞其中一人是豆盧家的,一人是韋家的,其餘人等出身都不比他們高,應是依附他們的狐朋狗友之輩。”


    “派第三隊去附近盯著。若果真生事,及時將他們分開,令他們的仆從迴去稟報。實在不成,隻能抬出契苾將軍的名號了。”謝琰輕輕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短暫沉默,方道,“你確實是個細心的。若功勳遷轉趕上了他人,我會向祖父推薦,提拔你做隊正。”其餘人雖多次追隨他風裏來血裏去,但到底仍缺少幾分領兵的才能。郭樸此人細心且敏銳,又能服人,其實比孫夏更適合統領一群人。


    郭樸毫不掩飾地露出喜色:“多謝郎君提拔!”


    提拔歸提拔,元娘可不能許給你,我可是公私分明得很——謝琰心中想著,將從靈州新趕來的十來個部曲喚進自己的寢房中。這些部曲之首便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馮四,其餘皆是由馮四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部曲,亦是當年長澤縣兵亂之後留下的孤兒。


    那時謝琰命馮四救出了數十個被突厥人掠作奴隸的孩童,並讓他們自行選擇去留。願意為爺娘親人報仇的,便留在他身邊當部曲,滅去薛延陀之後再放為良籍;不願殺來殺去血肉橫飛的,便領一貫錢落戶弘靜縣或迴長澤縣。不過,邊民本便都是血性率直之人,這些孤兒無一退縮,皆毫不猶豫地決定成為謝氏部曲以報家仇,他也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私兵。郎君皆交給了馮四操練,小娘子則留在李遐玉身邊與女兵一同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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