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趕著在寒冬到來之前走完這一趟,免得受困於風雪當中,反倒人貨皆亡得不償失。馬賊更是趕著搶完這一迴,奪得些許牛羊錢財,也好找個合適之地熬過一冬。初冬與仲春,確實是馬賊最為肆虐的時候:若是初冬搶得夠了,便能順利熬過冬日;若是仲春搶得夠了,也正好彌補冬日酷寒所受的苦楚。


    見康五郎很是知情知趣地將都督府部曲帶走了,李遐玉、李丹薇二人便去見了那群隨著商隊同行的女兵。因作女子打扮太過引人注意,她們都身著丈夫衣。由於冬日穿得厚實,倒也不虞被人發現,隻當她們是一群身量略矮小的南人護衛而已。為了不教人懷疑,她們還學了些南人口音,軟綿起伏的音調倒也不須刻意作態,便有七八分相像。北疆的南人本便十分稀少,是以旁人便是覺得有些奇怪,也隻當是少見多怪罷了。


    “元娘。”女兵頭領之一名喚定娘,是位身量高挑、膚色黢黑的年輕娘子,亦是柴氏親手調教的婢女,“這兩日奴等去市集中打探消息,果然發現有一家金銀首飾鋪所售貨物,比市價至少低一兩成。而且,仔細瞧他家首飾的品相,極為參差不齊,樣式亦千奇百怪,絕非自家金銀工匠打造而出。”


    李遐玉對經濟庶務之事頗為了解,自是知道一家金銀首飾鋪頂多養十來個金銀工匠。而且,這些金銀工匠中,有兩三位可支撐門戶的便足矣。店鋪中各類首飾的樣式風格亦不會相差太遠,頂多隨著長安流行的式樣稍作改變,否則便難以滿足那些豪門大戶的需求,賺不得多少利錢。故而,若是樣式品相皆千奇百怪,價錢又定得極低,那這家店鋪不是以次充好,就是在銷贓。


    “按理說,若是賊贓之物,理應去質庫典當才不容易泄露行跡。”沉吟片刻之後,李遐玉道,“如今專門開了這麽一家金銀首飾鋪用作銷贓,那些馬賊便不擔心被人發現,教人順著蹤跡找上門麽?”


    “去質庫典當,也當不得多少錢財。”定娘迴道,“而且,若是穿得尋常去質庫典當名貴首飾,教那些生著一雙利眼的掌櫃們看了,更容易露出行跡。倒不如尋個金銀首飾鋪,兩相得利更便宜些。”


    “那金銀首飾鋪,莫非來頭不小?”李遐玉又問,“可查出什麽了?”


    定娘蹙起眉,低聲道:“聽聞,是涼州都督內眷的嫁妝鋪子。”


    聞言,李遐玉與李丹薇都有些驚訝:手握涼州一地兵權的涼州都督,本應是維護涼州境內防務之首,其內眷卻與馬賊勾結,倒賣贓物賺得錢財?這一官一賊,未免相差也太大了些。而且,出身隴西李氏的涼州都督,娶的亦是世家貴女,怎可能缺少錢財,以至於做下這等錯事?——若往小了說,是約束奴仆不當;若往大了說,便是官賊勾結、圖謀不軌了。這可是足以削官貶謫的大罪,為了些許錢財,何至於此?!


    “且不管是何人的嫁妝鋪子,咱們隻管尋出馬賊的行跡。”略作思索,李遐玉接道,“盯住那家鋪子的掌櫃夥計,看他們與何人來往,去何處進貨,與何人結賬。進貨、結賬者必定是馬賊,倒是不知是否為同一夥人。”


    “能搶得那麽些金銀首飾的馬賊,至少有百人以上。”定娘接道,“我們會繼續盯著。”


    “至於那金銀首飾鋪子,暫且不必管它。不論是否是奴仆自作主張,或是靈州都督家的內眷借勢而為,皆非你我能撼動。若是打草驚蛇,反倒容易壞了我們剿滅馬賊之事,便得不償失了。”李遐玉又道,“他日若有足夠的證據,再尋個合適的時機,悄悄交給監察禦史便是。”由監察禦史彈劾,事關官途升遷、家族興衰,才能讓這些高官警醒過來,嚴加約束自家族人與內眷。


