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手上移到我的脖頸,最後鉗住我的下巴向上抬起,迫我直視他的雙眼。


    他的眼中似有燃燒不盡的滔天怒意,焚琴煮鶴般讓人心悸,“夙恆碰了你哪些地方,在你身上留了什麽印跡?”


    耳根燙若火燒,我背靠冰冷的牆壁,雙眼水汪汪地望著師父,咬唇不說話。


    “嗯,又不吱聲。”師父手勁加重,語聲淡漠道:“我的話都不願意迴答,看來是上次的棍子挨的不夠。”


    我聞言一怔,淚水奪眶而出。


    師父突然鬆手放開了我的下巴,挑著我的衣領往下一扯,目光掃過肚兜包裹的一雙豐盈,最後凝在膚質瑩白的手臂上,淡淡瞥了一眼鮮紅欲滴的守宮砂。


    自我化形以來,左臂就有這個東西,芝麻粒般小小一個點,卻平息了師父眼底的怒氣。


    “我沒有和他做過那樣的事……”我紅透了臉,拉好衣領後退一步。


    師父彎腰撿起那遝卷宗,語聲依舊疏淡而漠然:“你走吧。”


    我將紅木高門拉開了一半,卻定在門邊不動。


    沉默半晌後,我喉嚨微澀地問:“師父……你是不是喜歡那個蓬萊仙島的芸姬……”


    暖陽明光微盛,一縷縷穿過門扉照進來,越發襯得他白衣勝雪,眉如墨刻。


    “怎麽,她找過你?”師父嗤笑一聲,冷冷淡淡看向我,“她說什麽你都信,我養了你這麽些年,沒教過你要怎麽長腦子?”


    “我聽芸姬說你和她朝夕相對了三百年……”


    “那又如何。”師父側目看了我一眼,忽然涼薄道:“不過芸姬確實沒有你這般蠢笨。”


    我不知道該迴答什麽,推開紅木高門直接跑了出去。


    當下辰時剛過,清亮的日光有些微的刺眼,透涼的冷風吹在臉上,我才想起來眼淚還沒擦幹。


    長老院殿宇廣闊,上百條迴廊交錯曲折,流水澈澈亭榭飛閣,我來迴轉了幾個彎以後,發現自己真的迷了路。


    碧瓦金階,梳桐映槐影,除了間或聽聞的幾聲鳥啼,四下都是冷冷清清。


    水榭涼亭內,我坐在欄杆邊的玉石長椅上,低頭看清澈見底的明淨溪水,和溪水中遊來遊去的肥鯉魚。


    “在看什麽?”


    我聞聲抬起頭,呆然片刻,輕聲叫道:“君上……”


    夙恆的身後站了幾位長老和冥司使,甚至包括拄著拐杖的大長老,他們抱拳躬身行了個禮,而後默不作聲地抬步離去了。


    臨走前,大長老白眉毛微挑,對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唇邊掛著耐人尋味的笑容,仿佛陡然洞悉了一切。


    我覺得在這一刻,大長老好像就知道那些課業都不是我寫的了。


    長老和冥司使都走得不見影以後,我站起來撲進了夙恆的懷裏。


    他抬手摟上我的腰,低聲問道:“剛剛哭過?”


    我微怔了片刻。


    方才用小鏡子照臉的時候,已經瞧不出哭過的樣子,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麽看出來的,輕聲迴答道:“我隻是突然有些難過。”


    這句話說完,我雙手勾上夙恆的脖子,踮起腳尖親了他的側臉:“但是現在已經好了……尤其是看見你以後。”


    我鬆手站迴原地,又想到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躊躇著問道:“和我說實話……你有沒有、有沒有嫌過我腦子笨?”


    夙恆低低笑了一聲,涼悠悠的修長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漂亮至極的鳳目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眸光淺淡若斂盡山水月色,“怎麽會嫌挽挽笨。”


    他說:“挽挽漂亮又聰明。”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好聽,隻是在說這樣的話時,甚至讓我覺得耳朵會懷孕。


    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誇過,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耳根不知不覺地紅透,又問了一遍:“你真的這樣覺得嗎……小時候我娘親都沒誇過我聰明……”


    夙恆攬上我的後背,忽然問了一句:“挽挽小時候,有沒有在樹林裏走丟過?”


