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迴過神來,就開始寸步不離地跟在夙恆身後。


    甩掉一隻小九尾狐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夙恆卻從未想過要丟下她不管。


    迷霧森林的唯一出路在東方,每一個月才開一次,他們往東走了幾天之後,夙恆彎腰提起慕挽,將她抱進了懷裏。


    “再過十幾天,你就能迴家。”他低聲說道。


    懷中的小九尾狐在他衣襟處蹭了蹭,“可是我好餓……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三天……”


    “既然餓,為什麽不早說?”


    清澈的雙目依舊水汪汪,這隻小九尾狐這樣迴答道:“我怕你嫌我麻煩……會把我丟掉。”


    他抬手布了個結界,將她放在正中央,“不會丟掉你。”


    夙恆剛瞬移一步,側過臉果然看到慕挽呆呆地望著他,眼看著就要哭了。


    她以為他要走,並且不會再迴來。


    迷霧森林除了幻鏡頗多外,其實和一般的森林差別不大,也有很多活潑可愛又好吃的小動物,比如野雞。


    夙恆沒費什麽力氣就逮了一隻肥野雞,烤熟後放在了慕挽麵前,然而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撲向那隻烤雞,而是撲進了他的懷裏。


    有那麽一瞬,夙恆不想把她送迴家,他想把她帶迴冥洲王城。


    又過了幾日,他們深入了迷霧森林的腹地,各式各樣的幻鏡交錯林立,更迭著迷亂觀者的眼睛。


    幻鏡內有仙雲繚繞的天界美景,還有街巷市井的人間百態,更兼有冥界各地的壯闊風光。


    慕挽站在不同的幻鏡前,無比新奇地看著,漂亮的雙眼明亮而閃爍,狐狸爪子都按在了鏡框上。


    最後她停在一麵明靜如水的幻鏡前,看著鏡中姿容傾城的絕色少女,呆然問道:“這是誰……為什麽會長得有些像我娘親?”


    “這是你化形以後的樣子。”夙恆答道:“這麵幻鏡是預知鏡。”


    慕挽有些驕傲地搖了搖尾巴,“挽挽化形以後果然好看,就像爹和娘親一樣。”


    言罷,她又轉過頭來望了夙恆一眼,“其實你也非常好看。”


    慕挽在迷霧森林的中心地帶玩了好幾天,每日都有夙恆給她烤野雞吃,還有深妙無窮的幻鏡之景可以看,她過得非常開心。


    待到最後一日,夙恆抱著她瞬移到了迷霧森林位於東方的出口。


    巨大的石山遮天蔽日,卻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隻要再過一段時間,這條縫隙就會完全打開,形成一扇渾然天成的石門。


    走過那扇石門,就能離開迷霧森林。


    慕挽在夙恆懷裏打了個滾,顯然還是非常開心,“馬上就能見到爹和娘了,迴到家還可以喝魚湯和雞湯,我還想告訴他們在鏡子裏看見了好多東西……”


    她頓了頓,定定看著他問道:“你不開心嗎?”


    夙恆看向遠方漸漸聚積滾滾雷電的天幕,將慕挽放在了地上,沒有立刻迴答她的話。


    迷霧森林有個鮮為人知的特性。


    除非法力登峰造極,否則在森林內所發生過的一切,一出森林就會忘記。


    夜風空涼,四周好像靜默了很長時間,又仿佛隻是過了一瞬間。


    “你還小。”夙恆淺淡低聲道:“過不了多久,這些事都會記不清。”


    慕挽低下頭,好像認真思考了一會,最後鄭重其事地迴答:“不會的,就算那些鏡子裏的東西都記不清……我也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他低笑了一聲,不再和她爭辯。


    不久,天際砸下一道駭人的驚雷,不偏不倚劈上了夙恆寬闊的肩,那道雷電粗如碗口,而夙恆本人卻沒有什麽反應。


    仿佛早已習慣了一般。


    慕挽渾身一震,“你在曆劫嗎?”


    狂風驟起,天邊密雲翻湧,粗狂的雷電成團聚集,擰成幾道梁柱般的巨雷,驟然一聲雷劈的重響,驚徹整個茫茫蒼穹。


    夙恆的法力早已達到至尊巔峰,而這一次的雷劫是他要經曆的最後一次,因而比起以往的哪一次都更加的喪心病狂。


    為了不讓雷電誤傷到慕挽,夙恆瞬移到離她幾丈開外的地方。


    他卻沒想到,她會驚慌失措地跟著跑了過來,“你要去哪裏……你不出森林嗎?”


    粗如梁柱的閃電轟然劈下,夙恆化成了原形,紫龍騰空而起,在驚雷密布的長空中盤旋,一道又一道的巨雷毫無顧忌,悉數劈在了龍骨脊背上。


    正是在這個時候,石門開了。


    門廊的盡頭,站了一對夫妻。


    被烏雲遮蔽的月光朦朦朧朧照下來,卻還是能輕易地看出,無論妻子還是丈夫,都美的不像真人。


    慕挽的娘親衝進石門後,立刻抱住了這隻小九尾狐,連聲音都在發顫,斥責的話到了嘴邊,都軟成了女兒的名字:“挽挽……”


    慕挽的爹本想狠狠打女兒一巴掌,然而到底還是舍不得,最後也隻是拍了拍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挽挽,下次絕不能這麽調皮,你娘都快被你嚇出病了。”


    直到被爹娘抱出石門,慕挽仍舊呆望著遠方的天幕。


    她說話的聲音一向又輕又軟,可是這一次卻是卯足全力朝著天際喊了一句話。


    夙恆從石門邊疾馳掠過,聽到那句話的迴音還帶著些許屬於狐狸精的軟糯。


    她說:“我不會忘記你。”