    說罷,李遐玉看向李丹薇,便聽她低聲道:“娶了這樣的娘子,真是整個家族的禍害。我們隴西李氏的聲名,定會被她們敗壞掉。”眨了眨眼,她卻迴道:“教出這樣的娘子,再嫁給你們隴西李氏,與你們家必定有世仇世怨罷?”雖說自家小娘子們的清名亦剩不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報仇方式。


    “……”定娘等人聽了,竟都覺得很有道理,一時無言以對。


    ☆、第五十三章  萬事皆備


    待定娘、安娘等女兵頭領將她們在涼州城內打聽得的消息一一稟報完後,已是將近午時了。李遐玉重新安排了她們的差使:絕大多數人留在涼州繼續打探消息,追蹤馬賊的下落;隻二十來人隨著她迴到姑臧縣權作貼身護衛。為了避免都督府部曲生疑,須得借著康五郎的身份一用,隻當是他送的仆婢就是。


    說話間,康五郎及時遣人送來豐盛的午食。進食之後,正逢對麵傳來鍾鼓敲響之聲,意味著涼州城的南市北市坊門終於齊開。李遐玉、李丹薇便帶著女兵們去臨近的南市逛一逛。她們倆雖說裝扮全然不像富貴人家子弟,但帶著數十護衛也很是威風。各家店鋪的掌櫃皆是眼光狠辣之人,忙不迭拿出最精貴之物供她們挑選。來自波斯與西域的織錦地衣、絢麗寶石、香料香露、金銀器物、胡刀匕首,來自長安的珠寶首飾、絲綢貢緞,來自益州的綾紗綃,來自蘇揚的繡品案屏,來自宣州的筆墨紙硯。形形色色的貨物,簡直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因家中擁有幾支商隊的緣故,李遐玉自是見多了這些金貴物件,挑挑揀揀給家中祖父祖母與弟妹分別帶了些便作罷了。李丹薇出身世家,自然亦不缺少見識。隻是她家中人口眾多,需要送表禮者林林總總有數十人,不得不仔細挑選一番,力求讓所有人都挑不出差錯來。


    李遐玉幫著李丹薇出了些主意,剩下的還需她自己拿捏。於是,百無聊賴之下,李遐玉四處顧盼,發現隔壁有一家書畫鋪子,便興致勃勃地去裏頭挑選法帖。她來的時候正好,店家甫從長安運來新印的名家臨摹法帖集。翻一翻目錄,其中約有三四成是崔子竟臨摹的,正合她意。故而,李遐玉頂著店家的苦笑,一口氣買了十冊:五冊拿來珍藏,一冊自己臨摹用,兩冊送與謝琰,兩冊送與李遐齡,正好合適。


    瞬間神清氣爽的李遐玉轉身出了書畫鋪子,再迴金銀首飾鋪時,便見李丹薇正與一個年輕的胡人男子對峙。那男子雖是烏發烏眼,膚色卻極其白皙,容光湛湛,生得俊美無比,教人一時間轉不開眼去。不過,看在這位年方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眼中,也不過是個生得好些的胡人郎君罷了。


    “十阿兄,發生了何事?”


    李丹薇柳眉微蹙,搖首道:“無事。不過是都瞧中了一樣首飾罷了。既然這位郎君喜愛那紅寶石手釧,我便不奪人所好了。”


    她神色淡然,側首又去瞧別的首飾,倒教那原以為會費一番口舌功夫的胡人郎君一時間有些錯愕:“多謝小娘子成全。此手釧瞧著與家中阿娘珍愛之物頗為相像,早年卻因馬賊劫掠遺失了。若能得了它,阿娘定會十分歡喜。不如,某再買一件別的首飾贈與小娘子,酬謝小娘子相讓之恩?”他的眼光倒是很利,一眼就瞧出了這些個女嬌娥的身份。


    “無功不受祿,郎君不必多禮。”李丹薇搖了搖首。那胡人郎君深深地看了她幾眼,十分流暢地行了個叉手禮,轉身便離開了。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待他領著侍衛走遠之後,方低聲對定娘道:“吐穀渾人?”吐穀渾乃鮮卑慕容部後裔,早先曾累為邊患,屢屢劫掠河西走廊。自從衛公(李靖)一戰後,方歸順大唐。前些年弘化公主下降其王,這才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與吐蕃、薛延陀相比,吐穀渾已然順服許多,能在涼州得見因美姿容而聞名的慕容鮮卑男兒,亦是常見之事。


