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且坐著罷。”李遐玉道,臉上並無任何忸怩之色,仍舊坦然大方地執壺倒杏酪。


    謝琰遂放開她的手,無意識之間,卻輕輕地摩挲著手指,而後神色如常道:“多謝阿玉。”


    對坐飲了杏酪解渴之後,李遐玉方將昨日自李丹薇處聽得的消息一一道來:“十娘姊姊聽她家祖母與阿娘提起此事,想來應當有九分真。阿兄,若是聖人當真應薛延陀所求,將新興公主下降,阿爺阿娘的仇何時才能報?我習武從軍本便是為了報仇雪恨,若是生出了這般變故,又該如何寬慰阿爺阿娘在天之靈?”


    謝琰微微擰起了眉頭,將旁邊的鮮果推過去:“且吃些櫻桃,稍微平複心境罷。阿玉,你不過是關心則亂而已。”


    這些櫻桃是莊園中出產的,個個瑩紅圓潤,口感酸甜合宜,很是不錯。李遐玉吃了幾顆,心緒仿佛當真好轉了不少:“阿兄莫非覺得,此事未必為真?但……祖父眼下忙忙碌碌,應該為的就是此事罷?若是長安來使,想必會從周邊折衝府帶些兵士當作扈從護衛,一同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中。祖父想來大約正在挑揀合適之人。”


    “阿玉,你仔細想想,聖人之前猶豫不應,如今卻又為何突然答應了?中間發生了何事,促使聖人改變了主意?”謝琰道,“倘若隻看結果,不問過程,所見所聞也不過是一角而已,並非真相。”


    李遐玉怔了怔,她確實因太過激動而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細節:“莫非是薛延陀人從中做了什麽?聖人隻能以新興公主下降,作為交換?如此逼迫而得來的和親,中途想必會出現許多變數。”


    “不錯。”謝琰頷首,“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皆為宗室女,新興公主卻是聖人親出的帝姬,其中差別自然並非一星半點。薛延陀自兩年餘前大敗之後,其在漠北的勢力與影響已經漸漸衰微。他們何德何能,居然能尚得一位正經的金枝玉葉?論威脅,論和睦與誠意,比之吐蕃與吐穀渾都多有不如。”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李遐玉咬了咬嘴唇,“咱們都絲毫未能得到半點消息,想必並非靈州,而是其他地方出了事。足以動搖聖人待薛延陀求親的態度,定然與北方諸胡族有關,不是突厥降部便是高昌……或者鐵勒降部。”除非危及大唐北疆的安寧,否則聖人又何必忍痛送出親生之女?新興公主再不得寵,也是實打實的帝姬。但凡有任何可轉圜之處,應該都能用宗室女替代才是。


    謝琰道:“此事且放下不提。以聖人的脾性,走一步觀十步,待薛延陀又素來警覺,定不會輕易教他們借著尚公主之名,狐假虎威,在草原上更得威勢。你忘了之前的大戰麽?薛延陀人奇襲,突厥降部敗逃——但阿史那思摩(李思摩)何時學會了堅壁清野?”


    李遐玉心中大定:不錯,當年看似薛延陀趁機奇襲,但聖人心中應該早有防備才是。不然,突厥降部又如何會在連敗連逃的時候,還不忘將糧草以及草場全部燒毀?致使薛延陀人麵對接下來大唐諸路攻勢無以為繼?這定然是聖人早便吩咐過的緣故。如今看似是大唐被逼著舍出新興公主和親,說不得便有什麽奇謀等在後頭呢?若真教薛延陀人娶了公主,頭一個咽不下這口氣的必定是聖人。


    想到此,她神情已是全然舒緩下來:“阿兄說得是。此事是我太過心急了,不曾細想……”


    “阿玉,我知道,報仇之事於你而言極為重要。不過,也別因太過急切而失了冷靜。”謝琰接著道,“換作往常,你定然會察覺其中的奧妙,哪裏會心焦至此?他日在戰場上,一時的慌亂,便可能帶來無窮後患。”


    聞言,李遐玉認真地點頭道:“我明白,阿兄。往後定會以此為戒,不會再犯。”


    謝琰這才神色略鬆,微微笑道:“說起最近發生何事,咱們不知曉,祖父未必不知道。再者,說不得康五郎君那頭也能探得些許消息。即使不夠準確,也足可清楚到底是何處有異動了。”


