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苓呆在馬車裏,默默聽著附近擁集而來預備聽審的百姓談話。衛羿騎馬巡視了一圈,然後迴來守在華苓身邊。馬車並沒有靠近令衙,而是停在了街角不起眼的角落處,反正審理過程中所有的話,都會由中氣十足、身體強壯的衙差高聲往外傳唱,一樣能聽清楚。


    將近正午的時候,有聖上遣來的公公宣讀了一封帝皇詔令,大意是如此嚴重的案件,會審之三司必須立足國法,秉公處置,還無辜者一片清白,懲治加害之人,雲雲。


    然後便是衙差一段一段往外傳唱審理的過程。


    ——先是審的黃家幸存的幾人。


    黃家幸存的小姑娘哭倒在公堂上,泣言其父母、祖父母等親人四十七位,平日裏又何曾作惡多端,最大的過錯便是愛惜銀錢罷了,世上這等人家難道隻有他們家?不論如何也罪不至死,所以請求法官將當時衝進黃家洗劫的人全數抓獲,必須以命償命,才能解消仇恨。


    ——而後便是審的那事後抓起來的,共有四十八名的動亂領頭之人。


    這些人說的又是另一番話,隻道黃家無道無德,橫行鄉裏,百姓受其欺壓日久。當日在黃府門口,黃家兵丁打殺了好幾人,絲毫不將百姓放在眼中,這才引起了衝突。後來黃家被洗劫,也是因為黃家自作自受。


    金陵百姓自然議論紛紛。如今的情形很有些特殊。


    年輕人們多半依然對黃家之所作所為憤慨不已,認為他們自作自受,而被抓捕的這些百姓根本無罪。


    而年紀大的人終究多幾分寬和,也有許多人認為,黃家僅剩的小娘子如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可憐得很,吉州百姓做得太過了。


    朝廷會怎麽判呢?


    ……


    直審到紅日西斜了一半,驚堂木拍下,三司審定,黃豐源身為州令,斂財無道,視民命如草芥,有此滿門盡滅之下場也是應得應分。憐黃家女郎年方十二歲,幼年失怙,又並無惡行,判由姑母家族撫養至出嫁。


    而煽動吉州百姓,衝進黃家洗劫的四十八人,心懷不軌,罪亦惡極,殺人當償命,遂判三日後午時處決。並將其家財抄沒,還與黃家女郎,補作嫁資。


    還有吉州府衙大小諸官,其後也依照罪行大小,分別處置。


    ……


    四十六人盡數處死,還要抄沒家資歸還黃家,這樣的判決,如何能讓百姓心服口服?朝廷也太偏袒世家了!


    當審理結果唱出來,在令衙外人群之中傳播開去,人群當即躁動,當即就有心中憤慨的男子高聲說道:“他們錯處在那裏!若不是黃家先作了壞事,誰會去他門前聲討?他們隻是為民請命,罪不至死!”


    “便是如此!”


    “朝廷偏袒大家族,藐視我等小民!”


    人群當即就要湧進令衙之中,麵見三司長官陳情聲討,在令衙前後布置的精兵自然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當下便是衝突四起。


    衛羿留下了三十人,跟丞公府的侍衛一起,將華苓的馬車緊緊護在街尾的角落,沉聲叮囑他們守護娘子,若是情勢危險,立即退走,自己則趕往令衙。


    ……


    雖然馬車隻在街尾,但人群之中,激動的情緒從令衙附近一直傳染到了華苓所在之處。布置在較遠處的一批軍士很快趕來支援,兇神惡煞,甚至長刀出鞘,總算鎮壓住場麵,開始驅散人群。


    馬車中,華苓歎了口氣。


    金瓶憂慮道:“娘子,審理怕是難以就此了結。”


    華苓問她:“金瓶姐姐是怎麽想的呢?你幫哪一邊?”


    金瓶猶豫了一下,說道:“婢子心想,三司如今之判決並無大錯處。”


    華苓問道:“你可知三司名諱來曆?”


    金瓶對朝廷四品以上高官基本了如指掌,當下便道:“便是大理寺卿姚三省、刑部侍郎方歧與禦史中丞左龔三位,分別出自潁州姚家、雍州方家、晉州左家。”


    “嗯,全數出身大家大族。”出身世家,自然偏袒世家著些。


    最後是這樣的判理結果,華苓心中也早有些預料。


    吉州黃家總也有二百來年曆史,與大丹其他家族總是有些姻親來往的,不管他們是因為如何驕奢淫逸而被百姓洗劫了府邸,這對與他們有來往的姻親家族來說,都是極難接受的結果,若沒有相應數量的人償命,如何肯善罷甘休。


    金瓶見華苓並未表態,便問道:“娘子是如何想呢?”


