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穀渾王室那一頭,對這樁婚事也頗為上心。見李家久久不曾迴應,慕容若不知又使了什麽法子,請了姑臧夫人與姑臧李氏的老夫人替他說話。李都督看了兩封信,將李丹薇、李丹莘姊弟二人喚到書房。


    李丹薇細細看了信件,勾起嘴角笑了笑:“姑臧夫人應當是看著他與謝三郎、元娘有緣,故而給他幾分麵子。至於姑臧房,話裏話外將他誇得天花亂墜,恨不得咱們家趕緊與他結親,應當有些內情罷。”她與姑臧夫人相處那麽久,當然知道這並不僅僅是麵子情而已。許是那位夫人當真覺得慕容若與她十分合適,才願意替他出言。至於姑臧房,或許曾與吐穀渾王室有過口頭約定,卻不願履行,所以慕容若轉而向丹陽房求娶,正中他們的下懷,才如此迫不及待罷。


    李丹莘亦將信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咕噥道:“那慕容若倒是頗費心思。”願意為自己的婚事費這番心思的郎君委實是太少了。絕大部分人僅僅是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暗中相看一迴覺得尚且不錯,就答應了。若是曆經艱辛才能娶得的娘子,應當會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罷。


    李都督覺得姊弟二人的迴應頗為有趣,撫著胡子嗬嗬笑起來:“他的反應倒是快得很,逼得老夫不得不迴信。對這樁婚事,他可謂是勢在必得。若是老夫尋出什麽借口不答應,或許他當真會說服河源郡王(吐穀渾王慕容諾曷缽)、弘化公主,上書聖人與皇後殿下罷。”按理說,便是聖人與皇後,也沒有隨意幹涉臣子婚事的道理。然而一則弘化公主乃聖人封的義女,慕容若也算是皇家子侄輩,為自家親戚賜婚也在情理之中;二則吐穀渾王室地位非同尋常,願娶漢家女自是再好不過,有何不能成全之理?


    “那祖父也不必再顧慮什麽,迴信應下就是了。”李丹薇很是平淡地接過話。


    李丹莘滴溜溜地轉著眼睛,難得鼓起勇氣提議道:“許親是一迴事,過六禮又是一迴事。在納征之前,祖父可得將那慕容若喚來靈州,仔細瞧一瞧他才好。阿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他娶迴去的。”說罷,他眼巴巴地望著李都督,心中卻不免想著:玉郎說得是,若是阿爺阿娘阿兄都不敢替阿姊說話,可不是隻能靠他了麽?他年紀雖小,但也是靠得住的!


    李都督瞥了他一眼:“難不成你以為,就你一人會替十娘著想?”作為祖父,他自是權威甚重,李丹莘不敢再多言,他卻突然又道:“十娘與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交好,十二郎也與他家的小郎君來往甚密,覺得那姊弟二人如何?”


    若是尋常時候,李丹薇自然恨不得用無數言語對李遐玉大加讚賞。但李都督問得很認真,於是她也慎重了些:“若無元娘,大概兒便不會有今日。她性情豁達,有勇有謀、有情有義,將來定然也不一般。”


    “玉郎於文武兩道都狠下了一番功夫。”李丹莘接過話,“先前他曾想過投軍,但後來念頭又變了。他雖小我兩三歲,課業進度卻與我一樣,想來日後會成為一個少年進士罷。”自從與李遐齡交往之後,他才明白身為阿弟到底該承擔什麽樣的責任——當然,這種話卻是不必盡數告知祖父的。


    “能得一二益友,此生便足矣。”李都督沉默了半晌,歎道,“門戶之見最為狹隘,幸而你們不曾受什麽影響。我隴西李氏丹陽房,其實也從來不在意什麽世庶之分。好生與他們來往,不必理會府中其他人的小心思。”


    “是!多謝祖父!”姊弟倆欣喜極了,立刻起身一同行禮。李都督在都督府說一不二,便是很少置喙那些小事,有他的吩咐叮囑,往後也不會有人會在此事上尋姊弟二人的不是了。眼下還有什麽比奉祖父之命交益友更痛快的呢?