    “我這便迴去修書一封,問問石娘子。”李遐玉道,“阿兄便辛苦些,闖一闖河間府軍營罷。”李和治軍嚴謹,她雖是嫡親的孫女,卻也同樣不能擅入軍營。再如何與他講理也不頂用,她嚐試數迴之後隻得放棄了。


    謝琰道:“交給我罷。若有什麽消息,隨時聯係就是。”


    李遐玉嫣然一笑,輕鬆地站起身來:“玉郎與秋娘還等著我呢,我這便迴去了。”


    “將近午時,不留下來用些吃食再走麽?”謝琰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你策馬奔迴去,至少須得一個時辰。”


    “那便準備些許幹糧就是了。”李遐玉道,“前些時日天天狩獵,每日都食炙肉,太過油膩。如今正好用些清淡的吃食。此外,阿兄若能讓我帶些櫻桃迴去,那便再好不過了。”櫻桃正是剛成熟的時候,想來所產並不多。但思及李遐齡、孫秋娘在,李遐玉便少不得討一些了。


    謝琰上午其實已經攜了一袋櫻桃過去,卻並不提起,隻笑道:“盡管去廚下拿就是了。”多取些櫻桃,她這當阿姊的才能多吃幾顆。不然,恐怕全都留給兩個小家夥嚐鮮了。


    送了李遐玉出莊園後,謝琰便獨自用了午食。聽馮四說了些莊園部曲訓練之事,一一處理妥當,他便帶著剩下一小袋櫻桃,徑直去了河間府軍營。軍營位於黃河之畔的矮坡上,遠遠看去,軍帳層層、錯落有致。守衛不停地穿梭在軍營內外,軍紀十分森嚴。


    雖說謝琰已多次來過軍營,但守衛依然鐵麵無私地將他攔在外頭。直到他說明來意之後,他們才派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李和身邊的部曲頭領李卯前來相迎,笑道:“三郎君怎地突然過來了?”


    謝琰晃了晃手中的櫻桃:“莊園中新結了櫻桃,送了些迴府給祖母嚐鮮。想想祖父也喜愛得緊,便特地送過來了。”他噙著笑,瞧起來格外親和誠懇。當然,此話也確實不假。他本便打算這兩日來一趟軍營送櫻桃,而今不過是又多了一項“打聽”的任務在身而已。


    “三郎君可真是來得太巧了。阿郎這兩日有些著急上火,每天都沒用多少吃食。正好可做些櫻桃饆饠,健益脾胃,開一開胃口。”李卯道,“先前小娘子派人送來的灘羊與鹿,阿郎都吃不下,很是覺得可惜哩。”


    謝琰挑了挑眉:“不知祖父因何事著急?若有我能幫得上忙之處,便再好不過。”


    李卯素來口風甚緊,隻笑道:“此事某做不得主。三郎君盡管去問阿郎就是了。”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說不得阿郎正有些事,非三郎君不能成呢。”


    謝琰似是想到了什麽,彎起嘴角淺淺一笑。


    ☆、第三十八章  北疆動蕩


    謝琰來到中軍帳前時,裏頭依稀傳來李和有些暴躁的吼聲,顯然正商議著軍務,不容外人隨意打擾。李卯也並未上前稟告,而是帶著他立在軍帳外,靜靜等著商談結束。當兩位果毅都尉郭巡、何長刀挨了一通狠罵走出來後,便見這位玉樹臨風的少年郎正淺笑著朝他們行禮:“見過郭叔父、何叔父。”


    “原來是三郎來了。”何長刀與郭巡也算是看著李家幾個孩子長大,見著謝琰難免流露出欣賞之色。也不知是怎樣的人家,才養得出這般出眾的少年郎,才華人品都教人愛惜得緊。隻是,此時軍帳裏頭的李和正氣怒交加,他們也不敢堂而皇之在此處與他寒暄,免得牽累了他。於是,兩人便朝他使了幾個眼色,就各自忙碌去了。


    李卯忍俊不禁,兩位果毅都尉還想著謝三郎會受到遷怒,殊不知李和每迴見到他便心中歡喜,說不得連怒火都能忘得一幹二淨呢。“阿郎,三郎君來送莊園中新結的櫻桃,正在帳外等候。”


    軍帳裏立即傳來李和仍然帶著幾分怒意的吼聲:“不好好地在莊園中待著!來送什麽櫻桃!進來罷!!”守候在賬外的幾個兵士聽了這番大吼,臉色都有些蒼白,顯然十分敬畏這位主官。但謝琰卻絲毫不懼,依舊含笑走進去:“聽說祖父最近脾胃不適,恰好可食些櫻桃開胃,孩兒也算是來得正巧。不然,下迴阿玉再遣人送獵物過來,祖父若不能嚐上一嚐,豈不是可惜得很?”


