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盧克抱得異常緊,那力道甚至讓她想起了上次離別。


    他默了片刻,在她耳邊低聲道:“我會想辦法。”


    西莉亞沒有追問,隻用力點點頭:“但請您一定一定要小心。”


    盧克微笑了一下,便快步離去了。


    門被輕輕闔上,西莉亞踱迴長桌後的高背椅,靜靜坐了一會兒,深吸了口氣。


    英法兩方的局勢隨著居伊的勝利再次發生變化,她也該先多做準備。而這一次,西莉亞勢必要在居伊和雷蒙德中選出一人,無法再以國土未穩為由推脫。


    獅心王理查一如往常地倨傲而英武,似乎並不打算班師迴朝;近日來關於菲利普即將迴西陸的傳言卻甚囂塵上,如果法蘭西王就此拋下十字軍離開,對雷蒙一方顯然不利。


    僅僅考慮這一年內與兩派的關係,西莉亞明顯與聖殿騎士團走得更近。聖約翰騎士團的馬可團長似乎對聖女頗有成見,一直對西莉亞不冷不熱。


    西莉亞猜測這與馬歇爾大有淵源--這位長老是英格蘭人。她在上位後與芝諾聯手將馬歇爾手中的司法權剝離了大半,打壓得他抬不起頭來。馬歇爾主動退居二線,她便沒有試圖給長老會強行換血,而是引入了不少新神官,繞過長老會直接命令這批對她效忠的下屬。這麽一來,托馬斯時代的長老們雖仍然位高權重,手中的實權卻漸漸稀薄。


    神殿大權在手,但西莉亞並不想僅僅因為個人好惡決定王位歸屬。


    若捧上個無能的國王,作為施膏油加冕的聖者,西莉亞必然要付出代價。到那時,現在還算安分的舊長老們反撲起來,她可不知道能不能擋得住……這還在其次,王位歸屬到底關乎聖地存亡,西莉亞雖然自覺冷情,卻也不想令更多無辜之人在戰亂中喪命。


    西莉亞轉了轉手中的羽毛筆,將大團長的信函再次展開看了一遍。


    關於居伊和雷蒙德的各色傳聞,西莉亞都已經熟知到厭倦。王位的這兩位角逐者究竟性情如何?她隻在複活節的晨禱上見過居伊和雷蒙德,那時她秉承的還是不談王位的方針,自然不好對兩人做出考量。而僅僅從這一麵之緣,她根本無法判斷哪一位更適合為王。


    日頭漸沉,西莉亞在遍地的霞光中終於選定了方案。


    ※


    “和談?”


    “對,薩汀正式派使者來,想與十字軍商談和議。”芝諾說著大事也仍舊是笑笑的模樣,口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


    西莉亞嗤笑道:“十字軍那幾位是什麽看法?”


    “聽說理查把來報信的某位男爵狠狠責罵了一頓,菲利普那裏則是一如既往地謹慎。但您也知道,正式入冬後十字軍手裏的物資也匱乏起來,十天前英法聯軍與亞門軍隊交戰又損失不小……”芝諾神秘兮兮地住口不言。


    西莉亞撩了他一眼:“想必您現在在十字軍眾位麵前炙手可熱,誰不想和帝國來的大人物搞好關係,說不定皇帝陛下就會慷慨地再次伸出援手呢?”


    芝諾苦笑了一下:“在十字軍眾位承認安條克公國屬於帝國領土前,皇帝陛下隻怕不會鬆口。”


    這卻是近二十年前,錫安王國與帝國間的一筆舊賬。安條克公國理論上屬於帝國境內,但先代國王伯德溫三世卻通過姻親將這座強大的公國劃入錫安王國境內。此後錫安王國自身岌岌可危,安條克公國的事自然被擱置。如今十字軍眼看著再次與亞門人陷入僵持,艾曼努爾皇帝便趁機撈起好處來。


