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似乎鬆了口氣,眸光卻仍舊壓得低低的:“據當時在場的守衛稱,主教大人正下樓準備等待您駕臨,從右手邊的門洞裏突然衝出了刺客。等衛兵反應過來捉住刺客時,主教大人已經……”他頓了頓,往身後瞟了一眼,“刺客已經被帶到馬廄”


    “那時您不在場?”


    “當時我與另外三位會中的兄弟正離開府邸,原本應當前往聖殿山,聽到動靜就立即趕了迴來。”盧克才說完,剛才與他共同檢視遺體的另一名聖殿騎士走到他身邊,低低說了些什麽。


    盧克的神情立即嚴峻起來,他思索片刻,第一次坦然地看向西莉亞,懇切地請求道:“刺客很可能是布爾死士,他們通常結伴行動,為了您的安全,請您立即返迴橄欖山。”


    西莉亞身邊的彼得不由握緊了劍柄。


    布林死士這個名字已然是死神的代名詞。僅僅被人提及便會勾連起無數令人不寒而栗的聯想。這一年來,十字軍確然在迦南收複了大片失地。版圖雖然急劇擴大,十字軍的軍力卻遠遠跟不上拓展的腳步,兵力僅足夠守衛疆土分界線,根本無暇對亞門殘部進行更徹底的清掃。異教徒被驅逐的憤怒可想而知,亞門探子和刺客們見有機可趁,反而比聖城淪陷時更為活躍。


    而神出鬼沒的布林死士,便是這批摩洛教徒中最為可怕的一支。


    僅僅十一月,錫安周邊的神殿分支已接連有三起神官遇刺的案件,即便是聖言加持也擋不住這批神出鬼沒的布林死士。十字軍的傷亡比神殿要更慘重,蘇爾、雅法、亞實基倫等地,幾乎每過幾天便會有巡夜的衛兵被襲擊,以至於軍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經決意逃迴西陸。拉丁人自然不甘示弱,對捉住的刺客紛紛處以極刑,並將他們的屍首懸在城門口以儆效尤。


    作為迴應,針對拉丁人的報複性刺殺愈加頻繁、手段也加倍殘忍。神官和十字軍不再是唯一的目標,無辜的朝聖者也未能幸免。


    十一月二日,獅心軍團的副將與屬下飲酒歸來,這一隊英格蘭的精英戰士眾目睽睽之下死在了亞實基倫城最繁華的主街上,無一幸免。像是為了嘲諷副將方才貪杯,刺客還用鋒利的匕首劃開了他的肚腸,塞了他滿口的穢物。


    而菲利普本人也險些在歸城途中遇襲,若不是駐守錫安的聖殿騎士及時趕到,法蘭西王可能就要成為金雀花皇室第一位光榮的殉道者。


    十字軍貴族們對此傷透了腦筋,隻得命令各大城市入夜便實行宵禁,隨意走動之人格殺勿論。


    雖然迦南暗處的局勢劍拔弩張,眾人此前好歹還能自我安慰,感歎所幸錫安城內還稱得上安全。然而今日新主教的死,無疑給所有人敲響了警鍾。


    既然布林死士已經滲透入聖城,誰知道下一個刀下亡魂會是誰?


    “我知道了,”西莉亞立即答應下來,“彼得爵士,麻煩您去通知車夫,再將瑪麗找來。”


    “可我不能留您一個人在這。”騎士彼得卻麵現躊躇之色。


    盧克看了這彼得一眼,語氣平靜地下了定論:“您迴來前,我和我的同伴會負責聖女大人的安全,請您放心。”


    彼得敬畏地看了一眼聖殿騎士肩頭的八角十字,卻沒立即答應,而是再次向西莉亞征求意見:“聖女大人?”


    西莉亞哂然勾勾唇,想也沒想就自嘲了一句:“如果真的還有布林刺客在附近,我會大聲向您唿救的。”


    彼得顯然對聖女時不時的揶揄習以為常,默默行了個禮就疾步離開了。


    盧克隱忍地抿抿唇,眸中到底流露出些微的不讚許,五官也繃得緊緊的。他似乎有些介意西莉亞隨意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但他最後還是保持了沉默,隻無言地與同伴侍立在西莉亞身側。


    鮮血的氣味漸漸黏稠,西莉亞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她咬咬唇,試探性地問盧克:“那把匕首……能讓我看一看嗎?”


