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這般的好兒郎,可不能埋沒了才能。”李都督擺了擺手,“總也須得讓老夫嚐一嚐伯樂的滋味。嘿,都說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偏老夫怎就遇不上幾匹千裏馬?”說罷,他長長一歎,忽而又問:“聽聞你們去歲在涼州時,曾見過吐穀渾王室子弟?依你所見,其人如何?”


    聞言,謝琰微微一怔,轉而想到李遐玉與慕容若之間的種種,霎時間心念急轉,沉悶已久的心境瞬間雲收雨霽:“慕容郎君是屬下的君子之交,此次應屬下之邀,也一同去了漠北。假作誘餌之類的危險事,多有賴他周全。依屬下來看,其人性情外柔內剛,既有智計亦勇武出眾,又品行正直,是可交之人。”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是他想得岔了,怎麽就未曾想過當初在涼州城遇見慕容若的,還有李丹薇呢?確實,以慕容若的年紀,也不會注意到年歲尚幼的阿玉,反倒應該是瞧中了早已及笄的李丹薇才是!


    嗬,既然是“君子之交”,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何況,阿玉期待他能娶得佳人歸,李丹薇若嫁了他亦是恰當得很,總比困在世家內宅之中合宜些。當然,好話不宜多說,點到為止即可,否則便失之虛假。


    李都督沉吟片刻,一雙利眼忽地望過來:“謝三郎,老夫的孫女十娘,你應該見過罷?將她許給你如何?”他神色中頗有幾分認真,但李和聽來不啻於天雷陣陣——這可是他看中的孫女婿,怎麽連都督都舍下老臉來與他搶了?!就算如今有了孫女婿人選,就算他曾想放棄這臭小子,心裏還是舍不得!然而,李都督問的不是他,而是謝琰,他便是有滿腔反對之心,也沒有機會嚷嚷出口。


    謝琰怔了怔,亦是覺得方才李都督所言如雪山崩毀一般教人震撼,更令他難以置信。原來此時此刻,討論親事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由他自己來決定?當然,以大唐律而言,卑幼孤身在外,也確實能奉女方長輩之命娶親。而他那阿娘,如何會反對與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結親這樣的好婚事?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掠而過,他幾乎並未細想,便立即反應過來:“承蒙都督青睞,然屬下家族衰敗、官職卑微,不堪配十娘子。”是的,他竟從未想過用自己的婚事攀上一門得力的嶽家,助自己一臂之力。好男兒的功勳理當由自己來掙,又何須靠什麽嶽家舉薦推動?他若是瞧中了李丹薇,結親自是順勢而為。奈何李丹薇再好,他也從未有過求娶的想法。純粹隻剩下利益的婚事,他不屑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的時候,腦洞大開:


    劇場一:


    李和&柴氏:舅兄與妹婿交好,將來互相扶助,不是天經地義之事麽?


    謝三郎:(╯‵□′)╯︵┻━┻,都給我滾滾滾,什麽妹婿,給我滾滾滾!


    劇場二:


    謝三郎:既然是“君子之交”,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我隻能幫你到這裏了,慕容兄請再接再厲)


    慕容若:嗬嗬,下麵的神展開是怎麽迴事?


    謝三郎:……(怪我咯)


    噗,好想笑場腫麽破……


    ☆、第六十九章  雙雙拒婚


    不過是職低位卑的一個小小隊正而已,居然膽敢婉轉迴絕一州高官許親,推拒其好意——若是心性稍稍偏狹者,恐怕轉眼便要翻臉震怒了。然而,李正明都督卻並未惱怒,反而挑眉一笑。婚事到底事關重大,何況在旁人看來又是隴西李氏女低嫁,若是謝琰一口應下,未免過於急功近利,吃相反倒是難看了。他如此迴應,亦在李都督的意料之中。