    “您的意思是?”西莉亞雖然與芝諾共事了一年,卻仍然看不透這個總是笑眯眯的男人。他固然對帝國人的身份感到驕傲,對皇帝的忠誠程度卻伸縮自如,他有時對帝國與拉丁人間的齷齪,揶揄起來言辭比西莉亞還要尖刻。


    芝諾悠遊自在地捋捋袖口,漫不經心地道:“這件事神殿不必插手。皇帝陛下樂見您袖手旁觀,而十字軍那裏希望您能從中調解,也會對您小心翼翼。隻要拖得不過火,兩邊都對您無可奈何呢。”


    西莉亞不由噗嗤笑了:“這方案是您的主意,卻要讓我出麵當惡人。芝諾大人,您真是居心撥測。”


    芝諾也習慣了和聖女這麽你來我往地調侃,做出萬分惶恐的樣子躬身:“在下絕無此意。”他頓了頓,抬眸看向西莉亞,深棕的眸中閃過銳光,“那麽,這事就這麽定了?”


    “不僅如此,我要以此為籌碼,讓十字軍眾位知道,我有意開始挑選王位繼承人了。”西莉亞的指尖在桌麵上的地圖上點了點,正對著錫安的方位,“要讓我與皇帝陛下交涉?可以,但首先要讓我好好見一見居伊和雷蒙德。”


    芝諾對西莉亞突如其來的決定並不驚訝,隻輕飄飄地恭維道:“不愧是您,這下一舉兩得。”


    西莉亞對他的好話向來左耳進右耳出,轉而正色問道:“我上次請您查的事,有消息嗎?”


    芝諾有些奧妙地看了西莉亞片刻,不再一副神在在的輕鬆模樣,嚴肅道:“亞門人的軍隊中最近的確有一些讓人在意的傳言,雖然多有出入,但他們中間的確突然冒出了一個……自稱受到摩洛神眷顧的使者。”


    ☆、第48章 喜憂參半


    西莉亞並不驚訝:“這位神使究竟是位怎樣的人?”


    芝諾苦笑道:“您就別為難我了,您也不是不知道,要往亞門人那裏安插線人有多困難……”他靜默須臾,忽地收起圓滑的笑,正色問道:“您不擔心?布林死士之所以突然實力大漲,說不準和這位神秘人物有關係呢。”


    西莉亞神秘莫測地勾勾唇,並不答話。


    年輕的長老便不再追問,識趣地轉開話題:“那麽我就向理查和菲利普轉達您的意思,讓他們不要急著答應亞門人。”


    西莉亞一頷首:“拜托您了,馬歇爾長老那邊最近也要多盯著些。”


    “那是自然,”芝諾裝模作樣地唿了口氣,“不過馬歇爾長老可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那陰沉的模樣真是駭人,我每次都要猶豫好久才有勇氣去見他……”


    麵對芝諾半真半假的抱怨,西莉亞有些哭笑不得。她擺擺手:“您這是在讓我可憐您嗎?”


    “不,我更希望您偶爾能心疼一下我。”芝諾麵色不改地說出略微逾矩的話語,似笑非笑地像在等西莉亞的反應。


    聖女眯了眯眼,聲調微冷:“您這話被旁人聽去了可不大妙。”


    “不過是一句玩笑,請您不要放在心上。”芝諾躬身道歉,眸中卻流轉著攻於算計的光芒;他頓挫了一下,才慢悠悠地繼續道,“而且即便傳出什麽,也對您有利無害。畢竟我與您之間什麽都沒有,這麽做卻能遮掩掉些真正危險的事……”


    西莉亞心頭一跳,卻表現得鎮定自若:“危險的事?”


    芝諾便輕輕歎了口氣,刻意壓低的語調有些古怪:“聖女大人,愛情這東西是藏不住的。”


    兩人間的張力瞬間緊繃,空氣仿佛都被凍住了。


    西莉亞麵無表情,灰色的眼眸緊緊盯著芝諾,冷然的模樣宛如霜雪鑿出的一尊雕像,整個人都散發著森然寒氣。


    芝諾神情莫辨地迎上這聖女陰冷的目光,深棕的眸中光搖影動,他頓了片刻才輕聲道:“隻要能利用的東西都會去利用,不擇手段,結果至上。我在您心中,就是這樣一個投機的無恥之徒罷?”


