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書院學子,不說寫得一手好字被人稱讚,字跡清晰筆畫分明是最基本的,而宋承鄞在這方麵最是欠缺,因為習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可一蹴而就。入學的第一日,先生見過他的字後,當即搖頭,囑咐他須得多花時間在習字上。


    宋承鄞謹遵先生教誨,每日將先生所將的文章溫習過後,其餘時間基本都在練字。這一日,他匆忙跑出書院,見過顧傾城之後,迴來時就有些心不在焉,腦中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她說的那句話——“記住了,以後別再叫母妃,改叫我姐姐。”


    他怎麽也不相通,這是為何。


    因心中始終牽掛著這個問題,是以他在練字時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寫了幾張之後,便擱筆歇下了。第二日醒來,匆匆將昨夜寫過的字整理好帶上,交予先生過目。


    待今日的文章講完之後,其餘的學子紛紛離開,他則是被先生留下了。瞧見先生手中拿著他昨日寫下的字,他便知曉緣由了,當即誠懇認錯道,“學生昨日聽聞涇縣發生噩耗,因擔心家中親眷,是以心不在焉,學生知錯,任憑先生責罰。”


    誰知他一番話說完,先生卻是不曾迴複。他抬起頭去,隻見先生從幾張習字稿中抽出了一張,拿在手中,正目不轉睛的看著,眼神莫名的炙熱。


    宋承鄞心中疑惑,試著喚道,“先生,先生?”


    先生半晌後才迴過神來,伸手召他上前去,將字稿移到他麵前,問道,“宋承,能否告知老夫,這是誰的字?”


    宋承鄞依言看去,先是驚訝不已,而後又有些懊悔,因為他昨日心不在焉,竟是將顧傾城所寫的字稿給理到了一起交給先生,這會兒又被先生抽了出來。


    ☆、第42章


    宋承鄞猜不到先生的意思,便隻得再度認錯,道,“這是學生平日裏用以對照臨摹的字稿,昨日粗心不曾妥善收起,與其餘混在了一起,望先生責罰。”


    先生卻仿佛沒聽到他這番解釋,又問了一遍方才的問題,“宋承啊,你快些告訴老夫,這究竟是誰的字跡?”聲音聽起來頗有些急切。


    宋承鄞隻得照實話說,“這是學生的……姐姐的字跡。”因為記起顧傾城之前的交代,他話說到一半便,頓了頓,又繼續道,隻是後麵幾個字的語氣,頗有些微妙。


    先生此刻一門心思的想弄清心中的疑問,倒是不曾注意到別的,聽得他的迴答,便又追問道,“你家中姐姐的字是誰所教授?”


    這個問題,宋承鄞是真的不知道,隻得搖頭。


    先生聞言,吹胡子瞪眼的,“你怎麽就不知道呢!兩人一起長大,怎麽她學了一手好字,你卻是什麽都不知道,啊?!”說到最後,竟是帶上了責備的意思。


    宋承鄞覺得有些委屈,他哪裏跟顧傾城一起長大了,“姐姐她長我十歲……”雖然他不知道顧傾城的得年齡,但是能肯定,最少也是十歲。也就是說,顧傾城習字的時候,他還沒出生。


    先生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了些,尷尬之色一閃而逝,道,“那你歸家之時,可否問詢一下,教導宋小姐習字的先生姓甚名誰?”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同他商量,但宋承鄞覺得,他若是敢搖頭說不,先生指不定會當場翻臉。於是,他隻得點頭,應道,“是,學生此次休沐時,定會像家姐問詢。”


    先生聞言,臉上露出稍有的和煦之色,摸著胡子道,“宋承啊,以後若有什麽不懂的,可以私下來問老夫。”


    宋承鄞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硬著頭皮點了頭。盡管他初至書院沒多久,卻也知道這管先生平日裏最為嚴肅,從不喜形於色,除去課堂時間以外,最是討厭學生打擾他安寧,如今破例對他好言相待,隻能是因為方才之事的原因。“先生,這字稿學生今日習字還要用,您看能不能……”


    先生聞言,捏著字稿又看了幾眼,一副難舍之極的表情將之交還給宋承鄞,直到後者接過之後,他的視線仍然膠著在上麵,不肯離去。


    “學生先行告退了。”宋承鄞頂著巨大的壓力,退出門外,直至將門合上之後,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會去的路上,他拿著字稿翻來覆去的看,雖然也覺得這上麵的字寫得及其漂亮,卻怎麽也想不明白,先生為何會對其這麽執著。


    宋承鄞迴到學舍,方才推開門,便聽得有人道,“我聽丙三院那邊的學子說,管先生單獨留你下來,所謂何事啊?”