    “嗬,堂堂陳郡謝氏子,如何配不得我隴西李氏女?謝三郎不必妄自菲薄。何況,謝氏有你這等千裏駒,重振門庭亦是指日可待。說不得,十娘往後的誥命品階會是她這些姊妹當中最高的。”他似乎十分篤定謝琰的出身,一言一詞中皆帶著不容拒絕的霸氣。


    謝琰怔了怔,未料到都督府竟派人查探過他的身份。不過,既然有心想結親,將他的出身打探清楚亦無可厚非。他沉默著,側首望向李和,無聲地表達歉意。至今為止,他從未告訴過李家人自己是陳郡謝氏子。並非有意欺瞞,他隻是不想讓自己身在此處的消息走漏出去,令故鄉的母親兄長得知自己的抉擇,橫加幹擾罷了。何況,是否陳郡謝氏出身,是否世族子弟,於他而言也並不算得有多重要。如今猛然被李都督揭破,他自是理應承認,卻不知祖父祖母……阿玉會作何感想。


    “隴西李氏雖說從未與陳郡謝氏聯姻,但我看中的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你的人才。”李都督接著道,“仗著出身世族而不知上進者,隻會日漸衰敗。唯有你這等銳意進取的少年郎,方有我世家子弟的風采。”


    “都督之讚許,屬下實是愧領了……不過,都督的好意,恕屬下難以從命。”謝琰離開茵褥,行了個稽首大禮,以示歉意與愧疚,“朋友妻,不可奪——望都督諒解。更何況,屬下於十娘子無意,若是貪戀都督府權勢而應下這門親事,反倒是對她的不珍重。十娘子秀外慧中,值得對她傾心相待之人。”這門親事必須拒絕,就算是從此失去了李都督的欣賞愛護,他也不可能答應。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低落下來,猶如暴風驟雨之前烏雲彌漫的天空一般,陰沉得可怕可懼。李都督目光沉沉地注視著跪倒在地的少年郎,頃刻間麵無表情。李和則微微擰起眉,有些替謝琰擔憂。兩位閱曆深厚的老者都不曾想過,這個少年郎竟然會推拒一門這麽好的婚事。便是他找了兩個再合適不過的借口,也遮掩不住他確實不想娶都督府小娘子的事實。難不成,他是待價而沽?又或者,他當真從未想過要一門足以倚仗的嶽家,助他登上青雲之路?若是前者,不得不說此子心機深沉,再等四五年,或許他確實能得到一門更好的婚事;若是後者,那便是他們或許都小看了此子心性之堅定了。


    無論如何,陳郡謝氏都會因此子而重振,不再是隻餘門第而無權勢的衰落之族。而他們舍得讓這個少年郎的脊背,就這樣在此處折斷麽?千裏馬難尋,伯樂亦是難為;若想將此千裏駒馴服或為我所用,則更是難為。


    同一時刻,都督府內院的某個院落中,李丹薇柳眉倒豎,猛地推開門:“什麽?祖父想將兒許給謝三郎?!兒的婚事,與謝三郎何幹?!”祖父可真是亂點鴛鴦譜,謝琰分明該是折衝都尉家的孫女婿,怎麽能悶不吭聲地橫搶過來?她便是今生今世都嫁不出去,也不能奪走元娘的夫婿!


    正在低聲商量的李司馬與崔縣君沒料到她居然就在外頭聽壁腳,訓斥道:“堂堂隴西李氏的小娘子,怎能如此毫無儀態?女誡女德都學到何處去了?看來你真是被那李元娘給引誘壞了!”“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做主,你一個小娘子,如何能出言幹涉?”


