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走了,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要罰俸祿的話。


    右司案走後,花令似乎突然沒了嬉鬧的興致,她瞟了身後的男寵一眼,也是冷冷道:“跟我迴凝花閣。”


    男寵諾諾答了一聲是,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麵。


    寬敞漫長的宮道上,乍然隻剩下我和雪令兩個人。


    “我送你迴摘月樓吧。”雪令道:“正好我順路。”


    我走到他旁邊,應聲答話:“好啊,我還有一箱鬆子仁沒有拆開,你要不要?”


    雪令伸腳踢開了擋在麵前的一塊碎石子,忽地開口道:“其實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待在哪裏,方才那樣問話,隻是為了打消花令的疑心。”


    我側目看他,“你知道什麽?”


    “知道你在君上的冥殿住了一段時間。”雪令答道:“那日你去冥洲黑室受罰,是君上將你抱了出來,在場的幾十位冥臣對此事守口如瓶……但是那日,我也在黑室。”


    “毛球,他從前不曾近過女色,但你切莫仗著自己生得絕色,恃寵而驕。”


    雪令頓了頓,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冥洲八荒曾有一場聲勢浩大的三地叛亂,君上用了十日便擺平此事。他城府深重,極擅掌控權術,法力更是難以計量,深不可測……”


    朝陽緋麗,霞光染盡了碧藍色天幕,涼風吹過,夾著遠處湖泊的水霧,蒙在琉璃宮牆上,氤氳了半片霧痕。


    我嗯了一聲,手指在那宮牆上隨意畫了個圈,“然後呢,你想對我說什麽?”


    雪令俊臉一紅,聲音低了下去:“我就是有點擔心……擔心你會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雪令這樣羞紅了臉,讓我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臉頰也有些燙,淺聲接話道:“他對我很好……很久沒有人對我這麽好。”


    “從前經常做噩夢,”我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但是最近都沒有了,待在他身邊好像會很安心。”


    雪令聞言點了點頭,他眼中眸光閃動,跟著說了一句:“有一次我出任務迴來,斷了幾根肋骨,腿筋被砍傷,左臂也折了。我以為會就此成為一個廢人,卻被那誰救了過來。”


    我定定看著雪令問道:“你說的那誰,是指解百憂嗎?”


    “那時除他以外,也沒有別人救得了我。”雪令雙手背後,目光悠遠道:“想來也怪,那段養病的時間,不能說話不能動,卻是我迄今為止過得最安定的日子。”


    他垂眸看地,“可能就是因為身邊的人吧。”


    我察覺此時的氣氛有些微妙,遂岔開話題道:“新送來的那箱鬆子仁,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一半太多了,分給我三成就好。”雪令向前走了幾步,又道:“正好我新近發現了一種極其方便的核桃夾子,要不要給你拿一個?”


    想到夙恆剝的核桃,我歡快地迴答:“不用了,我現在也知道要怎麽開核桃了。”


    ☆、第20章 安韶華


    和風清綿,晨露如曦。


    摘月樓的正門邊,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的美佳人,她身穿一襲素雪絹雲的荷綠色長裙,手中握著一捧殷紅的海棠花束,身後跟了幾位低眉順眼的青衣侍女。


    見我走過來,她的目色似有一暗,隨即唇角上挑,笑意盈盈道:“你就是慕挽吧?早就對你有所耳聞,今日一見,確實生得極美。”


    我停步在門檻處,側過臉來看著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到了一個詞叫做來者不善。


    “我是蓬萊仙島的芸姬。”她步履翩然地走向我,猶自笑得明豔動人,“來冥洲王城有兩三個月了,一直住在朝容殿。”


    一直住在朝容殿。


    這幾個字鑽入我的耳朵裏,讓我怔然一愣,愈發覺得她意味不明。


    一旁的雪令插話道:“原來是蓬萊仙島的芸姬姑娘。”


    “朝容殿的門禁頗嚴,芸姬姑娘卻在那裏住了兩三個月。”雪令緩聲道:“看來是與容瑜長老交情匪淺,從前倒是不曾聽說過。”


    芸姬聞言輕笑了幾聲,手捧海棠花微擋下頜,明眸波光粼粼,粉頰微微含春,“你也知道,我是蓬萊島主的女兒……容瑜曾經拜師在我父親的門下,潛心鑽研五行術數和蓬萊劍法,我和他朝夕相對了三百年,你說我們的交情如何呢?”