    李和睜圓虎目,瞪他一眼:“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特地來一趟?!倒不如迴去摔打幾個時辰呢!”口中雖如此說,但部曲端上洗淨的櫻桃時,他卻拈起幾個吃了起來:“滋味確實不錯,莊園裏那幾棵櫻桃樹倒是種得很好。”他自己在家中園子裏種的幾棵,至今隻開花不結果,也不知是出了什麽差錯。


    “祖父近來頗為忙碌,可是因新興公主下降之事?”謝琰並未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許是他太過直接了,李和險些被櫻桃噎著:“你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臭小子,旁的不說,打聽這些倒是機靈得很!”這般反應,卻是承認了這個消息的確屬實無疑。


    謝琰也並不提李遐玉、李丹薇,隻道:“薛延陀遣使往長安求親,長安城中有幾個人不知此事?至於新興公主下降,有心人稍加打聽便不難知曉。”李丹薇所得的消息來源,畢竟不便廣而告之,倒不如隱瞞不說。不過,此消息既然屬實,想必赦旨早已經下了。隻是因長安來使尚未到達靈州,這個消息才並未在靈州傳開。既然此次要從靈州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說不得使節會在靈州停駐一段時日,到時候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罷。


    “康五郎的消息倒是靈通。”李和自行推測他的消息來源,隻想到了康五郎身上,索性也不再隱瞞下去了,“來自長安的婚使再過十幾日便會到達靈州州城,而後去往漠北薛延陀牙帳宣讀赦旨。直至目前為止,此事應是無可轉圜了。連赦旨都已經下了,便是日後有什麽轉機,聖人也不可能出爾反爾。”


    “因此,薛延陀將繼吐穀渾與吐蕃之後,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謝琰似笑非笑,“他們狼子野心,求娶公主不過是想借大唐聲威,與西突厥爭奪漠北地位罷了。若是爭奪得勝,說不得便會翻臉不認人。到時候,新興公主又該如何自處?”


    “不過是個黃毛小兒,想那麽多作甚?!”李和吹胡子瞪眼睛,“你記住,此事也絕不能讓元娘知道。免得她胡思亂想,一時衝動鬧出什麽事來。”


    “祖父,若是婚使來了靈州,元娘怎可能不知道?”謝琰道,“便是一直讓她待在莊園裏,公主下降這樣的大事,也遲早都會傳進她耳中。祖父若想寬慰她,倒不如與她說明白,北疆究竟發生了何等大事,才教聖人不得不送出帝姬,暫時與薛延陀虛與委蛇。事關北疆安危,她定能理解朝廷的苦衷。”


    李和眯起眼,難掩目中的激賞之色。通常而言,除了朝中那些個人精之外,也隻有如他這等老而彌辣的軍人,才能敏銳地自對外局勢變化當中發覺些許端倪。然而,眼前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竟然一語便道中了關鍵,實在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或許,有些才能確實是天賜而成,這般靈氣終究不可能掩蓋得住,遲早都將一飛衝天罷。


    “你可曾聽說過‘契苾何力’此人?”


    “鐵勒族契苾部可汗,鼎鼎大名的胡將,孩兒怎會不知?吐穀渾之戰、高昌之戰,他皆是戰功累累。且聽聞他素來對聖人忠心耿耿,為人正直又有謀略,深得聖眷。”契苾何力當年主動降唐,被封為左領軍將軍,其母封為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門則封為賀蘭州都督。他後來因軍功與人品出眾,頗受聖人看重,遂娶了宗室女臨洮縣主,亦算得上是皇室女婿之一。因他們契苾部所得封賞十分豐厚的緣故,不堪西突厥與薛延陀逼迫的鐵勒部族多有降唐之舉,也化解了不少薛延陀與西突厥的勢力。


    李和頷首:“契苾部被安置在甘州、涼州之間,原本過得十分安穩。不過,薛延陀人竟不知何時暗中遣使,勸誘他們返迴漠北。兩個月之前,契苾何力奉旨迴涼州探親,契苾部族人被薛延陀人說服,居然劫掠他及其母姑臧夫人、弟賀蘭州都督沙門,一同去了薛延陀汗部。”


    謝琰擰起眉,不過片刻便察覺此事之關鍵,很是震驚:“連契苾部都如此反複,想必鐵勒諸降部定然更是不穩。”薛延陀如今是鐵勒諸部之首,對其他部族多少存有幾分號令之力。若是他們將鐵勒諸降部都誘騙叛唐,不僅增加了自身實力,亦為大唐降服其他部族增添了不少艱難險阻。此外,諸胡將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極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群臣信任,無形之中又行了離間之計!如今朝中的胡將何其之多,不僅有契苾何力,更有突厥降將執失思力、阿史那社爾、阿史那思摩等人。他們不是一族酋長就是突厥王族,若是當真離間成功,說不得北疆轉瞬之間便會陷入戰火之中!