    如此,李丹薇的親事便徹底定下了。然而,謝琰的身世所牽起的風波,在李家卻遲遲並未平息。李和與柴氏早已知曉,當然不會責怪他隱瞞;李遐玉亦是毫不在意,反倒覺得他一心振興門庭很不容易;孫夏、孫秋娘對世家譜係了解有限,雖知道陳郡謝氏曾經很風光,但也並未多想;隻有李遐齡一直悶悶不樂,見到謝琰轉身就走,遲遲不願與他交談。


    轉眼間便過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謝琰與孫夏即將啟程前往長安擔任宿衛之職。


    番上宿衛乃府兵的重要職責之一,距離越近的軍府輪番上京的次數越發頻繁,而距離較遠的軍府一年輪值一兩次便足夠了。於大唐腹地那些軍府而言,番上宿衛是常事,每年每一個府兵都會去長安走一走,邊疆軍府卻並非如此。


    在邊疆軍情較為緊張之時,附近軍府隻需番代征防,戍衛警戒,無須宿衛。靈州相距長安將近一千五百餘裏,又是邊關要衝,作為靈州最北麵的軍府,河間府一向甚少前往長安宿衛。自從大唐與薛延陀和親之後,才一年兩次輪換上京,每次由一位校尉帶著底下旅帥、隊正前去,攏共二百四十府兵。


    為謝琰等人請功勳、計遷轉的公文應當仍在戶部,他如今也依舊是隊正,隻管著手底下的六十府兵。但若無意外,待到從長安迴轉之後,他大概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正五品),亦將擔任旅帥一職。孫夏自然也會是五轉的騎都尉(從五品),任隊正。因六十府兵中有重傷尚未痊愈者,郭樸便順理成章地加入軍府名籍,成為他們的屬下。


    待到府兵們開拔那一日,李遐玉等人特地守候在弘靜縣城之外的驛道附近。二百四十府兵都步行前往長安,行軍速度雖然被李和操練出來了,但到底仍有些慢。直到中午時分,才遠遠見他們步伐整齊地行來。由於送行之人很是不少,張校尉索性便讓隊伍停下來歇息,用些幹糧。


    一眾府兵得以與家人短暫相聚,謝琰、孫夏與郭樸夾雜在人群當中,依然很是引人矚目。李遐玉、孫秋娘都知道行軍時的幹糧有多粗糙、多難以下咽,出門時特地命廚下做了些吃食備用。此時取出帶的食盒,讓他們用些漿水吃食,反倒比什麽都實在些。李遐齡站得有些遠,臉色仍沉沉的,卻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謝琰二人。


    他的表情如此明顯,除了孫夏之外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遐玉卻做了個手勢,讓大家不必理會。在她看來,自家阿弟是有些被他們寵壞了,完全不懂得體諒他人的難處。便是家人之間,也會有善意的隱瞞與欺騙。何況謝琰出身陳郡謝氏又如何?他依舊是他,不會因身為一等世家子弟而生出任何變化,這便足夠了。當然,有所隱瞞理應道歉,謝琰也及時向大家坦白了——但緊緊握著此事不放,又有何益?隻會讓家人都不愉快而已。過於斤斤計較,不夠通融懂事,在她看來皆是太過幼稚之故。


    “阿玉。”謝琰見她依舊為李遐齡的表現憂心,含笑轉移她的注意力,“此去長安數個月,可需我帶些什麽給你?”他自然知道,李遐玉既不喜好衣衫首飾,亦不在意什麽長安風尚。若能給她帶迴崔子竟寫的法帖,便比什麽禮物都教她開懷。但崔子竟身為書畫大家,其作品卻並不喜外傳。若與博陵崔氏二房毫無交情,也隻能從那些名家摹本法帖中才能尋得他的筆跡了。