    西莉亞怔了怔,方才瞬間武裝起來的戒備之色微微消解。


    不等她開口緩和氣氛,芝諾突然便嗤笑出聲:“對,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請您小心,我能夠察覺到的事,別人未必無法發現。”


    語畢,芝諾便飄然而去。他一如既往走路生風,輕盈而昂貴的綢緞袍子在身後微微揚起來,而他的背脊卻挺得很直。


    門被帶上,力道卻比往常要重。芝諾顯然被冒犯了,但其中是什麽緣故?西莉亞自覺不悅的明明是她才對,為何芝諾唯獨在今日反應那麽大?對方向來難以捉摸,西莉亞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去想,轉而走到了窗邊。


    今日天陰,玻璃上便隻倒映出她一個模糊的影子。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她表現得真的有那麽明顯嗎?


    “瑪麗,這幾天我有什麽異常嗎?”


    這個疑問令西莉亞始終難以釋懷。她向來不喜歡在心裏存事,便在當晚瑪麗替她換睡衣時問了一句。


    麵對聖女莫名其妙的問題,瑪麗狐疑地睨了她一眼,手中的活計不停,同時答道:“異常?如果十字軍連敗、而您的心情卻隻有更好也算的話……您的確挺異常的。”她看著西莉亞變化的臉色嘿嘿一笑,“不過我習慣了。”


    見西莉亞並未習慣性地揶揄迴來,瑪麗便覺得不對勁。她繞到聖女身前,替她將衣領整好,抬眼輕聲問:“聖女大人?這些日子您在東院辦正事,要見的大人物很多,我不好一直跟著您,是不是出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西莉亞眸光閃了閃,她深索地盯著瑪麗,突然開口問:“你跟了我多久了,瑪麗?”


    “一年多……”瑪麗下意識迴答,隨即深深皺眉,“您到底怎麽了?”


    女仆抿抿唇,臉突然漲紅,似乎有些憤怒,幸而她好歹記得要控製聲量:“您聽到了什麽傳聞?即便我最初對您心有不軌,但那之後我絕對沒有背叛過您!”


    西莉亞怔忡片刻苦笑:“我不是那個意思。瑪麗……你不知道,刺殺那日後我又和他見麵了。”


    瑪麗呆愣地沉默了須臾,她很快從聖女的表情和這幾日的表現中揣測出了什麽,倒抽了一口冷氣:“您瘋了?盧……他怎麽也那麽不謹慎?沒有人發現吧?”


    “他是為公事而來,隻是這一次不會讓人起疑,”西莉亞猶豫地停頓了一下,才道出更多內情,“但芝諾大人似乎知道了些什麽。”


    瑪麗不由哀歎:“您怎麽就讓芝諾大人……”她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幾不可聞地說道:“第一次見麵我就不相信他,總覺得他怪怪的……”


    西莉亞隻能澀然一笑:“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已經不能輕易和他鬧崩,但願他肯和我談條件……”


    “您真是!”瑪麗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會兒,卻沒能找到何時的詞,隻能長長歎了口氣,頭疼地皺起了鼻子,“您之後不會再那樣做了吧?”


    “我沒法承諾做不到的事,”西莉亞見瑪麗又要發作,安撫地按住女仆的肩膀,“我知道這很瘋狂,但有些事根本無法控製。”


    瑪麗和聖女幹瞪了一會兒都沒能分出勝負,隻能自我安慰道:“幸好十字軍那幾位都去攻打阿肯了,一時半會兒也不顧上您。聖女大人,等他們迴來了您可千萬別再送把柄到他們手裏!”