    宋承鄞聞言,臉上豁然開朗的表情,拿著字稿步入屋內,問道,“謹言兄,你什麽迴來的?”也不等對方迴答,又道,“我剛好有事要請教你,來,你幫我看看,這字稿有什麽特別之處,竟是勞得先生特意留下我,幾番詢問。”


    他口中的謹言兄,其實就是之前與顧傾城一道前來求學的時候,在來白鹿書院的山道上遭遇突發意外後遇見的那個年輕公子,李太醫的孫子李修齊,謹言是他的字。


    李修齊聞言,亦是有些驚訝。他在白鹿書院待了一年有餘,正經學識沒學到多少,但是一些旁門左道卻是比誰都清楚,特別是關於書院中各先生的喜好,簡直就是如數家珍。而將宋承鄞留下的這個管先生,他更是熟悉,因為他初入書院時,也聽過管先生講學,那時候在課堂上睡著了,被抓個正著,管先生當初的表情,他至今想來都覺得膽寒。自那以後,但凡是管先生的課堂,他都享受著頭懸梁錐刺股的待遇,成了整個書院的笑話。任憑他想盡辦法,也沒能討好先生,免了責罰。一直到三個月之後,換了別的分院,這才擺脫了噩夢。


    “我曾經打聽過管先生的喜好,據聞他最是喜愛書法,家中珍藏皆是曆朝曆代的書法名家作品,我當初為了討好他,可是連祖父珍藏的韓豐易《春令詞》孤本都給偷出來了,也沒見他鬆口。我倒是要看看,你這是誰的字,竟能惹得他這般在意。”一遍說著,起身迎上前來,接過宋承鄞手中的字稿。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半是好奇,又有些不以為然。


    然而在看清字稿上的字跡之後,他臉上之前的表情被震驚所取代。他平日裏展現出來的雖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於學識上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卻唯獨在書法一途上頗有天賦。這也是白鹿書院願意接納他的最主要原因,而非外界猜測的,全憑李太醫的麵子。


    不限於大晉,曆朝曆代,但凡是有點名氣的書法家,其作品李修齊大多一眼就能說出其來曆與特點,可是眼前這張字稿上的字跡,瞧著運筆飄忽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風格相當獨特1,通篇筆法灑脫,一氣嗬成,可見其書*底深厚,乃是大家之作,可他記憶裏卻沒有關於這一字跡的印象。


    也就是說,此乃獨創字體!


    李修齊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狂熱起來,抓著宋承鄞的手問道,“宋承宋承,快告訴,這是誰的字?快!”


    宋承鄞:“……”他還指望著對方給他解惑呢,不想一下子就顛倒了過來。但瞧著李修齊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的的樣子,他隻得答道,“這是家姐的字。”


    李修齊聞言,呆愣了一下,而後不太確定的問道,“你家中有幾個姐姐?”


    換做以前,遇見這樣的問題,宋承鄞大可老實迴答,可有了之前顧傾城忽然要求他改口,卻又沒告知他具體原因,他如今卻是不好迴答,於是隻得轉移問題,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李修齊麵不改色道,“隨口一問罷了。你說的姐姐,是否就是之前送你到書院的那位?”其實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問題。


    宋承鄞接著問道,“誰告訴你他是我姐姐了?”語氣頗有些不善。


    李修齊此刻關心別的去了,倒也沒察覺到不對,理所當然道,“瞧著她年紀,最多就是雙十年華,又梳著少女的發式,不是你姐姐能是誰?”


    他說的句句在理,宋承鄞一時竟是無法反駁。


    “是還是不是,你倒是給個話啊。”李修齊催道。


    宋承鄞懷著複雜的心情,點了頭。


    李修齊得了準信,也跟著點頭,“我就知道。”一邊點頭,臉上還帶著莫名的笑意。


    宋承鄞瞧著他這般表情,不由得有些無奈,道,“謹言兄,你還沒告訴我,這字跡究竟有什麽問題……”


    “沒什麽問題,就是比較獨特罷了。”李修齊漫不經心道。


    我當然知道它獨特啊,不然先生也不會那般在意,宋承鄞心想,又追問道,“到底有什麽獨特的地方啊?”