    “我嗎?”華苓惆悵地笑笑:“我……還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還太小了。”


    金瓶便安慰道:“娘子如今所知之事比婢子更多許多,也莫要不樂,日後總會想通透的。”


    ……


    最終,金陵令衙前的人群被強行驅散,手無寸鐵的百姓即使有上萬人,又如何能與手持精兵的軍士對抗呢。


    判決當死的四十六人,在三日後,也依然處死在金陵菜市口。金陵百姓嚎哭相送,又為收屍。


    ……


    華苓身邊的人都平靜地接受了黃家一案的審理結果,華苓心想,也許她是不合時宜的。


    ……


    其實她也不曾合時宜過吧?


    華苓趴在欄杆上,看著七娘往廊下撒碎糕點。


    廊下水流清泠泠地自嶙峋交錯的溪石之間流過。已經是十月初,梧桐樹金黃色的葉片早就掉光,隻剩下了高大的黑色樹幹像一隻隻巨大的怪手,靜靜朝天展開,蕭瑟的冬天就要來了。


    七娘伸手來揉了揉華苓的臉蛋,淡淡地說:“事情既已過去便不該再掛懷,你還有許多事可以作。”華苓近來的情緒一直都不太高,七娘知道她去旁聽了九月底對黃家事件的審理,但對那樣的結果並不覺得不妥的七娘,還有家中其他兄弟姐妹們,並不是那麽明白華苓的心思而已。


    見華苓壓根兒連個動作都沒有,七娘又道:“為甚你都不出外了?昨日衛五不是來尋你。”


    衛羿是來尋過她,但她不想出外玩了,現在她又覺得,其實外麵也就那麽樣,沒什麽好看。


    見華苓還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七娘怒道:“有時四娘說得也沒有錯,你擺個臉色給誰看呢。再這樣我不理你了。”


    華苓癟了癟嘴,不滿地道:“我不高興你都不哄哄我。”


    “有甚好哄的。”七娘橫華苓一眼,道:“你是過得太舒心,方才胡思亂想。”


    華苓一噎,鼓起臉頰撇過頭去。這種原本覺得自己的作為十分高大上,卻一下子被戳破氣泡的感覺可真不好。


    大郎尋了過來,笑道:“小七、小九,又在此處喂魚。”


    “大哥。”七娘拍掉手上的糕點屑,清冷冷地喊了一聲。


    “大哥。”華苓跟著喊了一聲。


    “有氣無力,那裏像我謝家子弟。”大郎看不得華苓焉焉的樣子,說了她一句才將手裏的清漆小木匣子遞給七娘,和聲笑道:“小七,你的簪子。為了尋手藝最好的工匠,拖到現在方才補好,莫惱大哥。”


    “怎會惱大哥,多謝大哥如此為我。”七娘高興極了,立刻打開木匣。


    細膩的深紅色絨布當中躺著那支白玉的茶花簪子。從簪身到簪頭的重瓣茶花上,有金絲從精致的花瓣上精巧地繞過,金玉相映,並看不出曾經碎裂的地方,分分寸寸都很完美。


    “真好看,我也想這麽幹。”華苓在旁邊點頭說。


    七娘瞪了她一眼。又拉著她的手輕輕說道:“小九你看,我的簪子修好了。”


    華苓聽得出七娘話裏的喜悅,嬉笑著點頭道:“是啊,不僅修好了,比我們的都要好看呢。我可是真的想把我的也這麽修一修呀。”


    大郎斥道:“小九莫要胡鬧。”


    華苓哼了一聲,說:“你們都不對我好了。”


    大郎和七娘都是好氣又好笑。全家最疼的就是這個,偏偏這人還能睜眼說出這樣的瞎話兒來。大郎捏住華苓的臉頰,斥道:“再這麽說,叫爹爹聽見了定然一頓好打。”


    華苓搶迴臉頰,說道:“不說就不說,再扯我的臉要大成兩倍了。”


    大郎一陣好笑,有時候覺得小妹妹聰明得很,有時候又幼稚得很。


    七娘捧著簪盒,斂容鄭重地朝大郎一拜,說道:“若無大哥在,如今菁娘隻能捧著碎簪,為曾經的過錯懊悔。大哥幫菁娘補了遺憾,菁娘多謝大哥。”


    “七妹不必謝。”大郎將七娘浮起,神色溫和。


    七娘露出了很開懷的笑容,額心朱砂一點,容顏清麗絕俗。


    華苓也看得很開心,讚道:“我們家七娘真好看啊,大哥你說是吧。”


    大郎朗笑道:“正是如此。我們家女郎都是最好看的。也不知小七往後想要何等樣的夫婿?便是如今開始擇選,也是應該的。”


    七娘捧緊了簪匣,笑容裏是淡淡的矜持和傲氣:“大哥,此事不急。我將來定會尋著合心意的郎君。”


    大郎笑著揉揉七娘的頭發:“妙極,我們家女郎正合有這份氣勢。”又點點華苓的額頭,道:“與你七姐好好學學,無事不該焉巴巴的。”