    雪令沉默半刻,方才答了一句:“原來容瑜長老還有過這段際遇。”


    芸姬提了裙擺,款款向前走一步,依舊是笑吟吟道:“正因為我和容瑜交好,所以我一聽說慕挽是他唯一的徒弟,就迫不及待地趕來摘月樓等挽挽了。”


    “說起來,我也算你半個師叔。”芸姬將手中花束遞給我,柔聲如水,“初次見麵,原本想為你備一份薄禮,後來見那路邊的海棠繁茂喜人,就挑挑撿撿摘了一捧。即便搬不上台麵,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還望你不要嫌棄。”


    她低頭看著那捧花,唇畔巧笑嫣然,“海棠雖然生來妍麗多姿,枝翠花紅,但碰到想摘它的人,還是隻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芸姬姑娘話中帶話,即使她語調輕緩,淺笑柔和,那話聽上去還是有些微的刺耳。


    我沒有伸手接那捧花,轉而問道:“所以你今天一大早來摘月樓找我,就是為了在路邊摘一束花送給我嗎?”


    “當然不是。”芸姬收迴了手,莞爾而笑,再次開口道:“挽挽,我還想領你去朝容殿見見你師父。聽說你從前曾在朝容殿的門口等了十幾日,容瑜也不願為你開門,不過現在我來了,看在我的麵子上,他至少會願意見你一麵。你可不要婉言謝絕我的一番好意,平白錯失了見你師父的機會。”


    芸姬姑娘這副循循善誘的樣子,不僅沒讓我感受到她的一番好意,反而讓我覺得她大概是要誆我。


    不過她的話讓我想起來,我已有數月不曾見過師父。


    然而我又仔細思考了一下,假如師父不想見我,不管是誰來賣麵子,哪怕讓我站在他麵前扳著他的臉,他大概都會毫不走心地閉上雙眼。


    於是我覺得芸姬姑娘大概果然是要誆我。


    靜默半晌後,我定定將芸姬望著,直截了當道:“我不去。”


    芸姬許是沒料到我會這麽直白,微有怔愣地與我對視。


    我抬腳磨了磨地板,好心同她解釋了一下:“你剛剛說不希望我婉言謝絕你的好意,所以我隻能直接拒絕你的好意。”


    她臉上的笑有些繃不住,片刻後訕訕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改日再續吧,今日芸姬先告辭了。”


    芸姬語畢將那束海棠花扔在了地上,曳地長裙翠微如拂岸堤柳,她自裙底伸出足尖碾踏,重重碾了海棠幾腳,方才施施然轉身離去。


    含著空濛水霧的早風悠悠,吹過零落了一地的殘敗花朵,晨間日光輕淺,照不出方才的色澤鮮妍。


    雪令輕歎了一口氣,側目看著我問道:“毛球,容瑜長老竟然不願意見你?”


    言罷,他自顧自地接了一句話:“可以和這樣的姑娘朝夕相對,卻不願意見我們毛球一麵,容瑜長老的境界真叫人難以捉摸。”


    我望著芸姬遠去的方向,淺聲答話:“方才芸姬說,她是蓬萊島主的女兒……師父和她相處了三百年,比我和師父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得多……”


    雪令轉身站到了我麵前,不急不緩地開口:“幾十年前,我曾在蓬萊仙島的花宴上見過芸姬一麵,她那時也像現在這般,看起來不大好相處。我依稀記得,彼時有個侍女不小心將茶水濺到了芸姬的裙擺上,她便差人剁了那位侍女的雙手,扔去池塘喂了野魚。”


    我被這話驚了一跳,反過來有些擔心師父的安危。


    “雖說蓬萊島主為人寬和溫厚,通情達理,卻是對這個女兒束手無策。”雪令接著道:“聽聞蓬萊島主一想到芸姬,就會發作嚴重的頭疼病。”


    我詫然,愈發感到不可思議,“如果是這樣的話,師父從前怎麽會忍了她三百年,現在又能忍她三個月……”


    我以為按照師父的脾氣,他該是會將芸姬扔飛才對。


    就像……


    就像他以往扔飛我那樣。


    “今天我師父在長老院當值嗎?”我抬頭看著雪令問道:“如果他當值的話,能不能、能不能……”


    雪令了然一笑,接話道:“帶你去見他?”