    金發綠眸的青年明顯猶豫起來,西莉亞便急急在他婉拒前補了句:“我隻想看一看,不會碰的。”


    聖女話都說到了這份上,盧克也無從拒絕,隻得將覆蓋兇器的亞麻布再次展開。


    西莉亞方才隻是匆匆一瞥,如今定睛打量才發覺這沾滿血汙的匕首竟然極為精巧。刃麵上淺淺鏤了異域風格明顯的花朵圖案,浸透了鮮血反而輪廓倍加清晰,豔麗得搖曳。與之相較,刀柄較為樸素,隻在邊沿刻了一行玄奧的文字,倒像是什麽紋咒。


    西莉亞隻看了一眼這意義不明的圖樣,神識卻像是猝不及防地被刺穿,她的頭腦因為劇痛一片空白。


    短暫的混沌過後,西莉亞費力地睜開眼,發覺盧克已然到了麵前。他靠得很近,一手搭在她的臂上穩住她,眼中是難掩的驚惶。


    兩人的視線就這麽近在咫尺地膠著了須臾。


    西莉亞一瞬間感覺自己又迴到了去年初冬的那個雨天。就仿佛兩人道別後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好像他們真的隻是短短幾日未見,根本無需迴憶便能將那些未盡卻熟稔於心的話語如實傾吐。太多的情緒在這一眼裏噴薄欲出,隻要再多一刻便會失控。


    青年的瞳仁飛快收縮。他率先迴過神,匆忙收手向後退了半步,生硬地問:“聖女大人,您沒事吧?”


    “隻是突然有點頭暈,也許是這裏空氣不好。”西莉亞搖搖頭,方才的不適稍縱即逝,甚至連偏頭痛都沒留下。


    另一位聖殿騎士疑惑地看了盧克裏修斯一眼,將被塞進手裏的匕首在雙手間轉了轉。


    盧克將同伴的反應看在眼裏,不由懊悔地垂下眼睫,盡量不動聲色地對同伴說道:“這把匕首很可疑。”


    就在這時,瑪麗匆匆衝進來,見到盧克不由愣了愣,但她很快控製了情緒,不動聲色對西莉亞道:“馬車已經準備完畢了。其他的事等迴到橄欖山我再向您交代。”


    西莉亞虛虛向兩位聖殿騎士頷首算是道謝,便在彼得的護送下往門外走去。


    盧克裏修斯原本想要跟上去,卻生生忍住了動作,隻僵硬地將手摸上劍柄,指尖不甘地顫抖了一下。


    一步,兩步,三步。


    聖女三人才出了騎士劍的護衛範圍,一道黑影驟然憑空出現。


    一切的都是轉瞬間的事:


    身體比意識更快做出反應,盧克已然拔劍前衝。


    森然的寒氣比刀鋒到得更早,西莉亞下意識一個激靈,本能地召喚出了屏障。


    彼得察覺不對勁迴頭,大喊著舉起盾牌護衛,卻眼睜睜看著雪亮的匕首劃出不可思議的軌跡,繞過他的盾牌直取聖女脖頸。


    與此同時,瑪麗將西莉亞向後重重一推,張開手臂想擋在前頭,卻被摞倒在地。


    匕首迅速迫近,如閃電似落石,毫無猶疑地擊向透明的屏障。


    利刃尖端閃過詭異的光,將無色無形的屏障點亮。平日足以將人彈飛的柔軟魔法盾,竟然在這一擊下生出皸裂的長痕。


    西莉亞愕然睜大了眼,還沒來得及看清究竟,就被一股大力撲倒在地。


    後背重重著地,她整個人都是懵的,下意識轉頭去看方才刺客襲來的方向。黑衣人不知怎麽歪倒在地,另一位聖殿騎士腳踩在他胸口,劍尖直直釘進刺客肩胛。聖殿騎士意在留活口,可黑衣人卻先一步軟軟倒下去。


    布林死士砍自己脖頸和砍別人脖頸真是一樣地幹脆利落。


    她愣愣看著血從幾步外趟過來,這才木然將頭轉正。


    ☆、第45章 心有荊棘


    盧克神情微微一滯,他隨即彎了彎眼角,好像有些無可奈何。


    西莉亞手肘撐地起身,幾乎是責難地念他的名字:“盧克裏修斯爵士!”