    “名家摹本法帖。”果然,李遐玉毫不猶豫地迴道,“隻有長安才會印那些法帖,或許這一迴能收集全呢。”


    “我閑暇時多走幾個書肆問一問。”謝琰頷首道,又苦笑著望向李遐齡,“玉郎的字也練得頗有風骨了,應該給他多帶幾冊才是。”因素來仰慕兄姊,李遐齡臨摹的當然也是崔子竟的摹本。他酷愛楷書與行書,兩種字體如今都頗有小成。


    “隻可惜崔子竟自己的字體,卻是難得一見。”李遐玉道,搖了搖首,“阿兄也不必隻想著我們。在長安宿衛之時,也須得小心些才好。”長安可不比靈州,橫行霸道的紈絝子弟、高門貴女比比皆是。若是稍有不慎,便很容易受到牽連。在她看來,番上宿衛甚至比他們外出剿滅馬賊還危險些。畢竟麵對馬賊的威脅尚可迎擊或躲避,而遇上無妄之災,無權無勢者便隻能自認倒黴了。


    “我省得。”謝琰迴道,微微一笑,“你不必擔憂。”說罷,他淡淡地看向何飛箭,又收迴目光:“你若是想做成什麽事,也小心些,不可獨自行動。如今慕容若亦算得上咱們的君子之交了,不妨多與他結伴而行。他那些侍衛都很不錯,可為助力。”


    “我明白。一旦有什麽事,我會派人給你送信。”李遐玉道。


    謝琰這才輕輕點頭,放心地離開了。李遐齡也曾答應過他,無論大事小事都給他寫信。也不知這孩子何時才會解開心結原諒他——但願分離之後,他能想開些罷。他可是真心實意將他當成阿弟,受了他的冷遇心中難免有些不好受。不過,幸而也僅僅隻是他反應有些激烈而已……


    ☆、第七十二章  長安宿衛


    且不提李遐玉如何借機教弟,卻說河間府番上宿衛的一行人沿著驛道,時急時緩地朝著長安而去。雖說一路食宿皆由驛站準備,但他們僅僅隻是最低階的府兵而已,不單住得簡陋,吃得也十分粗糙。幸而張校尉、兩位旅帥以及四個隊正都並非吝嗇之人,輪流掏出錢來給府兵們買些大魚大肉,補充些油水,倒也不至於令眾人太過辛苦。


    大半個月過去之後,他們終於趕到了大唐國都長安。因陳郡謝氏故鄉位於陳州,距離東都洛陽較近的緣故,謝琰曾多次去過洛陽,倒是並未來過長安。遙遙望去,巍峨的城牆內寺塔林立,層層疊疊的屋簷之中,鴟尾尖翹揚起,自有一番雍容氣度。隱約傳來的鍾鼓之聲、人群嬉鬧之聲、靡靡樂音,交織出了大唐最為繁華熱鬧的城池盛景。


    長安城結構規整而嚴密:皇城與宮城位於城池正北,以一條貫穿南北的朱雀大街從中分隔東西。朱雀大街之東屬萬年縣管轄,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東市”;朱雀大街之西屬長安縣管轄,同樣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稱“西市”。整座長安城便被橫豎三十八條街道,分成了棋盤狀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對稱形狀。不過,東北麵興建的大明宮、西內苑、東內苑,東南角的曲江池則又多少增添了些許不對稱之美。晨鼓響則裏坊開,暮鼓響則裏坊閉。近百萬人就在這樣一座輝煌的都市中,過著規律而又浮華的生活。


    長安城郭共開了十二座城門,北麵是光化門、景曜門、芳林門,西麵是開遠門、金光門、延平門,東麵是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南麵是安化門、明德門、啟夏門。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門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長安城的中軸線。而正東方向的春明門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橋,關中八景的“灞橋風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飛舞的景象了。


    河間府眾人自北而來,便在景曜門外排隊入城。番上宿衛的府兵幾乎每日都有,在城門底下值守的兵卒迅速地掃了他們一眼,有條不紊地仔細勘驗靈州都督府發下的“總曆”,核對每人的名字。


