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從江南道南端的吉州,爆發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動亂事件。


    吉州百姓於憤怒之中聯合起來,闖進當地大族黃氏在城中的主宅邸,將宅邸中地下糧倉儲藏的大量糧食瓜分了不說,黃氏當時身在宅中的家主、子女以及二三十名的妻妾幾乎全數身死,黃氏養做護衛力量的近兩百壯仆也擋不住憤怒而瘋狂的百姓,宅中仆婢驚惶逃散。


    吉州是今歲江南道諸州當中,受旱災最嚴重的幾個州城之一。吉州並非大城,城中人口不過數萬。旱災最嚴重的時候,丹朝最頂層的幾大家族在吉州的產業鋪子都有人出來了,有糧米的支援糧米,有錢銀的多少也都支援些錢銀,帶得城裏城外其他略有些家資富餘的人家也都獻了糧米,好歹讓吉州百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


    黃家家主黃豐源便是吉州州令,可以說,吉州城裏外就是黃豐源最大。黃家在當地經營日久,不說家中子弟,便是出來一個灑掃庭院的小仆,在吉州城中也是可以橫著走的。


    最初的動亂引子就在黃家出外采買的家仆身上,原本便是在城中橫行慣了的,出外采買,還與人吹噓主人家中藏有多少糧米,多少財富,又趾高氣揚,說城中忍饑挨餓的百姓是百賤之民。


    在城中百姓連稀粥都喝不起的時候,黃家花大量的銀子采買從二三百裏外送進吉州城來的新鮮菜肉,皇家府邸當中依然日日大魚大肉地烹煮,有多餘消耗不去的飯菜,便直接倒進陰溝。


    有餓得不行的百姓專門守在了黃家宅邸往外排泄的陰溝附近,隻為在黃家下仆傾倒飯菜的時候,從那肮髒腐臭的溝渠之中撈起一二口可以填腹的食物來。


    在吉州旱災最嚴重的幾個月裏,黃氏家族是分毫不出的,百姓們吃糠咽菜,皇黃家卻浪費無數糧米的事已經慢慢在城裏外傳開了,如此懸殊的境況,如何能讓那在底層掙命的許多人不心生怨恨?


    於是,熬著熬著,在聽聞了黃家采買那些話之後,吉州的百姓終究爆發了,也不知是在誰人的帶頭高唿之下,一個一個、一群一群地匯聚成了群,情緒激憤,湧到了黃家府邸門前討公道。


    黃家乃是在城中橫行慣了的,從家主到底下守門的兵丁,對無形無狀、湧來家門前,一個個麵黃肌瘦、形貌醜陋的饑民如何會有好臉色?自然是聲聲嗬斥,又出壯丁驅趕饑民。黃家壯丁一路吃得好喝得好,自然比府外這些饑民要得力許多,推搡衝突之下,輕易便讓府外民眾傷了好幾個。


    同伴受傷,來討公道的民眾自然越發情緒洶湧,人也越聚越多。黃家家丁不過一二百,如何擋得住上千激動的饑民?一下子就被衝進了府邸當中。


    在那以後,事態完全失控,憤怒的百姓一人一腳踩死了黃豐源,黃家婦孺幾乎全數被殺,有些長得好看的女子甚至被輪-奸而死。


    事件略微平息之後,黃氏曾經占地廣闊的宅邸隻剩下了一片殘垣斷壁,便是壁上略帶了些金箔裝飾的雕刻也都被暴亂的百姓全數扣下來帶走了。


    ……


    朝野議論紛紛,朝廷中也慢慢出現了兩派不同的聲音。


    一派包括了朝廷之中七成以上的世家子弟,多半憤怒萬分,黃氏家族遭遇如此殘暴無人性的對待,若是不對肇事者嚴加處置,挖除根源,說不定日後同樣的事就要發生在他們身上。


    另一派就是另外三成的世家子弟,以及出身寒門的那一半官員,認為百姓性本溫厚,若不是黃氏家族無道,以至於百姓們被深深激怒,如何會出現這樣的人間慘劇。


    在華苓也對這件事投注了極大關注的同時,衛羿領著麾下四千兵馬,在王相公的要求下,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拔營急行軍,帶著朝廷派遣的查案官員趕往吉州。


    不論事情來龍去脈如何,吉州當地情勢不穩,當地共一千人的州兵隊伍並未起到應該的作用。此時必須要一支強有力的武力進駐吉州,震懾各方,若是再出一場相類的事件,大丹的朝廷怕是也要因此而越發紛爭不休了。


    ……


    “爹爹對此事是如何看待的?”華苓問。


    謝丞公這迴也不先問華苓的想法,肅容道:“吉州黃家無道,乃是自作自受。但民眾當中,此風不可長,須將暴-動當時主使尋出,嚴加處置。”