    李修齊忽然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麵上神色十分嚴肅,道,“這是能夠比擬顏柳先賢的書法流派開先河之作!”


    得到這樣的答案,宋承鄞又是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沒有絲毫睡意,閉上眼時腦中所想全是李修齊的話,睜開眼,眼前又會浮現兩人見到字稿後的表情。


    原來,他的母妃是這般厲害的人,不僅有著傾城的美貌,竟還有這般才學,連先生亦為之側目。


    他又想起她曾誇他聰慧的話。那時他心中不免驚喜,如今卻是變了味道,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當得起她的誇獎?


    同一屋簷之下,還有另一人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李修齊擁著被子,望著從窗戶縫隙裏照射進來的月光,腦中思緒紛飛。


    他原本是住在另一間學舍的,全靠偷來祖父的好茶孝敬了分管房舍的先生,又一通軟磨硬泡,才說動對方替把安排到與宋承鄞一間屋舍。後者不知情,他也有意隱瞞,便造就了巧合。之後他事無巨細的指定宋承鄞有關書院的一切,因為他為人表現得十分熱情,書院中人都知曉,宋承鄞便也沒懷疑他別有居心。


    兩人同住一間屋舍,李修齊從未過問宋承鄞家中情況,卻不想後者主動給了他過問的機會。


    他從前隻是猜想那個有過兩麵之緣的女子是宋承鄞的姐姐,如今卻是得到了準信,且還知曉了她如今尚未婚配,至於有無婚約,還得進一步探聽。


    李修齊如今二十有二,家中父母親長個個憂心他的婚事,京中門當戶對的人家適齡未婚的女子幾乎相看了個遍,卻無一人入得他的眼,可把眾人給愁死了。卻無人知曉,他心中早已有了將來妻子的輪廓。


    別人識字是從《三字經》《千字文》開始的,他卻是從曹閔的《洛神賦》2學起,從隻識其字不聞其意,到後來倒背如流,那女子的輪廓,便深深刻印在了他心上。


    直到在京中聚福樓擦身而過,又在白鹿書院的山道上巧遇,他心中的那個模糊的輪廓漸漸明了,經過之前的事後,最終幻化成實形來。


    他心儀的女子,當有傾城之姿,兼具過人的學識,還要氣質斐然。


    ☆、第43章


    白鹿書院的休沐日為每個月的中旬與月末。而今正是三月末,上完上午的最後一堂課,書院的大門便開放了。


    宋承鄞迴到學舍,簡單收拾了兩本先生近日裏講過的書,便要準備離開了。誰知方才踏出房門,就瞧見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管先生,另一個則是李修齊。


    宋承鄞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先生,謹言兄,你們怎麽在此?”


    不等管先生迴答,李修齊搶先道,“宋承啊,你看我們同住一個屋簷下這麽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家在哪兒呢,不如此次休沐,正好順道去你家拜訪一下。”這話從他嘴中說出來,哪裏還有詢問的意思,分明就隻是知會一聲而已。


    管先生聞言,讚許的瞧了李修齊一眼,道,“老夫亦是想到你家中拜訪一下,問詢有關教授令姐習字的先生的事。”


    宋承鄞:“……”他要是沒記錯的話,李修齊之前跟他說過,李家的宅子,在源縣的東邊,而顧傾城置下的宅子在城西,哪裏順道了?至於先生的話,他明明答應過會替他詢問的,怎麽就連兩天的時間都等不了的呢?


    若是隻有李修齊一人,他大可以委婉的拒絕,但是卻又多了一個管先生,他便不好拒絕了,於是隻得硬著頭皮應下。


    三人這便從學舍往書院大門走去,宋承鄞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管先生瞧著麵上表情平靜,實則內心十分激動,至於李修齊,更是不掩其愉悅,一路上笑容就沒停過,晃眼的很。


    走完書院前的山道,張銘已經駕著馬車等在了山腳下,瞧著與宋承鄞同行的人,他恭敬的一一行過禮,卻聽得宋承鄞交代,“夫子與謹言兄會隨我一道前去。”


    張銘心中有些詫異,麵上卻是絲毫不顯,點頭應下之後,撩開馬車簾子請三人上車,而後放下簾子,自己跳上馬車,揮起鞭子驅車往迴走。


    馬車很快行到縣上,來到西城,又穿過幾道巷子之後,停在了一道宅門前。


    “公子,到家了。”張銘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便隨著簾子被撩起。


    宋承鄞下得馬車,抬起頭去看門上的牌匾,上書“宋府”二字,字跡與他對照臨摹用的字稿上一般無二。


    不隻是他,管先生與李修齊也在看這塊牌匾,目中皆流露出讚賞之意。


    管先生摸著胡子道,“這字寫的著實妙啊,風格獨特,卻是前所未見!”