    此處不得不提一提內府與外府之別。所謂“內府”,便是京城十六衛。這十六衛是戍衛京城的禁軍,直屬聖人管轄,分別為: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因其官署位於太極宮之南,又被稱為“南衙府兵”。內府之府兵皆自長安乃至雍州境內征召而來,許多世家官宦子弟或宗室子弟都進入十六衛任武官,升遷自是比所謂“外府”的諸折衝府更快、更安全。


    除去掌管皇宮大內門禁的左右監門衛、身為聖人近身侍衛的左右千牛衛之外,其餘十二衛皆遙領大唐疆域內數百個折衝府。故而,屬於不同衛府管轄的折衝府番上宿衛,隻須去相應的衛府交接,所負責的職務也全然不同。


    河間府屬於金吾衛管轄——金吾衛聽來很是威風,負責的卻是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諸多繁雜事務。戍衛城門正是金吾衛的職責之一,因此之故,驗完“總曆”之後,那幾個兵卒待他們很是和善熱情。


    張校尉尚是頭一迴來長安,特地下馬詢問他們一些事項,臨走之前又命屬下買了些酒肉與他們。幾個戍衛兵卒雖不敢在當值時吃酒吃肉,卻也領了他這一份情,於是越發豪爽地拍起了胸脯,讓河間府府兵們在休沐之時,記得去金吾衛營中尋他們。


    隨後,眾人便進入皇城之內金吾衛官署中交接。雄偉壯麗的皇城與太極宮,自是讓這群自邊疆而來的鄉下府兵們大開了一迴眼界。而後,大家又匆匆趕到城外金吾衛大營之中見了即將啟程迴靈州的王校尉諸人。足足折騰了一整日之後,謝琰才有些疲憊地迴到營帳裏,早早地歇下了。


    又幾天過去,張校尉方正式接到任務,將謝琰等人都喚到營帳中商量——任務不輕亦不重,正是擔任巡查街道裏坊的武侯。


    長安一共一百一十坊、二市,每個裏坊中皆建有武侯鋪。大裏坊、東西二市或是行人眾多的裏坊,配武侯三十人,巡查並維持治安;小裏坊則隻配五人。因此,每位隊正自然不可能帶著所有人手,須得將府兵們全部打散方可。張校尉看在李和的麵子上,自是對謝琰、孫夏格外照顧,將唯二的兩個大裏坊給了他們,各自率領麾下三十府兵。至於到底挑哪個裏坊選什麽人,便由隊正、副隊正自行決定。


    李家有十餘部曲追隨謝琰、孫夏而來,在這幾日內已經將諸裏坊分布及其特點打聽得清清楚楚。不少高官貴族所聚居之裏坊,亦是探查得十分仔細。謝琰根據這些消息,繪製出了長安城的輿圖,方對這座城池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立誌重振家業、出將入相,自然不可能一輩子皆在外地打轉,遲早都會來到京師。故而,此次番上宿衛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希望自己能經過短短時日,便將長安諸事掌握清楚。


    謝琰並未與孫夏仔細商量,便選了赫赫有名的平康坊。此坊乃風月之地,往來之人眾多,因吃醉酒而鬧事的幾乎日日都有。孫夏性情直率,自是不合適這等事故頻發之處,謝琰便讓他去了對麵的崇仁坊。


    平康坊武侯鋪位於坊東,亦是最靠近妓館之處。雖說此坊以風月聞名,但到底絕大多數妓館也隻集中在坊東三曲之中而已,其中中曲、南曲久負盛名,而北曲不過是供普通百姓尋個樂子罷了。其餘各曲不但住著尋常百姓人家,亦不乏高門世族,如清河崔氏等,便在此建有宅邸。謝琰帶著三十府兵住進武侯鋪,匆匆與人交接完畢,便換了身武侯公服,上街巡邏去了。