    定娘頷首:“視其衣裝飾品確實為吐穀渾人,而且,身份應當也不低。”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物罷了,李遐玉並未放在心上,與李丹薇說了摹本法帖之事後,兩人又去了一趟旁邊的書畫鋪子。李丹薇也買了好幾冊,用來送給家中的兄弟。幾個大錢未帶足的寒門書生見狀,忙不迭地讓人去借錢趕緊將剩下的數冊都買下來,免得這兩個財大氣粗的少年郎什麽也不給他們留下。


    將表禮都購置完後,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在涼州城過多停留,便迴了姑臧縣。兩人在別院中歇息一天,到了相約的日子,李丹薇便獨自去了姑臧房拜訪。而李遐玉卻帶著一群女兵去了附近射獵遊玩。都督府部曲見自家小娘子安安分分,折衝都尉家小娘子卻張揚得很,心中也頗為複雜。


    初冬時節,獵物尚算得上豐美,李遐玉獵了幾頭灘羊便作罷了。帶著屬下的女兵們出來,也不過是為了適應寒冬的天候,以及練一練箭法而已。別院雖大,但並無演武之處,不能奔馬亦不能操練。她也隻得將身邊的數十人都帶出來,頂著寒風聽著號令,完成那些枯燥的操練動作。


    待都出了一身熱汗後,女兵們利落地圍了一圈擋風的行障,生火炙灘羊吃。因帶了些禦寒的濁酒,她們笑著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亦是豪氣頓生。借著酒意舞刀者、舞劍者,甚至對戰者比比皆是,引來眾人的唿喝叫好聲。


    處在這群女兵當中,李遐玉總會忘記她們都是女子——仔細說來,女子與男子又有何差別?女子便不能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便不能豪爽勇猛?既然都是兵士,隻要足夠勇武,是男是女又有何幹?


    想到此處,她接過屬下遞來的濁酒,仰首飲盡。濁酒的滋味並不好,也不容易喝醉,她權當喝酪漿一般,略飲了幾杯解渴。說笑間,不經意瞧見遠處白雪皚皚的姑臧山,她略作沉吟:“也不知契苾部如今是否打理妥當,阿兄與大兄隨在姑臧夫人身邊,又在做些什麽。”她心中很清楚,姑臧夫人絕非尋常女子,有謝琰在也無須擔憂她的安危。隻是,幹等著契苾部傳來消息實在過於被動,並非她的行事風格。


    “奴派幾人過去瞧瞧?”安娘笑問,“元娘準備些牛羊,就當作給契苾部過冬所用,順道帶過去便是。”


    李遐玉頷首:“契苾部曆經叛逃之事,想必元氣已經大傷。且從姑臧縣中買牛羊各五百頭,都送過去。問問姑臧夫人或者阿兄這些是否得用,若是不夠,再去涼州城購置。此外,給康郎君傳話,令他準備一支販奴的駝隊。”


    “販奴?”正拿匕首分割炙羊肉的思娘、念娘驚訝地抬起首,不知自家小娘子又想到了什麽主意。李遐玉用匕首插了一塊炙羊肉試了試滋味,慢條斯理道:“原先不是想著用先前的法子,跟隨康郎君家的商隊一同走麽?此舉到底不好安置那麽多人。光是你們便有一百五十人,再有自家的部曲一百人——什麽樣的商隊能供得起足足二百多護衛?若是分作好幾撥,卻不便於操練。我仔細想想,倒不如將你們其中一部分扮作奴婢。如今奴婢可是值錢得很,如你們這般年紀的女奴,一人便抵得上兩頭犍牛了。馬賊若是見了,一定忍不住前來劫掠。”


    “……元娘要將奴們當做誘餌?”安娘笑眯眯問道。


    李遐玉點頭:“不獨你們,男奴女奴都必須有,大家輪流扮作奴婢就是了。如今許多商隊畏懼馬賊聲勢,通常走較為安全的商道。咱們不欲去西域,隻想剿滅河西附近的馬賊,便隻能前往荒僻的大漠中引誘他們了,就假作是從涼州前往西突厥或薛延陀的販奴商隊便是。康郎君的商隊要去沙州,到底與我們不同路,也無須冒那麽大的險。”冬日能劫掠的商隊本來就少,偌大的誘餌就放在麵前,魚兒能不咬鉤麽?