    李丹薇迅速撫平心中的驚怒,將門輕輕合上,平靜地道:“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抵得過旁人私相授受麽?若是阿爺阿娘當真能替兒做主,兒也不會遭人搶了婚事,隻能蹉跎到如今,反倒讓祖父拿去配一個沒落子弟了。祖父與阿爺阿娘是完全放棄兒了麽?倒也無妨,兒不如立刻將頭發絞了,出家做比丘尼去,免得教你們煩心為難,兒日後也愧於見人。”她心中清楚謝琰並非池中之物,但此時為了打消自家爺娘的想法,不得不以詆毀他來表明自己對這樁婚事的反感。


    聽得此話,李司馬顧不得驚怒,已是滿麵愧疚。而崔縣君的滿腔憤怒也盡數化為了委屈,竟哽咽起來:“我兒實在是太苦了!憑什麽八娘那賤婢私相授受,反倒能得了滎陽鄭氏子這般的婚事?我兒卻隻能配一個沒落子弟?陳郡謝氏又如何?他們家已經多少代不曾出服朱服紫之官了?也不過是旁人給他們一個麵子,才教他們苟延殘喘留在一等門第之中而已!四大僑姓之中,數他們家最為衰敗,別說蘭陵蕭氏,便是將你許給琅琊王氏、陳郡袁氏,也不至於如此啊!”


    “阿娘!”李丹薇如乳燕投林一般,撲入崔縣君懷中。母女二人摟在一處,哀哀哭泣起來。崔縣君流著淚,對李司馬道:“我原打算去信給家中爺娘,讓他們尋一尋清河崔氏中可有合適子弟。便是清河崔氏不成,還有博陵崔氏呢!崔氏兩門俊秀,便不信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郎君來!你去與阿翁說,咱們家十娘絕不低嫁!”


    “阿爺說,謝氏子絕非池中物,十娘若在他寒微之時下嫁,與他共患難,日後必有大造化。”李司馬低聲解釋,努力地為謝琰說著好話,“你們想想,他先前便得了崔尚書與契苾可汗青眼,又屢屢建功……”


    “阿爺也替兒想想罷!此時下嫁於他,隻能與他共苦,日後待他發達時,同甘的便未必是兒了!”李丹薇咬著唇,淚如雨下,“難不成,兒除了下嫁他謝三郎之外,便沒有別的選擇麽?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且不說,就沒有別人來提親?若是當真沒有,與其讓阿娘去求外祖父外祖母,倒不如索性出家去,名聲倒還好些!”


    許是被愛女口口聲聲的“出家”驚住了,李司馬並未多想,便出口寬慰道:“我兒自然是百家來求,哪裏會無人來提親呢?就說前一陣,吐穀渾王與弘化公主還特地來信,為其從弟慕容若提親呢!”


    李丹薇怔了怔,一時竟忘了假作哭泣,想起了那個含笑的俊美鮮卑郎君。他們一再相見,始終恪守禮儀,並未多說過幾句話。然而,時至如今,她才恍然憶起——原來他縱馬飛奔、英勇殺敵、微笑凝視,那種種形容模樣在她心中都如此鮮活生動。他為何會來提親?不是與姑臧房有來往麽?想與隴西李氏聯姻,也該首選姑臧房的小娘子才是……


    “我兒如何能下嫁鮮卑胡虜!”崔縣君的反應卻異常激烈,“便是弘化公主親自提親又如何?莫非咱們隴西李氏丹陽房還須指著她的麵子不成?阿翁久久不曾迴應,又說了一個謝三郎,難不成便是想逼著咱們選那鮮卑奴?”


    李司馬尚未答話,李丹薇便肅然坐直了:“阿娘慎言。鮮卑又如何?莫忘了當今聖人、皇後與太子!”如今世家大族中,鮮卑高門貴為代北虜姓,亦常與郡姓、僑姓、吳姓中諸多一等門第世族聯姻。鮮卑人的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竇氏等,論起地位與權勢絲毫不比漢人郡姓、僑姓、吳姓差,甚至因皇室血統之故更加煊赫一些。


    崔氏自知失言,咬了咬牙,低聲道:“吐穀渾慕容氏久尊胡俗,從未漢化,哪裏能與虜姓高門相比?”