    絕大多數時候,武侯隻需巡防即可,穿過大街小巷,警戒竊賊、失火以及當街爭執等事。府兵們都是曾在戰場上殺敵的勇猛之士,輪流擔任過斥候,這些小事於他們而言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便是發生了因爭風吃醋而引起的毆打事件,風度翩翩而又武藝高強的謝琰亦總能先發製人,不教事態迅速擴大。


    十來日過去,漸漸熟悉武侯的日常任務之後,謝琰便將府兵們分成了三隊。一隊上午輪值,下午訓練;一隊上午訓練,下午輪值;一隊遇緊急之事,疾行前往解決。每一旬,三隊輪值便調換一次;逢休沐之日挑出五人輪休。雖說武侯的任務十分輕便,但他們最終仍須得迴到戰場之上,日常訓練絕不能輕易落下。


    一個月後,終於輪到謝琰休沐。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他不得不承認郭樸的能力十分出眾,處理各種應急之事都十分從容。於是,他便命此人總領三隊,又將幾名部曲留下以防萬一,這才離開了平康坊,前往不遠處的勝業坊。


    勝業坊乃高官世族聚集之處,幾乎每家宅院前都設有烏頭門,隱約可見到正門前森嚴的戟架上幡旗招展。謝琰此行,自是為了拜訪居於勝業坊內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長崔敦崔禮之。雖說他早早地命人投了幾迴拜帖,但並未見到崔府的答複。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兵部尚書崔公事務繁忙,投拜帖想見他之人不知凡幾,如他這等微末人物的拜帖自然不可能輕易通過管事的篩選。隻是,他屢次受崔尚書照顧,於情於理都應該親自上門致謝才是。


    許是運道實在不錯,當謝琰到得崔府門前,正要命部曲再去投一迴拜帖,問一問崔尚書可在家中的時候,正逢崔府正門洞開,崔敦領著一群兒孫騎馬出門赴宴。崔尚書被眾多兒孫們簇擁在中間,穿著很是隨意,看起來亦很享受這等天倫之樂。


    謝琰正待要上前拜見,崔敦目光如電地掃過來,幾乎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少年郎,撫須大笑:“謝小郎何時到的長安?快過來,讓老夫仔細瞧一瞧!”他難得如此開懷大笑,其長子崔澄、次子崔澹皆有些好奇地望過去,便見路邊一位風度翩然的俊美少年郎快步行來,朝著他們行了一禮。


    “月前便來了。因須得熟悉宿衛之職,故而沒有及時前來拜見崔公,是屬下失禮了。”謝琰道,命部曲奉上自靈州帶來的各種風物。崔家不缺什麽金貴物件,故而這些禮物大都是他親自獵的珍貴皮毛,以及西域的香料、美酒等。


    “你在漠北做下的事,李都督都寫信告訴老夫了。不錯,很是不錯!”崔敦道,命崔篤、崔敏、崔慎、崔希等幾個孫兒都過來與謝琰相見,又道:“你應當還不曾見過契苾可汗罷?今日飲宴,他也會去,你不妨與老夫同行,想來他亦會驚喜得很。”


    “是。”謝琰推卻不過,便隨著崔家眾人策馬出了勝業坊。


    ☆、第七十三章  遇見故人


    能讓博陵崔氏二房老少舉家前往的飲宴,自然不會是尋常宴會,極有可能聚集了整個大唐最為煊赫的家族。謝琰心知肚明,卻絲毫不露怯,依舊泰然自若地迴答崔敦的話。雖說毫無根基的他貿然出現在這種宴會上,極有可能受到不少人的輕視,但這亦是他露麵的好機會。崔尚書此舉,無疑意在提拔他,而非純粹考驗於他。命中能遇到這等貴人,確實是他之幸,他亦是滿心感激。