    西莉亞睨著她笑了:“我還不至於傻到那種程度。”


    瑪麗顯然很想反駁,最後默默將話咽了下去,歎息道:“明日長老會又要議事,應付那群老家夥可不輕鬆,您就先休息吧。”


    ※


    正如瑪麗所言,翌日西莉亞和長老會議事並不輕鬆。


    大多數人對於與亞門大軍和談之事意見統一,認為在亞門人現出足夠誠意前不能隨意鬆口,但這並不意味著神殿在這事上的立場就簡單確立下來。諸如具體措辭、神殿方麵要求的細枝末節數不勝數,等送往十字軍的書信正式草擬下來,時鍾指針也悄然走到了午後時分。


    西莉亞雖然有些疲倦,卻還是先到東院審閱一番未審讀的公文。


    興許因為昨日那番話,今日瑪麗可謂是寸步不離。


    西莉亞對此感到有些好笑,便任由女仆佇在書桌邊,自顧自拆開了最上端的信函。第一封來自跟隨十字軍出征的神官,據信中所言,十字軍仍在阿肯苦戰,敵我雙方各有傷亡,局勢暫時還不明朗。亞門人似乎沉不住氣,再次派來了使者提出和談。理查認為這是對方力竭的征兆,主張將對方借此一網打盡。但更多人則沒獅心王這般樂觀,這位神官還憂慮地發現,甚至有士兵已然有了消極應戰、隻等和談的情緒。


    與前線的匯報相比,後續的文書便有些枯燥。西莉亞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眼睛發澀,幹脆起身道:“我到花園裏去走走。”


    西莉亞向來喜歡獨自散步,而她去的次數一多,橄欖山花園便儼然成了聖女的領地,除了外圍巡邏的守衛外,極少有人敢於出入。瑪麗熟悉西莉亞的習慣,便隻陪伴到花園門外。


    陰雲密布數日後,天空終於放晴露出蔚藍的底色,澄澈而高遠。


    西莉亞抬頭任由暖暖的陽光灑在臉上,深深吸了口氣。迦南十二月的空氣有些冷,全身的疲敝仿佛也被鼻腔內的涼意驅散,她鬆弛了肩背坐在花園木質迴廊的外側,閉上眼,逐漸朦朦朧朧地有了睡意。


    身上驀地一暖。西莉亞睜開眼,發覺身上多了一件鬥篷。


    她沒有立即迴頭,而是用力抓緊了厚厚的衣料,仿佛在借此確認自己並非做夢。理智告誡她不應去看來人,但……


    “西莉亞大人。”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到底沒忍住,飛快迴頭。


    金發青年站在迴廊內側,臉容上的光影半陰半陽。他的眼睛很明亮,唇邊帶著溫文而輕鬆的笑意,整個人全無一絲緊張感。


    不知怎麽,隻是看著盧克,西莉亞便平靜下來。她輕輕問:“您怎麽來了?”


    ☆、第49章 浮雲蔽日


    ※


    三日後的錫安再次陰雨綿綿。雨點不停敲打著橄欖山修道院的窗,急促如擂鼓。


    “菲利普已經決定迴西陸。”芝諾麵不改色地拋下重磅消息,轉頭凝視窗外的光景,靜靜等待西莉亞發話。


    “法蘭西發生了什麽變故?”西莉亞努力迴憶上次與菲利普見麵的光景,卻沒能從中找出什麽端倪。


    芝諾微微一笑:“也許他隻是沒耐心繼續在這裏和理查耗下去了。”


    一年順風順水過後,十字軍與亞門人再次陷入對持的僵局;與其等待局勢惡化再次失利,在此時迴國興許還能博得些榮光。這的確是個符合菲利普一貫保守作風的想法。畢竟法蘭西王不遠萬裏前來迦南,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給自己鍍一層金,改善與羅馬神殿的關係。而他的確協助收複了淪陷的聖城並擴大了錫安王國的版圖,目的已經達成,沒有理由再徒然耗費時間。


    “理查那裏有什麽反應?”


    按照獅心王往日的作風,自然會立即表態,承諾自己定然會血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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