    李和的臉色十分沉重:“不錯,契苾部奔逃漠北,朝中便有人稱契苾何力叛逃,理應討伐。但聖人深信契苾何力之忠,並不理會。後來有消息傳來,他果然拒絕了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招降,割掉左耳發誓絕不叛唐。為了將他換迴來,聖人才決定答應薛延陀請婚,將新興公主下降。”


    聞言,謝琰的思緒十分複雜。契苾何力自然十分重要,不僅是聖人的愛將,還事關北疆安穩以及眾胡將的忠心。不論如何,為了北疆安寧計,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他換迴來。寧可舍出親生之女,也要將邊疆局勢穩住,不愧為帝王心術——聖人的殺伐決斷,由此亦可見一斑。


    作為臣下,擁有這樣一位傳聞中至情至性、實則自有權衡的明主,確實是大幸。作為黎民百姓,能遇到這樣一位能夠忍一時之辱也要維持安寧局勢的君王,亦是幸甚。不過,若此事教李遐玉得知,恐怕仍會十分同情新興公主罷。確實,這位貴主何其無辜,就算和親未必能成,其婚事與未來也成了一局棋,再也身不由己。


    “此次婚使奉命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便是以新興公主下降之事,換得契苾何力及其家人。”李和道,“此去數千裏,越過漠南、大漠與漠北,既能繪製輿圖,亦是探聽薛延陀及鐵勒諸部消息的好機會。都督命諸折衝府各選五十人作為婚使扈從,我最近忙的便是此事。隻可惜,年前派了些精銳去長安擔任宿衛,剩下的還須輪流征防,一直尋不出足夠的人來!總不能教那些連刀都握不穩的新兵跟著去!!”


    謝琰心中微動,抬起首:“祖父,孩兒可否毛遂自薦?”


    李和望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年紀太小,又並非府兵,不合規矩。”按照律令,年滿十六歲方可從軍服役。謝琰尚不足十四歲,所以他才遲遲未將他帶入軍營中,正式給他記錄名籍。


    “祖父,事急從權。”謝琰接過話,不急不緩地道,“我通曉薛延陀語、突厥語,能繪製輿圖,又曾去過漠南和大漠,懂得如何在大漠中尋找綠洲。在這河間府中,絕不會有比我更合適之人。若是將年齡稍作改動,未必不能成。”他身量頎長,遇事穩重,瞧著也絲毫不像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郎。


    “糊塗!若是你還想日後憑著軍功出將入相,便莫要想著使這等欺瞞之計!”李和仍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軍府名籍與戶籍若是不合,將來便會成為你的汙點!尋常人唯恐身上有了什麽汙點,你卻上趕著自汙!眼看著兩年便過去了,再有兩年也等不得了?!”


    “祖父,孩兒並非是為了借著此事博軍功。”謝琰搖首,辯解道,“隻是機會太過難得,不願錯過罷了。便是不能以府兵身份成為婚使的扈從,還可假作祖父的仆從……”


    李和哼了一聲,略作思索道:“這倒是可行。以我的品階,隨身帶幾個部曲也不妨事。你若是隨行,倒也不容易惹人注意。”想了想,他又叮囑道,“本想帶著憨郎同去,但他的性子有時太過衝動,倒是不妥當。此外,絕不能讓元娘知曉,免得她同你一樣胡亂動心思!”他對自家孫女再了解不過,心知肚明她定是不願錯過這等探查薛延陀人的良機。


    謝琰微微一笑:“孩兒知道了。”


    然而,十幾日之後,當李和帶著一群兵士策馬匆匆往靈州趕去之時,偶然迴首,卻發現隊伍裏不知何時多了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郎。他瞪著那個雙眸靈動的小少年,當著一眾府兵的麵也不好大發雷霆斥責她,於是隻能將謝琰喚過來,橫眉豎目咬牙切齒:“三郎,你當初不是答應得好好的?!怎地還是讓元娘得知了消息?”