    一路上,崔敦饒有興致地問了好些漠北之事,謝琰不緊不慢一一道來。他年紀雖輕,卻已經算得上身經百戰,提起各種謀劃以及戰事情形,既有條有理又生動形象。崔家的小郎君們聽了,都情不自禁地雙目放光,大為敬佩。說來,崔敦雖身為兵部尚書,也曾擔任過靈州都督,但兒孫輩們大部分都從文,對軍事不甚了解。何況,他們不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得到家族庇護,輕輕鬆鬆地往上遷轉,而這位謝三郎卻隻憑著自己的能力走到如今,實在很值得尊重。


    “光是這般遊擊打鬧,竟也能讓你得了六轉功勳,可見你於行軍征戰之道確實頗有天分。”聽罷,崔敦很是讚賞,“若有機會,能在英公(李勣)麾下磨上三年五載,當可大成。如今北有薛延陀,西北有西突厥,東北有高句麗,遲早都會生變,不愁沒有出戰積累軍功的時機。你尚且年輕,也不必著急。區區十幾二十年,想必陳郡謝氏也等得。”


    “是,屬下會耐心等待。”謝琰點頭,謝過他的點撥與提醒。


    說話之間,便到得一處富麗堂皇的宅邸,隱約可聽聞裏頭早已是笙歌簫舞、熱鬧非凡。設宴的主家不是旁人,正是時任太子太師的趙國公長孫無忌。長孫家雖為外戚,但一向深得聖人信賴,長孫無忌也素來很是低調。不過,再如何低調,逢壽日設宴亦是應有的禮節,也邀來了眾多達官貴族。


    謝琰隨著崔家眾人來到外院正堂之中,隨波逐流地向生得很是圓潤的趙國公行禮拜壽,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他雖然是個生麵孔,但周圍與他一般年紀的小郎君並不少,他的舉止又像是位再雅致不過的世家子弟,故而也並不會引人矚目。便是有人發覺他並非崔氏兒郎,也隻當他是崔家親戚而已。


    隨著崔篤等幾人在人群中頻頻見禮,謝琰也終於見到了那些個隻在傳聞中聽過的淩煙閣功臣:如梁國公房玄齡、申國公高士廉、鄂國公尉遲敬德、衛國公李靖、宋國公蕭瑀、夔國公劉弘基、鄖國公張亮、盧國公程知節(程咬金)、英國公李勣等。這些赫赫名臣除卻長孫無忌、房玄齡、高士廉、蕭瑀數人之外,都是名將出身。雖有年老多病而致仕者,但僅僅是跽坐在席位上,也自有一番睥睨眾人的英雄氣概。更不用說還有薛萬徹、薛萬均、契苾何力、執失思力、阿史那社爾等名將了。


    謝琰的神情雖依舊淡定,心中卻已然是熱血沸騰。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憑借軍功而封侯,何等英雄氣概?不少淩煙閣功臣也僅僅是寒門出身而已,然而憑借著過人的膽識、眼光與武藝,能走到如今這般地步,應當算是萬中無一了罷。以一己之力創出如此功勳,絕大多數隻顧著享受家族榮光的世家子弟都應自慚形穢才是。


    趁著宴席尚未開始,謝琰尋了個機會向契苾何力見禮。契苾何力果然十分歡喜:“謝小郎來了長安,早該告訴我才是。若是不曾好好照拂於你,不但我心中過意不去,連阿娘恐怕也會怪罪我哩。今日是趙公的壽宴,不方便與你說話。等下迴休沐,我設宴招待你!”


    “多謝可汗好意。”謝琰有心推辭,畢竟他不過是一介晚輩,沒有讓這位將軍特地設宴的道理。但契苾何力生性豪爽,三言兩語便將此事定了下來:“你若是不答應,才是瞧不起我。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該按漢人的那些規矩,隻管遵從鐵勒人的風俗!”