    “走丟過好幾次,最嚴重的那一次失蹤了快一個月。”我頓了一下,接著誠實地迴答道:“那個時候我家附近有一片迷霧森林,我爹從來不讓我進去……結果我調皮跑了進去,娘親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後來爹娘就帶著我搬家了。”


    我抬頭看著夙恆,“為什麽要問這個?”


    他答非所問道:“那日在天心湖邊,是你第一次見我。”


    我點了點頭,隨後又出聲道:“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麽?”


    我靜靜地看著他,“那一次……那一次你給我的衣服,還在我的櫃子裏。”


    掌燈時分,涼風靜鬱,冥殿依舊金碧輝煌,澄澈燈輝映上了白璧梁柱,反襯出瑩瑩潤澤的玉光。


    我坐在夙恆身邊,端著一小碗冒出騰騰熱氣的雞湯,定定看著他提筆在宣紙上拆解咒法。


    睿智的大長老大概識破了那些課業都不是我寫的,傍晚差人往摘月樓送了一遝有關陣法和劍道的書冊,讓我在一個月內寫一篇涵蓋所有內容的心得。


    我想了一會,最終還是抱著這些書,顛顛去了夙恆所在的冥殿。


    結果他不但願意幫我寫心得,還讓冥司使送了一罐雞湯過來。


    待到幾本書上的咒法全部解完,竟也不過明月初升的時刻,窗外星芒漸露,攏著月色拂上窗紗。


    “這裏不怎麽懂……”我伸手指著書上的一處咒法,指甲杠了杠那列字的繁複標注,“為什麽要在玲瓏殺陣的外麵加上九珠結界?”


    “為了抵消陣法的魔性。”


    在我尚未反應過來時,夙恆竟然憑空掌出了一個六十四斬玲瓏陣,那殘暴的陣角在他手中乖得像隻剛破殼的雛鳥。


    玲瓏陣又名祭血陣,眾所周知,召喚玲瓏陣需要用裝滿銅鼎的鮮血為引,再念誦連篇累牘的繁冗咒文,才能有三成把握造就一個玲瓏殺陣。


    我從來沒想過,若是要徒手捏一個玲瓏陣出來,需得用何等霸道的法力來支撐。


    又是一片黑芒乍起,玲瓏陣外緩慢覆上了一層九珠結界,陣中魔性陡然消失殆盡,再往後,暴.虐成性的玲瓏陣色澤轉淡,漸漸和九珠結界一同消融在隨風搖曳的明燈光影中。


    震撼過後,我默默喝了一口雞湯壓驚。


    透窗涼風習習,吹來淺淡的菩提香氣。


    我放下手中的白玉碗,就勢往旁邊一倒,十分順利地枕在了夙恆的長腿上,“天冥二界的武學法道可以粗略分為咒文、陣法、劍道、殺式和五行術數,專精一個就能稱為法道巔峰,可我覺得你好像對每一項都駕輕就熟。”


    因為躺的舒服,我蹭了夙恆兩下,才繼續說道:“我看一本書都會覺得累,你怎麽就能記住那麽多東西……”


    我翻了個身,側躺在長椅上,依舊枕著他的腿,卻是更加正經地問:“教我學陣法好不好?”


    從前爹娘還在的時候,我練就了一身撒嬌的好本領,但這個本領已經很多年沒有溫習過,合該是有些生疏了。


    我還沒掏出當年的勁頭,夙恆就在我的臉上輕捏了一把。


    月涼靜夜,長燈生輝。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隻覺得那雙漂亮至極的紫眸深不見底,但聞他對我說道:“你想要的東西,我都能給你。”