    “有何不同?”李丹薇淡淡道,“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竇氏,也不見得比曾身為燕主的慕容氏高貴多少。郡姓大族不是照樣與他們世代通婚麽?咱們家更不比得皇家宗室,弘化公主嫁得吐穀渾王室,兒便嫁不得麽?倘若此事傳到長安,阿爺阿娘以為聖人、皇後殿下會如何看待咱們家?到時候便不是結兩姓之好,而是——而是又一場和親之舉了。與其奉旨和親,倒不如成全弘化公主的顏麵,日後她想必也會看在這份情麵上,照拂兒幾分。”


    崔縣君與李司馬皆被她所言驚呆了。他們幾乎從未想過,自家十娘竟能如此冷靜地分析這些紛繁複雜之事,敏銳地判斷出各種利益糾葛。是她本性便如此,或是確實受了那李元娘的影響?她之所言,已然絲毫不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更像是主持一族事務的宗婦。便是李都督,之所以猶豫不應,所顧慮者大約也無非是這些而已。


    “阿爺阿娘便應下罷。”李丹薇垂下雙眸,緩緩起身,“或者,兒去與祖父明說。”而後,她態度從容地走出門去,竟罔顧崔縣君的禁足令,徑直出了院門,往外院行去。時至如今,事關好幾個人的婚姻大事,她怎能像以往那般敢怒不敢言?若不在此時說明自己的想法,勸服長輩,更待何時?


    屋內,崔縣君與李司馬遲遲未能迴過神來:他們家那個性情和軟的十娘,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


    外院書房中,依舊是一片死寂。李都督沉默不語,謝琰跪地不言,李和皺眉不發。其實時間並未過去多久,但每時每刻都仿佛延長了一般,著實令人難耐。就在這時候,在外頭守候的大管事似乎與什麽人說了幾句話,而後李丹薇徑直推門而入,將試圖阻攔她的大管事關在門外。


    “祖父。”她仿佛沒看見謝琰一般,幹脆利落地行了個禮,“聽聞弘化公主替其從弟來提親,祖父不必猶豫,便應下罷。先前兒在涼州時與他見過麵,為人不錯。與其嫁那些個連麵都不曾見過的世家子弟,倒不如嫁個還算知根知底的。”


    饒是曾經經曆過無數風雨,李正明都督也簡直要被自家孫女這番話驚呆了。不過,他很快便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瞥了謝琰一眼:“說到知根知底,能比得過謝三郎?你與謝三郎相識已久,便從未想過嫁給他麽?”


    李丹薇垂眸,有些漫不經心地看了看謝琰:“就因為太知根知底了,所以一向隻將他當成阿弟而已。仔細論起來,兒還是覺得,年長些的郎君更適合些。”


    “……”謝琰與李和無言以對。兩人突然都覺得這般答話的風格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李都督的神情越發古怪起來,最終繃不住露出了笑意,歎道:“原來十娘你竟然一直掩飾著自己的真性情。你若是生為郎君,便是吾家之福了……罷了,罷了,不提這些,便如你所願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  謝三郎:朋友妻,不可奪


    慕容若:嗬嗬


    十娘:就因為太知根知底了,所以一向隻將他當成阿弟而已


    謝三郎:嗬嗬


    ☆、第七十章  許親了結


    都督府發生的風風雨雨,坐在食肆中等消息的李遐玉姊弟二人自是毫不知情。因久久不見李丹莘出現的緣故,李遐齡又喚了一個部曲去傳訊。李遐玉則索性叫夥計端來了些吃食漿水,不緊不慢地享用起來:雖是些市井吃食,滋味卻也不錯。一旁的郭樸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何飛箭則仿佛癱軟一般倚著隱囊,仰頭喝著一壇濁酒。四人雖並未出言說話,但瞧起來竟也很是和睦,遠不似清晨校場中那般戰意激烈。