    “是。”謝琰很是無奈,隻得頷首答應下來。


    即將開宴的時候,太子殿下駕臨,含笑親自給長孫無忌祝壽,口稱“舅父”。如今皇後所出長子承乾被廢為庶人,次子泰幽居均州鄖鄉縣,也唯有太子才能喚上這一聲“舅父”了。又因長孫無忌被封為太子太師之故,兩人不僅是甥舅,更是師生。看上去,他們之間亦很是親近,相處得極為融洽。


    謝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隨著崔篤幾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坐下,默默地迴味著方才的所見所聞。陳郡謝氏遠離權勢中心已經將近百年,沒落的時日當中,自是無緣參與這等權貴雲集的宴飲。也因此,他的禮儀雖是毫無疏漏,但若是沒有人指點,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諸多充滿機鋒的言語,他都無法準確地進行推測與判斷。當然,崔尚書說得是,他還年輕得很,經過數十年的曆練之後,就不會像如今這般青澀了。


    宴席自中午一直持續到夜晚,若不是明日還須上朝,恐怕那些個實權高官興致一起還會通宵達旦。不過,因皇後殿下時時約束勸誡的緣故,長孫家到底仍須低調行事,不能毫無顧忌地大肆宴飲慶祝。於是,壽星公長孫無忌親自祝酒,結束了宴席,將一直與大家同樂的太子殿下送走了。緊接著,眾人也紛紛告辭離開,趕在坊門關閉之前歸家。


    謝琰與崔家人告別之後,也騎馬迴到平康坊。甫要入坊門,他隨意一瞥,便瞧見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緊隨其後的部曲們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策馬圍過來,流露出警戒之態。


    謝琰望著那個挺直的背影一直向南行,消失在黑暗中,竟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無比悠遠,仿佛正在迴憶過去。不過,很快他便醒過神來,低聲吩咐道:“去盯著方才那個身著鬆青色長袍的青年文士,跟隨他幾日,將他家中的消息都打探清楚。”


    “是。”幾位部曲不問緣由,隻管遵命行事。


    謝琰迴到武侯鋪,將郭樸喚來詢問了幾句,得知今日並沒有發生什麽大事,便放下心來很是平淡地勉勵了他一番。待周圍寂靜下來後,他又想到方才那個人,忍不住在房中原地轉了幾圈。


    良久,他長歎一聲,眉頭略鬆了幾分。自從他不服母親的安排,斷然離家出走,已經過了整整四年有餘。他有意隱瞞自己在靈州投軍的事實,故而隻每年送一封家書迴去,假作自己正四處遊學。然而即使他先低下頭來,固執的母親也不願理會他,不給他迴信不說,亦不許兄長們私下與他往來。


    若不是今夜偶然瞧見大兄,他恐怕都不知他已經來了長安備考。如此說來,他已經通過了縣試、府試,獲得了解送資格?即使如此,每年的舉子足有上千人,進士則是百中取一,若無人舉薦賞識,他很難脫穎而出。進士貢舉相競相爭便是如此激烈——誰不曾苦讀數十年?誰不曾苦苦四處投貼?若非天資橫溢、氣運難擋者,也隻能一年一年地熬過去,焦灼難捱地等著時機降臨罷了。


    非得緊緊盯著進士不放,何苦來哉?若是考明經,大兄一定能取中。


    無論是貢舉之事或是婚事,他永遠都不可能讚同母親。但他隻是幼子,並非頂立門戶的長子,她從不會仔細聽他的想法,而大兄卻從不會反駁她——即使他覺得沒有道理,也會盡力照著去做。如此愚孝之舉,他實在無法苟同。然而,在那個家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異類,所以憤而出走。事到如今,他亦絲毫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謝家如今隻剩空架子,什麽消息都容易打聽。故而,沒過兩日,部曲便來一板一眼地迴報:“那青年文士是陳州解送的舉子,名喚謝璞,字義之,約莫而立年紀。他剛上京不久,在親仁坊中賃了座兩進小院子,正在四處投文貼準備來年的省試。這幾日,他幾乎每天都外出,家人倒是閉門不出。據鄰裏所言,他應是帶著妻兒前來,家中有兩三個老仆與婢女。”