    華苓深深皺眉,沉默不語。


    大家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都說犯了法、害了人的人,總會受到處罰。吉州黃家這件事一出,大丹各地民間聽說了的百姓幾乎都是拍手稱快,有這等斂財不足、欺淩弱小的人家,一門死絕也是活該。


    但黃家是不是錯得這樣大,真的應該被這樣對待呢?精心經營了一百二百年的府邸一朝毀壞殆盡,婦孺盡死,仆婢逃散,黃家的嫡係當中,竟隻有一名小女孩兒,因為當時恰巧被送到了城中另外一處的親戚家中,而幸運地逃過了這一劫難。


    十來天以後,刑部、大理寺聯合排出的查案官員,將暴-亂當中領頭的十來個人抓捕歸案,黃家幸存的幾人、還有在原州令黃豐源的帶領下也收受賄賂、給求到頭上來的人大開方便之門的一些官員也盡數抓了,押解迴金陵審理。


    這樁案件在朝野當中引起了極多的爭論,兩派不同的聲音誰都不肯相讓,這案件是不可能輕輕在吉州當地處置的了。


    有恐吉州當地動亂繼續,衛羿麾下的四千兵馬還留了兩千在吉州,暫時駐紮。


    衛羿迴金陵之後,洗去了塵煙疲憊,第二日便來尋華苓。


    華苓問他道:“黃家的府邸被整個拆毀了嗎,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衛羿道:“黃家子弟四十七人,仆婢近百,家丁一百八十五人身死。當其時人潮情緒洶湧,隻要有人挑頭,熱血上頭,極易作出無理、無腦之事。不論如何,衝入黃家、燒殺搶掠是不該。吉州當地府衙失職,編內上千兵丁毫無作用。”


    華苓沉默良久,仰起頭問他:“你覺得,是誰有錯呢?”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我再也不能說我要xx點更新了,更加不能說我要碼多少字!


    從來沒有一次成功的!


    我很肥tut


    ☆、第139章 九月秋暮


    139


    說話的時候,兩人正站在丞公府門口。


    又是一年九月秋暮,天空依然湛藍,但溫度已經慢慢降下來,要換上略厚的秋衣了。有灰白羽色的飛鳥成群從某處飛起,在高空上盤旋了數圈,又降落到了不知何處。


    華苓的注意力被那群鳥兒吸引了過去,追著看了片刻,把視線挪迴來,才發現衛羿也在看同樣的地方,一樣仰著頭,看起來有點呆。


    華苓笑了起來,衛羿低下頭問她:“阿九可是想抓鳥。”


    “不是。隻是覺得好看罷了,它們飛得好好的,為甚要抓它。”華苓扯住他寬大的衣袖,繼續問道:“你還沒有答我的問題呢。”


    “黃家有錯,百姓亦然有錯,若論起來,朝廷也有錯處。欲使其敗,必使其亂。黃家人固守豐財,又露富於外,驕奢淫逸,有此下場並不出奇。當日衝突之中,百姓民眾中有二三千人在場,黃家人盡死,吉州百姓死傷者幾有千數。”


    “我等到達吉州之時,吉州百姓與吉州令衙、州兵間矛盾甚深,數十刺頭被抓捕入牢,城中氣氛緊張。”


    華苓問:“後來如何了?”


    “暫且安撫當地百姓,有關人等全數解迴金陵,如今押在天牢之中,明日將由大理寺卿、刑部侍郎、禦史中丞會審。”


    華苓點點頭,沒有說話。


    衛羿凝視著她,說:“阿九心想,有錯者便該罰,可是如此?”


    華苓愣了愣,認真地點頭。“若是做錯了事,害了人,也不必受處罰的話,那這世界怎麽會好呢?”


    衛羿說:“阿九如此想,我卻想,世界原本便是如此‘不好’。你可記得我曾與你說,若是我等家族衰微,皇家勢大,我等血脈嫡係將盡喪於敵之屠刀。”


    “我記得。”華苓說:“我記得的。必須努力占在上風,為了保存自身,為了保證優勢地位,對敵人不論如何冷酷,都無可厚非,你是這樣的意思。”


    ——所以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家族的利益,必須努力保證自己站在主動的、占有優勢的地方。


    因為公理和正義,是強者的公理和正義。


    衛羿所有的出發點就是家族和本身,而她卻會想到在世家之外,還有許多的人。她不能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既然生於世家,便隻需站在世家的立場思考,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覺得居於弱勢的平民百姓該死。


    因為什麽呢,也許是因為,覺得人不能忘本,因為心中還有一份‘她與誰都不同’的驕傲吧。


    小娘子說著平靜的話,神情也依然十分平靜,但她的一雙眼睛中卻似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似是清明的,又似諷刺的,又似難過傷心。


    衛羿看著華苓。若是旁的事,隻要他能做到,隻要謝九想要,他都可以去做。


    但是,些微人力,如何能將一方天地的規則翻覆?