    “阿姊,許是十二郎被什麽事拖住了,不如咱們迴別院中歇息,明日再邀他?”眼見著時近黃昏,食肆中的客人來來往往,卻始終不見熟悉的身影,李遐齡考慮片刻,出聲道,“便是阿姊想打聽十娘姊姊的消息,也不必急於一時。”


    李遐玉微微頷首,起身離開。郭樸立刻隨在後頭,何飛箭亦有些不甘不願地爬起來,抱著酒壇落在最後。待他們行至食肆招展的旌旗底下,牽馬欲走時,忽見不遠處兩匹神駿飛奔而來。為首者戴著帷帽,身段婀娜,隱約透著幾分熟悉之感;追隨其後的則正是許久不曾見的李丹莘李十二郎。


    李遐玉雙眸微亮,含笑喚道:“十娘姊姊。”她話音未落,李丹薇已經掠過他們身前,隻留下一句:“今日恐怕須得去你家別院叨擾了。”


    李遐玉笑意更深,翻身上馬,策馬緊追其後。李遐齡、郭樸、何飛箭與李丹莘眼睜睜見她們縱馬奔馳,隻是稍稍落後一步,便失去了兩人的蹤影。李丹莘瞪圓了眼,有些無奈地對李遐齡道:“我方才得知,你家謝三郎險些便成了我姊夫。”


    李遐齡大為震驚:“祖父帶著阿兄去提親?阿兄心悅十娘姊姊?”他怎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呢?雖說李丹薇待他們猶如親生弟妹,但隻要一想到她即將成為他們的阿嫂,他便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仔細想想,這門婚事也沒什麽不好。與其阿兄娶個陌生的小娘子,倒不如……“都督沒有答應?為何不答應?我阿兄便是出身不足了些,論相貌才華人品,哪一樣不是頂尖的?”


    “……”李丹莘有些無言以對,覺得他的反應似在意料之中,又好似在意料之外,“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他們似乎很相配。而且,說來你阿兄的出身也並無不足。他是陳郡謝氏子,四大僑姓之一,論門第可不比我們隴西李氏差,隻是久未出仕罷了。”


    李遐齡愣住了,突然沉默下來。他從未想過,謝琰竟會向他們隱瞞自己的出身。


    另一廂,李遐玉與李丹薇已經雙雙趕迴了別院,坐在園子裏一株桂樹下歇息。兩人已有數月不見,卻絲毫不生疏。李遐玉簡單地說起了在漠北發生的事,期間不免提到慕容若:“這慕容郎君可真是有意思得很,總是尋我旁敲側擊,詢問阿姊的事。這迴阿姊並未隨著同去,他似乎很有些失落。”


    李丹薇微微垂眸,睫羽輕輕一顫,幽幽道:“我今日才知道,他早已經托弘化公主寫信來提親。隻是祖父心有顧慮,阿爺阿娘也不願我嫁給鮮卑人,所以才遲遲不應。直至方才,祖父竟一時興起,要將我許給謝三郎——”


    李遐玉怔了怔,一時不慎,竟失手打落了旁邊的空酪漿杯。直到陶杯滾落在泥地裏,她才反應過來:“阿兄?可阿兄的年紀比十娘姊姊小些……”說到此,她又怔住了,覺得自己居然會生出兩人不相配的想法,委實有些奇怪。年紀有什麽不相配的?不過是十娘姊姊年長一歲有餘罷了,便是女家大兩三歲的也比比皆是呢。論人品、性情、才華,甚至相貌,阿兄也沒有一處不好——可她怎麽從未想過,讓十娘姊姊嫁給阿兄?若是她成了阿嫂,她們豈不是更加緊密,再也不必分開?以十娘姊姊的聰慧與家世,也足以讓阿兄更輕鬆地成為人上之人,不必苦苦地在戰場之上煎熬。


    仔細想來,這樁婚事確實再合適不過了。難不成,他們已經定下了?那慕容若該怎麽辦?不,這與慕容若又何幹?隻要十娘姊姊與阿兄對彼此有意,這便是一樁佳話。可她先前怎麽從未注意到,他們二人之間……


    她心中充滿了疑惑,又不知自何處湧出陣陣慌亂與澀意,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


    倏然,便聽李丹薇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抬起雙眸之後,臉上滿是似笑非笑之意:“元娘,你好大的膽子,還敢拿慕容若來試探我?嘖,我不過是以謝三郎稍稍逗一逗你,瞧你便慌張成什麽樣了?”