    妻兒?原來大兄已經成親?若無意外,應當娶的是表姊罷?母親是太原王氏二房嫡脈出身,十分看重世家血脈,斷不會允許自家降等通婚。不過,大兄尚未取得功名,陳郡謝氏又日漸衰落,求娶高門貴女談何容易?說不得母親迴了娘家百般許諾,才求來了表姊。不然,以五姓女的身份,表姊必定能得一門更好的婚事。


    謝琰輕輕一歎,派了個部曲繼續遠遠跟著謝璞:“他是我家大兄,頭一迴來長安,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你盡管盯著他,若是安全無虞便不必理會。若是起了什麽小爭執,便為他出頭就是。”他這位大兄什麽都好,就是愚孝了些。以他的性情,大概也不容易起什麽爭執,隻是以防萬一罷了。


    雖說已經派出了部曲,但謝琰心中到底仍惦念著。於是,趁著某日得了空閑,他親自去了一迴親仁坊。此坊與平康坊不過隔了一座宣陽坊,離東市較近,住戶大多為官宦人家,隻在邊角中有一片不起眼的小宅子。長安居,大不易。便隻是這種小宅子,租賃所費的資財也並不少。母親不擅經營,又堅持世家排場,他家已經多年入不敷出,也隻能勉強選這種門麵狹小卻不算簡陋的宅子了。


    他立在街角,靜靜地望著緊閉的大門。直到將入夜,才見到謝璞的身影。顯然,眉頭緊皺的謝璞投文貼並不順利,但他來到宅子前時,卻一掃疲倦露出了溫和的笑意。門微微啟開,一張芙蓉麵若隱若現,又傳來小兒牙牙學語之聲,溫馨無比。


    謝琰退後一步,轉身離開。而謝璞似有所覺,迴首望去,街角卻已然空空如也。


    ☆、第七十四章  伏擊聘禮


    卻說謝琰在長安再遇兄長,心中既激蕩而又冷靜,並未貿然相見相認。他選擇投軍之途,進行得比預想中更順利,絕不能受任何阻撓。便是一時間無法與家人相見,或者向他們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亦是無妨。他的人生,隻能由他自己做主。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靈州卻是逐漸暗潮洶湧。原因無他,將新興公主下降之時,聖人在敕旨中令薛延陀夷男可汗前往靈州下聘迎親。屆時公主送親儀仗也將抵達靈州,循漢家禮儀大婚之後再前往薛延陀牙帳。夷男可汗為了求得公主下降,當時滿口便答應了。不料,最近其求親使千裏迢迢而來,卻推辭道夷男可汗因急病之故不能親自前來。不過,豐厚的聘禮已經準備妥當,小可汗突利失正帶著聘禮趕往靈州。


    靈州是大唐北疆重城,素來兵強馬壯,派兵侵擾的突厥人與薛延陀人都曾多次有來無迴。夷男可汗畏懼大唐精兵強將,唯恐靈州設下了陷阱而托病不敢至,也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如此背信違約、不尊敕旨的行徑,當然引得李正明都督勃然大怒,立即寫了折子八百裏加急送迴長安。薛延陀求親使又惱又急,竟一路跟著送信的兵卒來到長安覲見求情。


    聖人自然對夷男可汗生病的托辭表示懷疑,但見薛延陀求親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也不忍因這等小事斷絕這樁婚姻。何況薛延陀人連聘禮都準備好了,大唐卻在此時悔婚,說來也不好聽。於是,“仁慈”的聖人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度地原諒了夷男可汗的小人之心,讓薛延陀趕緊將聘禮送抵靈州。收下聘禮之後,遵照大唐婚俗,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的大閼氏,立即自長安出嫁。


    此舉很快便傳遍天下,不少歸附大唐的胡族均大加讚賞大唐天子的胸襟氣度。至於夷男可汗的畏懼行為,暗地裏不知道遭到多少人嘲笑。一時之間,薛延陀在草原上的聲望越來越低,許多先前依附的鐵勒部落都起了各自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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