    華苓斜眼道:“哦……說起來呢,大哥我還沒有問過你呢,聽說你和美鳳姐姐是在廣州相識的呀。一見情衷對不對?大哥呀,從小到大這麽多年了,我也不知原來你是這樣專心致誌的人。小時候也不見大哥喜歡誰。我算一算,這樣的話,大哥豈不是喜歡美鳳姐姐三四年了?下迴見著了美鳳姐姐,……”


    大郎捏住華苓的下巴,磨著牙齒斥道:“你這小古怪靈精兒,敢在朱十八跟前多話,我饒不了你。”


    華苓一點都不怕,斜眼看他道:“嘖,有了老婆不要妹妹了。我要告訴美鳳姐姐去。”大郎簡直拿華苓沒辦法,這就是從小寵到大的妹妹,說重了一句兒話他都不願的,還能如何?


    七娘頂了頂華苓的額頭,斥道:“怎能這般沒大沒小的,快快住口。”


    華苓再次嘀咕:“我就說你們都不對我好了……”


    “——小九!”


    ……


    這一年的冬至,華苓又讓府中執事給預備了大量的節禮,直接送到了城東郊衛羿的兵馬營。這一年她的小庫房又豐厚了幾分,是以幹脆把送節禮的範圍擴大到了百夫長一層,衛羿麾下的將士得以過了一個更加肥的冬至,都表示非常歡喜。


    次年二月,大郎迎娶了朱家十八娘。


    朱美鳳性情爽朗,兼具細膩,有主母當有的氣度,來家以後,謝丞公表示對這個兒媳婦十分滿意,郎君娘子們也都與長嫂相處得不錯。過了頭個月以後,謝丞公便正式將丞公府的中饋事宜交到了朱美鳳手上,府裏府外,朱美鳳都打理得極好。


    晏河之子取名趙戈,聖上極為喜愛這名小外甥,不僅允許趙戈的滿月宴、百日宴、周歲宴都在宮中舉辦,更在趙戈周歲時封郡王,每歲俸祿二千石。


    同年五月,在趙戈的周歲生辰宴上,得邀進入宮中吃宴的某位世家夫人走散了路,竟在內廷一個偏狹、陰冷、簡陋的屋子中發現了一個嚇人的東西,一個被拔去了頭發、剁掉了四肢,衣不蔽體的‘人彘’。


    夫人大駭,仔細分辨,那輪廓竟是先皇之遺妃,楊淑妃的模樣。很快,先皇之妃竟被陰太後做成了‘人彘’,萬般虐待之事在朝野當中傳揚了開去,一時間,就連市井小民都知曉了,那當朝太後在得了勢以後,對曾經同侍一夫的妃子殘忍無比,當下便是唾棄萬分。


    朝臣們被惡心了迴,紛紛上書,請聖上勸告太後,身為當朝太後,如何能行如此殘忍、邪惡之事?還當盡快改邪歸正,莫要令皇家蒙羞,遺臭萬年,雲雲。


    聖上不得已將太後送出了宮,送到了鍾山上的皇家廟宇中去,隻說太後厭棄皇城喧囂,到山上寺廟中靜住一段時間。


    同年年末,王磐遷五品國子博士,掌國子監。諸清延遷七品監丞,入軍器監。


    ……


    道慶元年、二年、三年,足足三年的年景都極差。


    元年江南道旱災,二年黃河決堤改道,衝毀黃河下遊數百村莊,三年倒是不見大災了,隻是大丹在承受了前兩年種種災禍以後,人口減了數十萬,元氣大傷,中原境內糧米棉花等基本農作物大規模減產。


    為令外來商人不與大丹子民爭利,朝廷頒布了限製糧米、棉布等貨物出口的政令,令依賴於從中原采購大量糧草補給的西域商人叫苦連天。


    直到進了道慶四年,大丹在東南海域諸島經營日善,每年三造稻米的出產已經能夠供小半個中原的人口嚼用了,中原元氣漸複,朝廷才重新開放了糧米等基本農作物的對外買賣。


    道慶四年春,元宵十五。


    “娘子,大郎君遣人來說啦,我們要趕在城中燈盞點亮前預備好,馬車從府門到城中也要不短時間呢!”碧浦小跑進來告訴華苓。


    年景好了起來,金陵人也總算有心思多琢磨娛樂的事了,今歲元宵節,城中將辦極大的元宵賞燈會,丞公府中的郎君娘子們自然不會錯過這久違的娛樂項目,是從年前就計劃著要好好玩上一晚上了。


    華苓還沒換外裳,隻穿著中衣坐在梳妝台前,由金梳幫她理發梳妝。聞言她偏頭朝碧浦一笑,道:“嗯,知道啦。”


    金梳問:“今日走動多,旁的髻式恐易跌散,娘子今晚梳隨雲髻可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世重生之苓娘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煌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煌灼並收藏盛世重生之苓娘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