    李遐玉眨了眨眼,反駁道:“我何曾慌張過?不過是覺得很意外而已。因從不見你們二人說話,所以實在很難將你與阿兄放在一處去想。慕容若總向我打聽你,我才想著或許能夠成全他的一片癡心。若是阿兄與你相互有意,我絕不會允許他橫刀奪愛,插足你們之間。十娘姊姊倒是心寬得很……怎麽能拿自己的婚事嚇唬我?”


    李丹薇抿唇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嚇唬你。今日祖父確實向謝三郎許了親事,但他想也未想便拒絕了,我也不願意嫁。在我看來,謝三郎便是再完美無瑕,亦不過是阿弟而已,怎能嫁給他?所以,我便幹脆勸祖父應下了慕容若的提親。如此——你也該放心了罷?”


    李遐玉刻意忽略她最後一句話中的戲弄之意,也不願意深思多想:“慕容若此人確實不錯,日後也不會將十娘姊姊拘在內宅之中。這樁婚事,比那些個世家大族聯姻合適多了。先前隻要想到你往後每天都要侍奉阿家,與妯娌們打機鋒,算計這些算計那些,就替你覺得難受呢。”


    “我心裏也難受。”李丹薇舒了口氣,笑起來,“雖說自懂事以來,所見所聞皆是如此,但到底還是不適合我。我如今才明白,自己並非不能待在內宅中,耍些心計爭奪那些微末之利,隻是純粹不願罷了。所以,八娘當初將婚事奪去的時候,我雖說對她很是失望,但內心之中多少也鬆快了些。今日聽得慕容若來提親,我便想到了咱們那幾個月中的愜意快活。思來想去,心中竟然沒有半分忐忑,隻剩下歡欣雀躍——從今往後,總算不必再與她們過同樣的日子了。”


    李遐玉挑起眉:“滿心的歡欣雀躍,隻因為日後的自在?難不成便不曾想過那個人麽?”


    李丹薇瞥了她一眼,看她依舊懵懂不知事或者說不願細想的模樣,也懶得再打趣她:“他日若到了該你說親的時候,你便明白了。人或許很重要,但日後的自在亦同樣重要。那個人也許能給你自在,也許能與你一同自在,甚至會阻礙你的自在——端看你自個兒覺得,到底是人重要,還是自在重要罷了。”


    “當然是自在重要。”李遐玉毫不猶豫地答道。


    “是啊,嚐過自在的滋味,誰又願意再退迴去呢?”李丹薇搖了搖首,很是感懷,“說來,方才闖了一迴祖父的書房,我阿娘就解了禁足令,也不再阻攔我與你來往了。以往是我太順從他們了,滿心都是孝悌之道,所以才處處受約束。仔細想想,也並非‘順從’才是孝悌。遍數都督府,如今也唯有祖父最讚同我、最認可我罷。祖母……不提也罷。”


    “又想自在,又想人人都歡喜,這世間哪有這麽多兩全之事?”李遐玉道,“所以,我隻在意家人好友,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他們如何想,便由得他們去就是了。橫豎也不礙著我們過日子不是?”


    “說我心寬,你才一向都心寬呢。”李丹薇親昵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兩人嘻嘻笑著打鬧起來,桂樹底下響起無憂無慮的暢快笑聲,間或夾雜著幾句女兒家的私語——


    “既然已經應下親事,什麽時候走六禮?說來,慕容若會不會請弘化公主上書聖人,為你請封縣主?既然說來說去都是隴西李氏女,嫁的又都是吐穀渾王室,聖人大方些封個縣主應當也無妨罷?”