    “奴會請康郎君將這些事籌備妥當。”安娘點點頭,“隻是,此事還須問一問三郎君罷?”


    “阿兄手底下那些府兵不能妄動,倒不好與我們一同行事。”李遐玉搖搖首,“我會與阿兄說一聲,他應當會讚同。示之敵寇以弱,請君入甕,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當然,初時此法可用,但到底需要更多實戰。待你們積累了經驗之後,便無須如此了。”


    “奴等聽元娘的。”安娘道,起身吩咐去了。


    待迴到姑臧縣中,時候已經不早。李丹薇卻是過了夕食才迴來,苦笑道:“姑臧房的人口雖比丹陽房少些,但留在老宅中的也有好幾房。雖不至於將我當成什麽窮親戚,但因老夫人覺得我很是麵善,將我視為已出嫁的嫡長孫女,其餘人便多少有些不自在。”說罷,她又歎道,“幸而你不曾去,不然還不知會受什麽委屈。”


    “悶壞了罷?便同是定著四房,堂堂靈州都督的孫女,她們也會給你臉色看。許多內宅女子每日無事可做,便隻盯著長輩與夫君的寵愛過活了。十娘姊姊無須放在心上,當她們是過眼煙雲就是。”李遐玉道,“若是覺得老夫人可親可敬,去陪一陪她也無妨。橫豎不必將其他人放在眼中,她們是悲是喜與你又有何幹?隻需自己與老夫人歡喜就是了。”


    李丹薇頷首,想了想,又道:“你還記得前兩日在涼州南市金銀首飾鋪中遇見的胡人郎君麽?今日他竟去了姑臧房拜訪,瞧著身份確實尊貴,內眷們雖難免鄙薄他是胡人,卻因鮮卑到底不同,也不敢表露出什麽來。不過,她們的神情似乎有些奧妙……”


    當今聖人之母是鮮卑人,皇後殿下亦是鮮卑高門出身,對鮮卑族自然多有優容。鮮卑慕容部亦是皇族之後,雖說並未融入中原,但身份亦不尋常。待鮮卑胡人,一眾世家豪門通常都十分小心謹慎,免得令格外在意血統的皇室多思多想,惹來什麽禍患。李遐玉驗證了先前的猜想,笑道:“莫非是吐穀渾王室?聽聞當年弘化公主出降,曾經路過涼州,許是與姑臧房有來往罷?”


    李丹薇挑眉:“許是如此。也罷,橫豎與我無幹。我隻管偶爾去問候老夫人就是。聽聞你今日出門狩獵了?怎麽也不等一等我?”


    “如今咱們便是天天出去狩獵都使得,明日再去就是。”李遐玉迴道。


    兩個小娘子便說起了今日各自發生的趣事,時不時撓上兩下,笑作一團。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家量產美男子,大家都懂得╮(╯_╰)╭


    據說後來他們挑國王是看臉的——不知道哪裏來的傳說,不管大家信不信,我是信了


    吐穀渾一度很強大,不過被隋打了一次和親一次,被唐打了一次和親一次,後來成了傀儡,再後來就被吐蕃給滅國了……→ →所以,目前的吐穀渾王室流著漢人血脈,還是弘農楊氏(隋朝皇室)的公主血脈(光化公主),至於弘化公主嫁過去才三年,就算有娃兒也還小呢


    這位美男子出來要幹嘛,大家應該猜得出來吧╮(╯_╰)╭


    ☆、第五十四章  誘餌作戰


    幾日之後,姑臧夫人終於將契苾部打理妥當,稍有通薛延陀嫌疑的族人盡數被趕了出去,餘下的皆是對母子三人忠心耿耿的族人。然而,無論是她或是謝琰心中都很清楚,人心易變。若是薛延陀聲勢日漸強大,昔日那些族人過得比他們更好,說不得便又會有人心生動搖。何況,在大唐他們到底是胡人、是異族,始終會受人提防,遭人鄙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要成為漢人同類須得花費漫長的時光,直到血脈徹底相融——就如同如今許多鮮卑高門那般舉族聯姻——高氏、長孫氏、元氏,曆經數年之後,誰還記得他們是胡人?