    他道:“阿九並非定要想這許多。阿九還小,當愉快些。與你去街市上頑?”


    “不去。”華苓收迴了拉著衛羿衣袖的手,攏在袖裏,說道:“我不開心,我不想玩。”


    衛羿沉默了一陣。上迴說過這迴事以後,他以為這便過去了。世情如此,家族若不當大,子弟若不奮發爭先,便要如那越燃越短的燭火,終究灰飛煙滅。


    ——但謝九並不是這樣想,這一點讓他一時有些不知如何處置。


    他道:“若是依法而行,世上犯錯之人自然都應罰。隻,國之律法也不過是凡人主持,有不平、有缺漏怎能避免。”


    “你是想說,事實上,世上也總是有些漏網之魚。”


    衛羿頓了頓,緩緩點頭。雖然小娘子用的詞語與他的本意有些不同,但這樣說,也差不多了。


    “便是受了處罰,也有許多不同。”


    華苓歎了口氣,說:“大哥也是這樣說的,因為人之地位、財富種種總是不同,便是遇著了同樣的事,大多數的時候,結果也是不同的。”


    衛羿凝視了她片刻,道:“阿九為何要不樂?這樁案子將在金陵令衙審理,朝野關注,為免引起公憤,會審三司自當秉公辦理。”


    “嗯,我知道了。”華苓鼓了鼓臉頰,看著衛羿透著不解的表情,隻覺兩人的想法根本不在同一個迴路上麵。


    ——衛羿覺得她所想的都不是問題,都在解決之中,根本不明白她為什麽糾結。


    ——而她要怎麽說呢,她能說,因為見過了一個運行著相對更公平一點點的規則的社會,所以覺得現在的不好?


    所以跟這人說話,真煩躁啊!


    華苓瞪著衛羿,手邊沒有扇子也沒有鞭子,於是她狠狠地扯了扯衛羿的袖子:“我不想跟你說話。”


    衛羿淺褐色的眼眸立刻看住了她,問道:“為何?”


    華苓賭氣說:“就是不想,就是不想。”


    衛羿反手握住了華苓的手。


    他握得很緊,表情很嚴肅。


    “你幹什麽?”華苓豎起眉毛扯了扯,衛羿的手依然粗糙,磨得她手心手背都是痛的。


    “你是我的妻子,怎能不與我說話。”衛羿很嚴肅。


    這真是……簡直了……華苓惱得踹了衛羿的小腿一腳,隻可惜對方下盤很穩,紋絲不動。她拿另一隻手去掰衛羿的手,結果這人的手簡直跟鐵鉗似的。“還不放手?我要生氣了,在大門口拉拉扯扯成什麽樣子。”


    衛羿冷冷的視線左右看了一圈,丞公府門口守門的兵丁和衛羿帶來的兩個親兵低下了頭。


    小娘子白皙粉嫩的麵容浮上一層氣惱的緋紅,看著倒是安靜的時候更多了幾分生氣。衛羿眼神微柔,鬆了手勁,道:“莫惱,明日領你去旁聽審理罷。”


    “哼,我自己難道不會去。”華苓抽迴手甩了甩,果然有些發紅了。


    “明日將有許多百姓到令衙附近聆聽,你不可獨去。”


    華苓準備發怒,但衛羿這建議又很合心意,刑律案件是相公治下之事,丞公爹和大郎都很忙,肯定不會去。瞪了衛羿一陣還是答應了。


    衛羿勾了勾嘴角。


    ……


    吉州黃家被洗劫一案審理當日,金陵令衙所在的大街漸漸匯聚了許多人,前來旁聽審理的,從世家子弟到市井百姓都有,但人數上,自然還是百姓最多。


    每逢有重大案件,百姓齊聚令衙聽審也是大丹多年的傳統了,令百姓親耳聆聽審判,也是為了讓天下百姓親自看清,大丹的吏治是清明的。


    金陵令衙的所在地很靠近皇宮,在金陵中心偏北的地方,這裏左近幾乎都是朝廷官署,工、兵、刑、禮等六部,將作、軍器、都水諸監,還有大理寺等。為免因為人多出現意外事故,衛羿帶迴來的二千兵馬已經全數出動,十步一人,將這片城區守住了。


    ……


    “那黃家人真真是該死,你們可聽說了,別家都願出糧米錢財救濟,他們家竟是鐵公雞呢,一毛不拔不說,還天天大魚大肉!”


    “我聽說那黃家的宅子裏,竟是連牆壁上都貼滿了金,如今是都被挖走啦!”


    “那得了金子的人,可不是發大財了?”


    “嘶——若是叫我在當場,我第一個就要撬了黃家的庫房,聽說裏麵有無數的珍寶!”


    “都胡扯扯呢,那會死了好幾百上千人!你們愛作死的可別拉扯上我家大郎!”一個中氣十足的老婦人高聲嗬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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