    “這是結兩姓之好,又並非和親,作甚麽非得封個縣主?封號都是虛的,聘禮與嫁妝才實在。祖父親自從祖母那裏拿去了我的嫁妝單子,說要給我添妝,也不知他想添些什麽。”


    “你的上一樁親事被八娘橫搶而去,他或許心中正愧疚呢。原本也不是都督的錯……八娘犯下這等過錯,自個兒倒還滿腹怨恨,說不得將來還會倒打一耙,想要對付你呢。如此說來,縣主這個封號簡直太重要了。不成,我得派人給慕容若送封信才好。”


    兩人正竊竊私語,李遐玉倏然似有所覺,迴首望去,謝琰步伐略急地走了過來。也不知他有什麽急事,額角竟微微帶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李丹薇很是知趣地起身,撣了撣裙角:“元娘,我先迴你的院子裏去。有什麽話,咱們晚上再說罷。”


    李遐玉將她送走,再轉身迴望,謝琰的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元娘,我想與你道歉。這麽些年來,我一直不曾明說自己的出身,並非有意欺瞞——”


    “自從與阿兄初遇,我便猜出阿兄身世必定不凡。我想,阿兄不提,一定有不提的道理。都是一家人,也沒有必要追究。”李遐玉打斷了他,淺淺一笑,“不過,阿兄不妨讓我猜一猜?一等二等三等世族門第,‘謝’姓並不多見。名氣最為卓著的,自是出了謝安、謝玄、謝道韞、謝靈運等諸多風流人物的——陳郡陽夏謝氏。”


    那些青史留名的謝家先人名字從她口中道出時,謝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浮動起來,宛如波光粼粼:“嗬,昔年名動天下的江南高門陳郡陽夏謝氏,如今也不過是一群或醉生夢死或固執己見的可憐蟲罷了。先人榮光與後人又有何幹?緊緊懷抱著那些數百年前的聲名不放,又有何用?當年謝氏也起於寒微之末,如今衰敗至此,卻無人敢承認,無人敢再衝出去博一迴——”


    “有阿兄便足夠了。”李遐玉道,“無論阿兄是否陳郡謝氏子,將來也必定會讓陳郡陽夏再因謝氏而聞名,不是麽?正如——玉郎說不得,也會讓靈州弘靜李氏出名一樣。”


    謝琰定定地望著她,忽而展顏笑了起來,宛如春雪化雨:“你說得很是。他日,阿玉於靈州弘靜李氏,大概也猶如謝道韞之於陳郡陽夏謝氏。”謝氏延綿數百年,所出之女無數,也僅僅隻得一個謝道韞而已。


    ☆、第七十一章  前往長安


    李都督有意將李丹薇許給吐穀渾王室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都督府。盧夫人閉口不言,索性將嫁妝單子交給了李都督處置,仿佛這般便能眼不見為淨。李司馬、崔縣君亦是維持沉默,任其餘幾房或同情或冷嘲熱諷,我自巍然不動。幾位從姊妹當然不會有什麽好話,李七娘與李八娘不必說,李九娘更是忍不住去尋了李丹薇好幾迴。幸而李丹薇早有預料,在李遐玉家別院中住了好幾日,直到他們都迴了弘靜縣,才歸家閉門不出,沒讓她們找著機會堵住她嘲弄譏笑。


    聽聞府中風波湧動的消息,李都督也淡了訓斥兒孫之心。教了幾十年也教不會他們修身齊家,往後約莫應該是掰不迴來了,他又何必白白費盡心思?倒不如趕緊將兩三個年紀尚小的孫兒帶在身邊教養,免得他們被自家阿爺阿娘給教壞了,待到他駕鶴西歸的時候,連一個能支撐門庭的郎君也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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