    “三郎。”姑臧夫人迴過神,慈和地望向帳篷中央卓然而立的少年郎,“你且迴去幫我問一問罷。若是你家祖父祖母願意,沙門家三個小娘子隨你們挑。”她最喜愛的確實是眼前的少年郎,視他如同嫡親孫兒。也正因如此,她心中很清楚,自家的孫女資質尋常,恐怕都配不上他。或許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的長女身份最合適,亦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助力,但偏偏嫡長孫女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契苾何力這個阿爺亦做不了主。


    謝琰垂眸,想起孫夏這兩日開懷的笑容:“承蒙夫人青睞,孩兒替大兄謝過夫人。隻是,大兄情竇未開,家中祖父祖母恐怕不會那麽快給他定下婚事。不過,這些時日以來,孩兒亦覺得二娘子很適合大兄,定會如實稟告祖父祖母。”作為兄弟,他相信孫夏是個品性出眾之人,將來亦是一名難得的猛將。隻是,尋常人卻未必能從他的寒門出身以及粗疏的性子中發現他的優勢。身為長輩,姑臧夫人無疑是慧眼識珠的,坦然提親的態度與李家上下的脾性十分相合。兩家人,確實是最合適的親家。


    “我也想多留二娘一些時日。”姑臧夫人微微一笑,“先定親,過幾年再成親亦不遲。我那孫女婿如今還是白身,若是不能當個隊正,可娶不得我們家的小娘子。”可汗的侄女,也並非人人都能娶得。她相中了這個孫女婿,並非瞧中了他的身家背景,卻也希望他能出人頭地,堂堂正正地來迎娶。


    三言兩語將要緊事交代清楚後,外頭便傳來一陣笑聲。便見身著鐵勒服飾的二娘茉紗麗笑吟吟地走進來,俏皮地用鐵勒語道:“祖母每天都念著的小娘子來了!瞧著確實討人喜歡,令兒都舍不得吃醋了。”她說罷,往旁邊讓了讓,露出後頭的李遐玉與李丹薇。


    姑臧夫人禁不住露出喜色:“快過來,讓我好生瞧瞧!”


    依舊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李丹薇一前一後走入帳中,一眼便瞥見頷首微笑的謝琰。互相致意之後,兩個小娘子便一左一右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這個道:“夫人這幾日是累著了罷?可得好生歇息些時日才好。”那個又道:“夫人臉色雖不好,看著卻喜氣洋洋,精神多了。”


    茉紗麗見她們如此親熱,心中到底升起些許醋意,上前伏在姑臧夫人膝蓋上。姑臧夫人輕輕撫著她深褐色的長發,又握著李丹薇的手,淺笑道:“有她們在旁邊相陪,便無須你們幾個圍在我身邊了。心早便飛走了,還留下來作甚?”


    李遐玉、謝琰含笑的麵容中多了幾分堅毅之色,朝著她行了一禮:“待掃平賊寇後,再來探望夫人。”兩人退出大帳,迴首看向身後,已是立了數百人。無論是府兵或是女兵,皆是滿懷信任而又難耐激動之色地望著他們;倒是那些先前曾隨著他們外出剿滅馬賊的部曲,神色很是平淡,仿佛此行再尋常不過。


    “在校場上辛苦操練,就為了如今這一刻!”謝琰緩緩環視周圍,目光銳利而沉著,“功勳並非不重要,但你們須得知道,它並非一切!保護家國,才是我等大唐將士之職責!如今不能平薛延陀與西突厥,便將那些肆意妄為的馬賊先滅個幹淨!好教咱們大唐的百姓無須因這些畜生受苦受累!!”