    ☆、第22章 【番外】流徵一夢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與冥界。


    廣袤無垠的冥界分為八荒十六地,各地管事的領主互不幹擾,卻也休戚相關,他們無一例外地臣服於位居王城的君上,每隔三日呈遞一封奏章。


    幅員遼闊的凡界則有生靈千萬,芸芸眾生織就十丈軟紅塵,而他們的輪迴轉世與六道命格,卻都是由冥洲王城負責。


    雲波繚繞的天界廣納諸神百仙,每逢歲末朝會或者經法盛典,天帝陛下都會派遣使者下達冥洲王城,邀請冥君以及一眾身居高位的冥臣。


    總而言之,作為冥界之主,日常事務頗為繁多,肩負的擔子一向很重。


    作為下一任的冥君,夙恆從可以站起來的年紀裏,就由他的父君極其嚴苛地教習武學和法力。


    三界內皆以純血龍族為尊,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在到達巔峰法力之前,他們需要曆經多少九死一生的劫數。


    夙恆的本形乃是一條純血紫龍,他自小基本是被天雷劈著長大的。


    因為他的父君也是這樣長大的,所以並不覺得曆天劫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常常在夙恆剛曆完雷劫之後,就將他捉來繼續學習法道經咒。


    好在夙恆無論學什麽精妙奧義所需的時間都很少,即便是用極為複雜的古梵語或者上古天語記載的經法要訣,厚重到冥司使遞給他時都有些氣喘的繁冗整本,他得心應手用不了兩日。


    夙恆的父君漸漸將冥界八荒的奏章交給他批閱。


    檀木桌上的奏折時而幾摞高疊,橫梁下常有金玉宮燈明輝通透,同他一般十幾日不眠不休。


    平衡權術威壓下屬賞罰自如,最上位者種種或明或暗的手段,他悉數校驗。


    此後夙恆的父君又給了他一張冥界的地圖,修長的手指按過廣袤的八荒地界,語聲淡漠道:“切莫驕矜自傲,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次日夙恆獨自離開了冥洲王城,他的父君和母後站在玉石高樓上看他的身影,還隻是個俊美非常的紫衣少年。


    他在各地四處遊蕩,華都名城,古鎮農鄉,常有垂涎他美色的女妖女魔各種瘋狂地糾纏,有時甚至還有男妖跪在他腳下卑賤地求他賞賜一夜。


    這些東西但凡碰到他的衣角,他都厭棄至極地覺得十分肮髒。


    他走過各種驚世駭俗的暗黑森林和險惡峭壁,從最崎嶇險峻的路徑繞迴冥界八荒時,卻徑直穿過邊疆結界,走進了整個冥界的放逐之地——


    斷祁荒原。


    荒原內隻有各種窮兇極惡的狂暴魔怪,和撕心裂肺的駭人嚎叫聲,殺戮無休無止,紛戰從未停歇。


    白天總有沉悶陰森的烏雲遮擋暗色的天幕,夜晚蒼穹的那彎明月常年沾染血色的鮮紅。


    每日都有妖力強大的畸形兇獸魔怪,前赴後繼地朝他撕咬過來,他在斷祁荒原待了整整七百年,幾乎屠盡了百萬年來聚集於此地的強悍魔怪。


    離開斷祁荒原後,他踏入了冥界的禁地之一,傳說中處處有幻鏡的迷霧森林。


    夙恆走進迷霧森林的第一日,就有一隻白色的毛球撞到了他的腳邊。


    他低下頭,看到了一隻極為漂亮的白狐狸,長著九條雪白而蓬鬆的尾巴,一雙狐狸耳朵豎的筆直,烏黑水潤的雙眼清澈見底。


    據說上古時期的百年大戰裏,九尾狐一族便已經死了個幹淨,而後天冥二界百萬年昌盛太平,卻不曾有誰見過一隻九尾狐狸精。


    而現在,這隻小九尾狐呆呆地望著他,良久後說了一句話:“我找不到迴家的路了……”


    語聲軟軟糯糯,甜如黏化人心的綿糖。


    隨即軟白的狐狸爪子磨了磨地,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好害怕……以後再也不會亂跑了……”


    夙恆站在原地,並沒有迴答這隻小九尾狐的話。


    一陣颯颯作響的冷風吹過,樹杈處陡然乍現一條幾乎快成精的毒蛇,吐著紅信,長約幾丈,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地麵上的九尾狐直衝而去。


    然而狂暴的龍族威壓驟然放出後,這條毒蛇就在瞬間被絞殺成了煙灰。


    雖然整個過程很短暫,幾乎隻有一眨眼的功夫,慕挽還是被嚇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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