    我點頭,隨後又補了一句:“我遠遠看師父一眼就好,不會上去和他說話。”


    “為什麽不和他說話?”


    我低下頭,心裏有微微的澀意,找了個借口搪塞道:“如果師父是在長老院當值,那他一定有事情要忙,我和他說話大概會打擾他。”


    其實我是怕和師父說話會惹他不高興。


    我隻想看看師父的樣子,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但想到師父很討厭我,又覺得自己不能被他發現。


    雪令輕聲喟歎,溫和地安慰我,“毛球你別難過,容瑜長老的脾氣我多少也知道一點,正好他今日在長老院當值,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長老院殿宇開闊,晨風無盡吹來,蘊了絲絲入骨的涼氣。


    雪令的職責之一就是看守長老院,他領著我駕輕就熟地穿步於長老院迴廊,就在眼前出現了拄著拐杖的大長老時,我腳步一頓,閃身躲到了柱子後麵。


    怎奈大長老洞若觀火,他用手中拐杖捶了捶地麵,低聲喚道:“雪令和月令,你們兩個來長老院做什麽?”


    說完這話,大長老又哈哈笑了兩聲,“月令這孩子也是,以為躲去柱子後麵我就會裝作沒看見嗎?”


    我見自己這麽容易就被識破,不由得生出幾分擔心,若是待會去偷看師父,是不是也會被輕而易舉地發現。


    我從柱子後走了出來,對著大長老屈膝行了個禮,“見過大長老。”


    大長老撫著花白的長胡子,又是一笑道:“我猜你是來找容瑜的吧,正巧他今天當值,就在旁邊那間屋子裏。”


    大長老指了指迴廊盡頭的一座正殿,又轉過頭來沉默地望著雪令。


    雪令有些緊張地輕咳了一聲。


    花白的眉毛微微皺起,大長老的麵色和語氣都嚴肅了好幾分,“雪令,我上次布置給你們寫的課業,都是有關陣法和劍術的。雖說題目是偏僻難怪了點,但我以為你精通此道,至少也能有個一知半解,卻沒想到收上來一看,通篇沒幾處是對的。”


    “你閑來無事,多和月令請教請教。”大長老用這句話結尾道。


    “毛球?”雪令微楞地看向我,“她會寫那些?”


    大長老頗為讚賞地微微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和煦溫暖又驕傲,“月令這孩子不僅會寫,而且寫的極好,條理分明,舉一反三,脈絡清晰切中要害——多說無用,待會我一定要把她的那份答案交給你看看。”


    雪令怔愣過後,便用一種無比仰慕的眼神看著我,我不好辯解,耳根滾燙一片。


    我要怎麽和他們說,那些課業……


    全部都是夙恆模仿我的字跡,親筆代我寫完的。


    蒼翠繁茂的枝葉密布交錯,漏下的日影忽明忽暗。


    迴廊盡頭,巋然屹立的正殿前,我輕緩推開紅木雕花的高門,剛剛踏進去一步,就看到了站在門邊的師父。


    他右手垂於白衣袖沿,左手握著一書卷宗,琥珀色雙眸一片清淺,半晌後,稀鬆平常道了一句:“後背的傷已經好了?”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結結巴巴地叫道:“師、師父……”


    淡薄的日光從門縫折進來,間雜著婆娑的葉影,師父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俯身離我更近,低緩沉聲道:“乖挽挽,把衣服脫了,讓為師看看你的後背有沒有留疤。”


    ☆、第21章 解佩令


    殿內寂靜良久,光影交迭,唯有沉香繞梁不歇。


    我雙頰嫣紅,呆呆地將師父望著,“師父……你、你怎麽會說這樣的話……”


    師父目光幽深,迴了個慢條斯理的笑,他緩慢站直身體,手中卷宗砰然摔落在地,微風拂過,將書頁翻出沙沙的聲音。


    “不然呢,挽挽覺得我應該對你說什麽?”他伸手搭上我的衣襟,蒼白的指尖已然勾開衣領的一處,“這麽些天在冥殿待得可還習慣?君上對你好不好?還是要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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