    李修齊則是望著那字跡發了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張銘上前去叩響大門,片刻之後,內裏傳來詢問聲,“門外是誰?”


    張銘道,“香寒,是我去書院接少爺迴來了,同行的還有管先生與李公子。”


    朱紅色的大門被拉開,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少爺,小姐已等候你多時了。”說罷,又對同行的管先生與李修齊道,“管先生,李公子,裏邊請。”


    ——


    屋內,顧傾城得知有客拜訪,頗有些詫異。手擱在妝匣中的麵巾上,有些猶豫。她自知容貌太過顯眼,平日裏出門在外,都會戴著麵巾,在家中則不用,因為伺候的人都是從宮中帶出來的。而今有客上門,且其中一人還是宋承鄞的夫子,若是再戴著麵巾,未免太過失禮。


    一番猶豫之後,她最終拿開了手,站起身來往前院走去。


    多年身居高位養成的習慣,顧傾城見到管先生與李修齊時,隻是微微頷首,道,“管先生,李公子。”這便算是見禮了。


    同所有初次見到顧傾城真容的人一樣,這二人一時之間都看得癡了去。不過管先生畢竟年長,見識閱曆都非尋常人能比的,很快便迴過神來,意思到自己失禮了,眼底尷尬之色一閃而逝,道,“宋小姐,冒昧前來拜訪,打擾了。”


    李修齊卻是久久不曾迴過神來,不過他心中所想,卻是宋承的容貌為何與宋小姐絲毫不像。


    顧傾城微微搖頭,“先生能光臨寒舍,便是府上榮幸了。如今已是午時,不若先用過飯吧。”說罷,也不等管先生迴答,便吩咐一旁的柳綠,道,“讓廚房將方才做好的飯菜呈上來,柳紅與香寒留下伺候。”安排好後,朝管先生與李修齊微微頷首,便轉身離開了前廳。


    晉朝民風開放,沒有男女七歲不同席的習俗,隻是女子地位卻還是很低,若無其他情況,都不得與男人同桌而食。不過顧傾城離開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隻是單純的不想招待客人。不過管先生與李修齊卻不知她心中所想,隻以為平常。


    廚房的人很快將菜飯呈了上來,一一擺好,又伺候著幾人用膳之後,時間已是到了午後。


    顧傾城讓人重新做了一桌飯菜,獨自在後院用過之後,這才迴到前廳來招待客人。誰知還不等她開口,管先生卻是直接道,“宋小姐,老夫有一事請教。”


    顧傾城搖頭,道,“請教不敢當,先生有事不妨直說。”


    管先生便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老夫之前在宋承的字稿中見過宋小姐的筆跡,瞧著別具一格,卻是前所未見,不知教授宋小姐的習字的先生乃是何人?”


    顧傾城聞言,心中卻是有數了。


    她如今身處的大晉朝,與她原本所在的,根本不是同一個時空,曆史發展自然也就不同。原本那個時空中出現的東西,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書法繪畫,這個時空也都沒有。她前世練字的時候,學的是宋徽宗的瘦金書,在這個時空,是屬於獨一份的,被懂行的人瞧見了,自然就能認得出來。


    “叫先生見笑了,那是我閑極無聊時,自己琢磨出來的。”不是她不想說出瘦金書的實情,而是此事牽扯過多,稍有不慎,就會暴露他們的身份,隻能將之算到自己頭上。


    管先生聞言,驚訝的無以複加,久久沒能迴過神來。在此之前,他心中不止一次勾勒過能寫出這樣一手好字的人,該是何等模樣,那人許是已近花甲之年,須發皆白,一身風骨卻叫人稱讚不已。他想過許多可能,卻唯獨沒想過,那一手好字,當真是由一屆妙齡女子所創。


    “宋小姐此話當真?”許久之後,他才迴過神來,又問了一遍。


    顧傾城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寵妃(複仇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夙夜笙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夙夜笙歌並收藏寵妃(複仇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