    “隻是被刀鋒帶到而已。”盧克想要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說完便要起身,西莉亞卻眉一皺扣住了他的手腕,青年的動作便僵住了。


    “我給您治傷。”她說著不假思索地動用力量,光粒立即將騎士全身籠罩。


    光芒散去,西莉亞還沒來得及問盧克的狀況,猩紅的血又從他額角淌下來。她麵色不由微微發白,眼神一閃間心中已經有了猜想--既然那把匕首能夠輕而易舉地突破她的魔法盾,那麽她的治愈法術也理所當然地毫無效果。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盧克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龐,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懼。她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盧克裏修斯也是普通人,他也會死……她會永遠失去他。而這很可能是她的錯。如果她剛才沒有使用魔法盾,如果她直接將刺客用光球殺死,盧克裏修斯就不會有事,就不會……


    這個念頭比天各一方、永不相見要更令人絕望。西莉亞打了個寒顫,她搖搖頭,試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卻愈加混亂。


    刺殺主教,引發騷亂,乘亂襲擊第二個目標。布林死士的意圖十分清晰,而他們背後還有一股與神殿相克的神秘力量……西莉亞第一次對亞門人產生了貨真價實的憎恨,恨不能讓每個摩洛教徒都嚐一嚐她此刻滿心冰冷的憤怒。


    她甚至沒有察覺盧克緩慢而吃力地掙開了她的手。


    “聖女大人!”瑪麗這時也踉蹌從地上爬起來,見西莉亞無礙顯然如釋重負;她隨即順著聖女的視線看向了盧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盧克爵士,您……”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一動不動的西莉亞,低聲急促道:“您剛才不是已經治愈他了嗎?”


    西莉亞木然地搖搖頭,聲音沙啞:“沒有用。”


    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方才處理刺客的聖殿騎士急匆匆趕到盧克身邊,揚聲大喊:“醫官呢?車隊裏那個該死的醫官呢?”


    西莉亞卻全身一震,一把揪住瑪麗,手指力道大得駭人:“聖水,車上有聖水,快拿過來!”


    瑪麗也不多問,立即推開圍觀的士兵朝著馬車飛奔而去。


    另一邊,主教車隊隨行的醫官也終於現身。這醫官瞧著似乎是帝國人,雖然才到了聖城就發生兩起意外,他麵上卻絲毫沒有慌張之色。檢查了一下盧克的狀況,他判斷道:“傷口在頭皮,好在沒有傷到太陽穴。傷口不深,但是切口很長,現在的要務是及時止血……”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倒像是自言自語:“奇怪,按理現在傷口應該已經開始凝血,怎麽還在流血?”


    “聖女大人!”瑪麗終於衝了迴來,手中攥著聖水瓶。


    西莉亞伸手便要去接,瑪麗卻嘖了一聲,刻意放慢了語速問:“您要我怎麽做?”


    聖女愣了愣才明白瑪麗話中的意思:托馬斯的指控雖然被駁迴,但為了保險起見,眾目睽睽之下,西莉亞還是不要和盧克有過多的接觸為好。


    沉默了須臾,西莉亞生硬地對醫官道:“布林死士的匕首上有蹊蹺,能否請您用幹淨的紗布沾聖水先擦拭一下傷口?”


    皮膚微黑的醫官皺皺眉,顯然覺得聖女對醫術一無所知,隻是在胡說八道。但他隨後誇張地聳聳肩:“那就試試吧。”


    那語氣,倒好像已經認定反正無法止血,姑且一試也無妨。


    盧克雙眸半闔,濡濕的紗布擦上他傷處時,隻眉頭跳了一下,沒有痛唿也沒有其餘的表情。


    醫官對騎士的表現不由有些欽佩,他安撫地拍拍傷員的肩膀,哄小孩似地嘮嘮叨叨:“好了,讓我們看看血止住了沒有……”語聲戛然而止,他抬頭驚異地看了西莉亞一眼,頭也不迴地向跟在身邊的童仆用帝國語說了什麽。


    那小男孩立即從馬廄裏搬了個炭盆過來。


    醫官把血紅的紗布揉成一團扔進仆役捧來的火盆中,將銀質的刮刀在火焰上燙了燙,用刀尖挖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藥就往盧克頭上抹去。他一邊處理傷口,一邊語調輕鬆地道:“每天換一次藥,之後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小夥子你的運氣啦。”


    西莉亞鬆了口氣,扶著瑪麗的手站起身,蹙眉問:“兩大騎士團的人還沒到?”