    ☆、第23章 泠青沼


    冥界與人界接壤,有別於常年暖春的天界,向來都是四季分明。


    轉眼到了夏末,依照每年的慣例,幾位在冥洲王城身居高位要職的長老和大臣需得動身前往冥界各地,明察暗訪當地的領主是否忠於其職。


    師父是今年出派的長老之一,他們臨行前一日,我在寬敞的宮道上偶然撞見了他。


    天光正盛,涼風如水。


    他在我麵前大概一丈處停住了腳步,眼眸微眯,神色淡淡地看了過來。


    師父的身後跟著兩排畢恭畢敬的侍從,他的腰間仍舊佩著一把重劍,白衣若流霜,扶風堪勝雪。


    晨間的早風夾著霧氣,吹在身上有微澀的涼意,我屈膝行了個禮,恭敬道:“師父。”


    “嗯。”他簡單應了一聲。


    隨後師父抬步便走,領著兩列侍從與我擦肩而過,自始至終不曾多看我一眼。


    他走了很久以後,我依舊怔怔然立在原地。


    “咦,挽挽?你呆站在這裏做什麽,不知道路邊風大嗎?”


    我聽到這嬌俏含笑的聲音,抬眸向前方望去,果然看到紅裙搖曳的花令風情萬種地晃了過來。


    她的身邊跟著一個相貌俊秀的年輕男子,乃是從前沒見過的新麵孔,我心下估摸一番,覺得這大概又是她新納的男寵。


    花令手扶鬆散的發髻,慢悠悠駐足在我跟前。


    正盛的日光將她的唇色襯得朱紅若丹霞,她提起裙擺湊過來,媚眼如絲,在我耳邊輕輕嗬氣道:“怎麽了挽挽,瞧你這副惹人疼的小模樣,難不成剛剛被誰欺負過?”


    我耳根微紅,向後退了一步,“並沒有……隻是偶然停下來發呆。”


    “這樣啊……”她半倚在身旁男子的懷裏,柔弱的像是能被一陣風吹倒般,“挽挽說什麽,那便是什麽好了。”


    “對了,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花令眼含媚色地瞥了我一眼,柔白的手指點在殷紅的朱唇上,“方才大長老召我去長老院,同我說了一件重要的事——當然,此事與你有關。”


    花令同我說話的時候,那男子目光驚羨地看著我,我仰起臉迴視他,卻聽到花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揮手輕推了他一把,“忘記和挽挽介紹了,這是我新納不久的男寵。”


    “模樣看上去還算乖巧,打算這兩天試試他伺候的怎麽樣……”花令眼波盈盈望向我,朱唇輕啵了一聲後,嫣然而笑道:“要不要和我迴凝花閣,我們三個一起找幾種有趣的玩法?”


    “我、我不大會玩……”我被她火辣辣的目光看紅了臉,轉而問道:“長老同你說的那件事,方不方便告訴我?”


    “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花令用手指勾起垂落耳際的青絲,寬鬆的衣領滑落一半,隱約露出白膩的香肩。


    見我愣愣看向她,她臉頰飛起羞怯的紅霞,眼角睨著我嬌嗔道:“作甚盯著我不放……等我們到了人界,你有的是機會單獨看我一個。”


    我頓了一下,卻還是機智地抓住了重點:“等我們到人界?”


    “對呀。”花令從袖中拿出一方繡帕,捏在指間轉了一個圈,“大長老說,死魂簿上已經出現了新的死魂之名,你不日便要動身前往人界,但念在你初登月令之位,他還是不放心讓你獨自前往凡間。近日冥洲王城的使者都比較忙,無暇伴在你身側,而風花雪月四令中,除你以外,獨我一個能抽出空來。”


    她攤開手中繡帕,輕笑一聲繼續道:“所以這一次挽挽去人界,我會一路陪著你,直到我們把死魂領迴黃泉地府。”


    我點了點頭,隨即翻出乾坤袋,將死魂簿拽了出來。


    打開一看,果然多了一個凡人的名字。


    隻是書寫那名字的筆墨濃重,看上去執念頗深,解起來很麻煩的樣子。


    我收好死魂簿,淺聲道:“最遲明天,我們就要動身去人界。”


    “那就明天動身吧。”花令答道:“今天晚上,我想收拾東西。”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散漫地把玩手中那方繡帕,恰好一陣清涼的早風拂過,將那繡著戲水鴛鴦的錦色方帕吹落了地。


    我順著那塊落地的方帕看過去,居然望見了從不遠處走過來的右司案大人。


    右司案大人左手抱著一遝公文,眸色微有清寒,目不斜視地看向前方,冷俊的麵容依舊一派肅然。


    “我最近一定是在走黴運,”花令開始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襟,語聲忿忿道:“怎麽去哪都能碰到這尊陰魂不散的瘟神。”


    被花令當作瘟神的右司案腳步一頓,駐足在那方落地的繡帕前,幹了一件叫人吃驚的事。


    他將那帕子撿了起來,然後——


    十分自然地揣進了自己的兜裏。


    整個過程極為順理成章,就仿佛他撿的是自己的手帕一樣。


    花令的臉倏地一紅,麵上尷尬之色更甚,片刻後,她輕笑了一聲:“挽挽,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明日辰時我去摘月樓找你,我們一起前往人界。”


    花令火急火燎地跑掉後,我走到了右司案身邊。


    “她走了。”我輕聲道。


    他的眸色黯了下來,仍舊靜靜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要說什麽,就這麽沉默地站著。


    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就這樣陪著他站了一會。


    宮道邊有幾棵茂盛的槐樹,根莖茁壯,枝葉葳蕤,將夏末初秋的碧影映得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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