    “是!!”眾人轟然應道。


    “大唐子民之仇寇,便是我等之仇寇!隻有殺個幹淨,才能還家國一片安寧!”李遐玉抽出腰間的輕刀,雪亮的銳光照得她的臉龐冰寒一片,充滿了殺氣。


    “殺!殺!殺!”眾人更是熱血沸騰,高聲大喊起來,震得契苾部的人們驚訝無比。在邊疆生長的百姓,誰家沒有結下薛延陀、突厥襲擊的血海深仇!?誰不曾受過馬賊劫掠的威脅?!再沒有比報仇雪恨更激烈的情緒了,在仇恨麵前,所有的間隙一瞬間仿佛都煙消雲散——府兵又如何?部曲又如何?女兵又如何?此時此刻,大家都是同袍!原本鬆散的士氣瞬間凝聚成了一柄長槍,所向披靡!!


    數日之後,茫茫荒漠之中,一個約莫百人左右的商隊正緩慢前行。數十胡商牽著馱滿貨物的駱駝,走在最後的是一連串被繩子捆住手、衣衫襤褸的奴仆。護衛在人群中巡邏,發現若有步伐踉蹌者便毫不容情地舉起鞭子抽上去。


    隱約可聞的哭泣、叫罵,與濃重的血腥味一直隨在這個販賣奴仆的商隊周圍。盡管他們看起來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但依然引來了仿佛狼群般的一夥馬賊。這夥馬賊足足有一百來人,許是橫行涼州、甘州附近已久的緣故,又或許是急著劫掠過冬的緣故,他們並沒有靜靜地等待時機,而是猛然驅馬便衝了出去。


    那些馬匹四蹄都用布頭包裹,幾乎沒有蹄聲。緩步慢行時,更是連些許聲響都不會發出,也隻有衝過去的時候,才引得沙地簌簌震動起來。商隊護衛立即警戒,但馬賊卻似突然冒出來似的,轉眼間就將駝隊與奴仆都衝得七零八落。


    “諸位好漢!有話好說!!”商隊主事拱著手,驚惶地求饒。但馬賊們充耳不聞,隻管如餓狼似的去扯駱駝上的貨物,更有些人淫笑著去拉扯奴仆中的少女。那些個護衛有魁梧的也有矮小的,見狀竟都像鵪鶉似的轉身就要跑。馬賊們更是不將這商隊放在眼中,自顧自地將好東西都往懷裏塞。


    “別塞了!要是讓老子發現誰私藏了!整條胳膊都給老子留下!”馬賊頭領吼道,然後又獰笑著逼問商隊主事將身上的錢財都取出來。沒待他揮起馬鞭,給這個胡人幾鞭子,忽地風聲響起,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利箭便將他射了個對穿。馬賊頭領瞪大雙目,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就死不瞑目地從馬上倒了下去。


    不少馬賊發現不對勁,剛想唿喝起來,身邊那些或滿麵畏懼或驚慌失措的護衛、奴仆們卻猛地翻身而起,拔出隨身的匕首就刺了上去。絕大部分馬賊都未反應過來,竟就這樣送了性命。少數幾個反應快的,翻身上馬就想逃,卻不想立即被連片的箭簇射了下來。


    自馬賊突然襲擊到商隊暴起將馬賊全殲,也不過是兩柱香的功夫。衣衫襤褸的奴仆、護衛與胡商們泰然自若地穿梭在滿地屍首中間,或補刀,或將被搶的貨物都歸置整齊。沙丘後頭,轉出一行背著弓箭的少女,都戴著猙獰的驅儺麵具,張牙舞爪猶如鬼怪。不少馬賊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瞧見這群魑魅魍魎,更是又驚又懼。


    “元娘的主意果然好。”護衛當中,一個少年郎憨憨地道,“咱們的人一個都沒傷著,就把這群馬賊給收拾了。可惜,這迴我沒用上斧頭。”他最愛揮舞自己的雙斧,誰知今天隻用了輕飄飄的匕首。雖說也殺了好幾個馬賊,但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如今不過是首戰而已,大兄還擔心以後沒有用雙斧的機會?”李遐玉將麵具往臉側推了推,露出一張笑顏。然而,這位好不容易在家中養得白皙細嫩了些的美貌小娘子,側首便吩咐屬下的女兵們:“將頭顱都割下來,我殺的幾人也都歸大兄了。”