    謝琰頗有些無辜地望著他:“祖父莫怪。孩兒並非不遵祖父之令,隻是曾答應阿玉在先,不得不信守諾言。”


    “……”李和一時無言以對,迴首又橫了李遐玉一眼,“將元娘帶到靈州即可!趕緊著人迴去告知娘子,讓她前來好好管束孫女!”


    “是。”李卯垂首答應,立即禦馬離去。


    李遐玉看在眼中,猜得祖父定是不允她跟著去,心裏自是既焦急又不滿,卻也無計可施。


    ☆、第三十九章  留在靈州


    一行人到得靈州之後,李遐玉便被李和打發去了康家。她心中有許多話想要辯解,諸如她也會薛延陀語,她也會在大漠中尋找綠洲、辨別方向。但他一概不聽,隻冷著臉道:“別將國家大事視同兒戲!不能摻和的事就別上趕著摻和!趕緊迴去!”


    李遐玉隻能目送一群府兵離去,有些懊惱地輕輕甩了甩馬鞭。謝琰迴首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愛莫能助之色。他這一路上受了李和無數冷眼,夾在祖孫二人之間也頗不好受。李遐玉遠遠望著他,又羨慕又擔憂。不過,仔細想想,他去了與她去了又有何分別?不論是所見或是所聞,日後歸來,他也定會一一與她說明。


    思及此,她心中的憤懣鬱惱也消解了不少,斜了李卯一眼:“安心罷,我這便去康家。你隻管護衛在祖父身側便是了。”李卯巍然不動,努力地扳著臉:“阿郎既然將小娘子交給某,某便須得親眼見著小娘子留在康家,才能安心迴去稟報。”


    李遐玉隻得撥馬往康家而去。石氏早便接到李和遣人送來的消息,親自來門前相迎。她正身懷六甲,扶著腰挺著微微凸起的腹部,瞧起來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柔和的氣息:“原以為上個月一別,還須得過些時日才能見到元娘呢!”


    李遐玉躍下馬,扶著她的手臂:“石娘子何必多禮?身子已經沉重了,更應該小心些才是。”康五郎與石氏成婚已有五六年,始終未曾生養。兩人都心焦得很,四處求神拜佛、尋醫問藥不說,還做了不少善事積累功德。柴氏見石氏日漸憔悴,不忍心看她受阿家、妯娌的冷言冷語,便出頭替她請了弘法寺的圓融法師替她看診。誰知看來看去,病因卻在康五郎身上,而非石氏。兩人一起吃藥針灸調理了大半年,如今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石氏輕輕撫著腹部,微微笑道:“法師叮囑過,不能成日臥床歇息,須得多走動走動才好。我也不過是借著前來迎你的時機,稍微動一動筋骨罷了。”她與康五郎已然將圓融法師的話奉為圭臬,半點都不敢違背。


    兩人來到正院內堂當中,皆在鋪設柔軟的胡床上坐下,說起了近日發生的事。石氏因專心養胎的緣故,已經許久不在外頭走動,但也聽康五郎說起了不少消息。李遐玉亦挑挑揀揀地說了當初宴飲中與李丹薇相識之事:“說起來,之前曾答應十娘姊姊,來了靈州便去都督府探望她。”


    石氏睜大一雙碧眼,感歎道:“居然是都督家的小娘子!這個真是……想不到那般一等一的世家貴女,性情也如此平易近人!不過,也是元娘與她十分投契的緣故。你們倆都不像是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可不是脾性相類麽?”說罷,她便讓婢女取來筆墨紙硯:“既然都來了,不妨遞個帖子。”


    李遐玉寫得一手極為出色的飛白書與行楷,筆走龍蛇寫完,又歎道:“可惜祖母馬上便要來了,也不知允不允我去都督府拜訪。”不論去與不去,都很該給李丹薇送個帖子說明近況。隻是,她不好隨意用康家的仆婢,免得教都督府的門房誤會,還是須得待柴氏來之後再說。


    “郡君也要過來?”石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仆婢趕緊收拾別院,“若隻有元娘在,便將你留下來陪我住幾日了。但家中狹小,恐怕不能招待郡君,隻得請你們去別院住下。這別院還是阿郎前一陣新買的,正好招待貴客。”她與康五郎早便將柴氏當成了恩人,對她無比尊崇,自是半點都不想委屈了她。何況以柴氏四品誥命的地位,哪裏能屈尊住在胡商家中呢?