    她語音未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便近了。騎士們在府邸門外勒馬,匆匆下馬趕了過來。走在最前頭的赫然便是聖殿騎士團大團長傑拉德。


    他目光淩厲地掃視了一圈四周,目光在盧克身上定了定,額角不由微微一跳。但他沒有立即關心盧克的狀況,而是向西莉亞微微欠身:“剛才的事我在路上聽說了。布林死士竟然混入了聖城,是我等失職,懇請您容我們查明情況後再追究我們的罪責。”


    這一年來神殿與十字軍頻繁會麵,西莉亞與傑拉德也漸漸相熟,對彼此的脾性都頗為了解。她能感覺到大團長對眼下的惶恐也異常惱火,便強行扯了個笑弧:“那麽之後的事就交給您了。”她頓了頓,“請您務必及時告知我最新進展。”


    傑拉德垂頭稱是,同時勸誡道:“我帶來了二十名騎士,請務必準許由他們送您迴橄欖山。”


    西莉亞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增長的權力也帶了更沉重的責任,如今她的安危已不僅是她一己之利,關乎聖地萬千人的動向,容不得她任性妄為。即便心中沸反盈天,她能做的隻有將五指在袖中握成拳,用餘光瞟了盧克最後一眼,頷首簡潔道:“好。”


    這一日是十一月二十八日。


    十二月三日,羅馬教宗向所有神殿分支發出敕令,將被刺殺的前樞機主教伯納德封為殉道的聖人。聖伯納的從此將會擁有屬於自己的教堂,在神殿彩繪玻璃上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接受信眾的祈禱。同時,教宗格裏高利再次唿籲西陸的貴族們支援聖地,將邪惡的摩洛教徒徹底驅逐出迦南。意味深長的是,教宗沒有提及錫安主教的後續人選。


    “教宗這是默認您在局勢穩定前繼續掌管金鑰匙了。恭喜您,聖女大人。”


    如今東院的修道院幹脆成了聖女在北塔外的臨時辦公所,芝諾長老將麵前長桌上的最後一卷文書放下,深棕的眼裏似笑非笑的,倒像是在揶揄西莉亞。


    “這幾日錫安城中很不太平?”西莉亞沒有接芝諾的話茬。


    芝諾也不失落,自顧自看向樓下匆匆來去的神官們,仍舊笑眯眯的:“十字軍眾位還在努力清掃聖城的每一個角落,會有些騷動也是在所難免。”


    西莉亞嗤笑一聲,揉了揉眉心:“但願他們不要做得太過分。”


    清掃敵人殘部是趁火打劫的大好機會。散兵們打著驅逐異教徒的幌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偷盜、搶劫、勒索、乃至強奸都不會是個案。


    “不論是理查還是菲利普,都不樂見您插手軍中事,”芝諾悠悠閑閑地點明狀況,“但他們也不會容許錫安在自己手裏亂起來,您大可以放心。”


    “芝諾大人,我一直有個很可怕的猜想。”西莉亞忽然坐直,一手將發巾朝後撥開,同時稀鬆平常地道,“一年多前我與托馬斯從烏奇薩歸來時遇襲,路線究竟是從誰手中走漏到現在都沒定論。而這次又被刺客混進重兵把守的主教府邸……”


    她的唇邊現出冰冷的笑意,如日光下的刀鋒般粲然而銳利。她看著芝諾的眼睛緩緩道:“事到如今,不懷疑神殿中有叛徒都不可能。”


    芝諾仍舊很放鬆:“您在懷疑我?”


    “不,”西莉亞放緩了聲調,“神殿中並無叛徒,這一點您比我更清楚。”


    芝諾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進去。他不笑的時候,便顯得有些陰鬱。這位年輕的長老無言地與西莉亞對視了片刻,忽地裂開嘴笑了:“我與您相識多久了?”


    “您的記性比我更好。”西莉亞無意和對方繼續兜圈子,便微微沉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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