    孫夏如今已是正經的府兵,也屬於謝琰麾下,可拿馬賊頭顱累計軍功。李遐玉有心想幫一幫他,但也知道他性子直率,絕不會接受將所有女兵的功勞都算在他身上的行為。雖說在戰場上,部曲的戰功理應算成家主的,也無人會置喙什麽。但孫夏與謝琰心底都認為,李家部曲算戰功也應算給李和或李遐齡甚至李遐玉,兩人都不會心安理得地領受這份功勞。


    孫夏搔了搔腦袋,還待推辭,李遐玉橫了他一眼:“我送給大兄的功勞,推辭作甚?下次再送給阿兄就是。”


    謝琰正吩咐部曲挖開沙丘,將馬賊屍首就地掩埋,聞言笑了笑:“既是元娘的好意,阿夏就領受了罷。橫豎不過是三四個頭顱而已。”李遐玉手快,馬賊首領便是她射殺的。但到底這迴帶的人多,整個商隊都是自家人,砍瓜切菜一般就將馬賊都解決了,她也並未出手連射,而是將更多機會留給了女兵們。


    契苾部幾個扮作胡商的侍衛提著血淋淋的刀走過來,也接道:“許久不曾如此痛快了!”他們是姑臧夫人派出來保護李遐玉的,誰知這位小娘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保護,還將他們派出去裝扮成胡商迷惑馬賊。鐵勒部族的漢子,當然更歡喜這種能夠一展身手的快意生活,而非隻當作護衛。不過,說起來,就連鐵勒部族的小娘子也少有這般兇殘無比的。


    另一邊正喜滋滋地將馬賊頭顱包起來的府兵們也暢快地大笑起來。這一戰確實痛快,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斬獲,李家部曲也不會與他們爭搶什麽,大都隻是在旁邊掠陣而已。畢竟,這迴最需要曆練的便是謝琰的府兵與李遐玉的女兵。


    “將痕跡收拾幹淨,趕到旁邊的綠洲歇息一兩日。”謝琰道,“留下的活口交給李丁。”


    李遐玉吩咐方才掠陣的部曲、女兵各自派斥候注意周邊的動靜,才笑吟吟接道:“確實不必著急,等著下一群入甕的家夥就是。”如今他們尚不熟悉涼州、甘州、沙州以北的大漠,自是不能妄動,隻能用這樣的法子慢慢來。待他們將這裏的地形與馬賊分布都摸清楚了,謝琰繪製的輿圖也補全了,便可試試“奔襲”、“偷襲”、戰陣等各種各樣的戰鬥方式了。光是想一想,她便有些熱血沸騰呢。


    ☆、第五十五章  遇見同盟


    荒蕪的戈壁灘上,到處是雜亂的石塊,仿佛某座古早城池留下的廢墟。寒風從石塊的縫隙間掠過,發出陰森的低吼,猶如野獸警惕的嗥叫,又似鬼魅淒惶的哀嚎。一群有些狼狽的胡商騎著駱駝,逃進戈壁之中,他們身後緊跟著數十個窮追不舍的馬賊。很快,馬賊就追上了胡商,悶不吭聲地舉刀劈了過去。駱駝的哀鳴與血腥味立刻散開了,被追得無處可逃的胡商們咬緊牙齒,紛紛抽出長刀迎戰。


    由於人數相差有些懸殊,胡商們漸漸落在下風。但他們個個皆是悍不畏死,慢慢地聚集起來,將一人護在中間。那人戴著防風沙的皮帽,渾身裹得十分嚴實,隻露出充滿殺氣的烏黑眼眸與白皙的臉頰。他渾身浴血,舉目四望,心中不但沒有絕望反而平白生出幾分豪氣:“就算要戰死!也得把這些豬狗都殺光!!”


    “嘿!居然敢殺老子的人!!活膩味了!!看老子不把你們這群鮮卑奴剝皮充草掛起來!”馬賊頭領雙目放出兇光,叱罵道,“要是想死得痛快點!就給老子老實交代!你們到底是不是最近那群瘋子?!”


    胡商們疑惑而又隱晦地互相看了看,卻並未應答。如今他們已經是死路一條,不妨就讓這群馬賊胡亂猜測,亂了陣腳。若是他們所說的“那群瘋子”當真出現,想來這些人也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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