    李遐玉忙道:“石娘子很不必如此客氣。以祖母的脾性,應是不喜外宿的。我們家在靈州也有別院,收拾一番也便能住了。”至於李和為何要讓李卯將她送到康家,隻是擔心別院中無人,她又會悄悄跑出來罷了。


    石氏蹙起眉,略有些遺憾:“罷了,郡君自有顧慮,我也不好隨意做下主張,給她老人家添亂。不過,待郡君趕到,收拾別院恐怕已經來不及了罷。咱們不如眼下便過去?我多帶些仆婢,旁的不能做,擦擦洗洗這等粗活應該使得。”


    “若是太過勞累……”李遐玉不免看了看她的腹部,總覺得她如今比瓷器更易碎,須得好好保護方可。康五郎大概也是一般想法,石氏身邊隨時都圍著兩三個婢女並一位上了年紀的管事娘子,緊緊盯著她不放,唯恐她出半點差錯。


    “眼下我精神得很,哪有什麽可勞累的?”石氏抿嘴笑了起來,“盡管放心罷,我自個兒的身子,心裏有數著呢。”


    李家別院與康家也不過隔了兩三個裏坊而已,不多時便到了。進門之後,李遐玉立即將諸事安排得井井有條,教旁邊的石氏聽得連連點頭,佩服極了:“不愧是郡君教養長大的,元娘簡直像郡君一樣無所不能呢。”


    這話教李遐玉聽了,頓時哭笑不得:“你在我跟前變著法兒誇祖母又有何用?待祖母來了之後再誇也不遲。”


    石氏笑道:“她老人家若來了,我便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我的心意,你知道、她老人家也知道,便足夠了。若是你偶爾還能將我的話傳上一傳,那就更妙了。”


    “便是我不傳,你這些好話也遲早都會讓祖母知道。”李遐玉失笑,“若是直接在祖母跟前說,她恐怕會更高興呢。”


    夕陽西下時分,柴氏終於騎馬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別院,後頭還跟著李遐齡、孫夏與孫秋娘。見李遐玉換迴了紅妝,在別院門前相迎,她挑起眉:“原以為一時之間恐怕瞧不見你的人影,這不是好端端的麽?也不知你祖父怎地催得那樣急,我還擔心勸不服你,特地將他們幾個都帶了來,打算一起哄你一哄呢。”


    提起此事,李遐玉仍有些氣悶失望,因石氏以及李遐齡、孫秋娘在的緣故,麵上卻半點不露:“也是兒太過心急了些。仔細想想,祖父顧慮得是,畢竟事關重大,實在不方便。”她扮小郎君再如何相像,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娘子。且不說平日起居坐臥不便,若是教旁人得知了身份,更是十分不妥當。婚使身負皇命,重任在身,若是認真計較起來,治個欺君之罪也未必不可能。


    “你知道就好。”柴氏嗔道,又與石氏寒暄起來。在她跟前,石氏一舉一動都極為拘謹,卻依舊難掩親近濡慕之態。


    孫秋娘、李遐齡都圍在李遐玉身邊,兩人眼巴巴地看著她,目光裏充滿了控訴。“阿姊也不說一聲,便將我們丟下了。”“若不是祖母遣人來問,我們還以為阿姊仍在外頭訓練女兵呢!哪裏知道找遍了整個莊園,也不見阿姊的蹤影。”


    “事情緊急,來不及與你們說。”李遐玉寬慰道,“我這不是仍在麽?”


    孫夏甕聲甕氣接道:“三郎呢?跟著祖父走了?偏偏我剛從賀蘭山上迴來,沒趕上這等好事。要是早知道……他們眼下到了何處?我能不能再去問一問祖父?”便是他,也知道橫越大漠前往薛延陀牙帳的機會實在是太過難得,錯過之後便不會再有第二迴。


    李遐玉道:“恐怕他們早已經去了都督府遞了名籍,在專程為此事準備的軍營中住下了。”都督府轄下的軍營,自然不許外人隨意進出。或許隻能待這一行人自漠北迴來,他們才能再度相見了。


    “呔!就差那麽一會兒!!”孫夏很是惆悵,將滿心失落轉化為了食欲——夕食的時候,吃了好幾個古樓子、櫻桃饆饠,又啃了整整兩條炙羊腿,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見他用得如此歡快,一直無甚胃口的石氏竟也意外地進了好些吃食。李遐玉、李遐齡與孫秋娘倒是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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