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上昆”諸友離開畢勛路一百五十號的時候,已是微醺,我突然有股時空錯亂的感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遽別四十年,重返故土,這條時光隧道是悠長的,而且也無法逆流而上了。難怪人要看戲,隻有進到戲中,人才能暫時超脫時與空的束縛。天寶興亡,三個鍾頭也就演完了,而給人留下來的感慨,卻是無窮無盡的。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原刊於1987年12月1日《聯合文學》第38期


    收錄於《第六隻手指》(台北:爾雅出版社)


    第二部分-1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說崑曲(1)


    每個民族都有一種高雅精緻的表演藝術,深刻地表現出那個民族的精神與心聲,希臘人有悲劇,義大利人有歌劇,日本人有能劇,俄國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劇,德國人有古典音樂,他們對自己民族這種“雅樂”都極端引以為傲。我們中國人的“雅樂”是什麽?我想應該是崑曲。這種曾有四百多年歷史、雄霸中國劇壇、經過無數表演藝術家千錘百鍊的精緻藝術,迄今已瀕臨絕種之危,如何保存我們唯一現存的“雅樂”,應是文化工作者的當務之急。筆者訪問中國當今崑曲第一名旦華文漪女士,暢談她對崑曲的看法及學藝經過,希望能夠引起文化界的注意,共同愛護保存崑曲這項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


    白:我現在跟中國崑劇第一名旦華文漪女士作一個對談,主要圍繞崑劇來發問。聽說你九月份被邀請參加洛杉磯國際藝術節的演出,是嗎?


    華:是的,洛杉磯國際藝術節委託我組織崑劇團,來代表中國藝術參加演出。這次國際藝術節有二十幾個國家、一百多個藝術團體,共九百多個藝術家參加,其中主要宣傳十位藝術家,我是其中一位。我想這是個宣傳、發揚崑劇藝術的好機會,希望通過這次演出,能有更多的朋友了解中國藝術,喜歡崑劇藝術。


    白:這次演哪幾個戲?你演什麽?


    華:這次演出三齣戲。有活猴王之稱的陳同申和名花旦史潔華合演《孫悟空借扇》,有名花臉鍾維德和名小醜蔡青霖演《魯智深醉打山門》;我和名小生尹繼芳、名花旦史潔華合演《牡丹亭》其中的二折《遊園驚夢》。


    白:我看過你演《牡丹亭》的錄像帶,演得非常好。《遊園》與《尋夢》一戲形成很強烈的對比,很好。《遊園》是對春天的喜悅、驚喜,《尋夢》是春花凋謝以後的暮春,那種哀悼。我相信外國人看這齣戲會受感動,這麽多年在美國還沒有正式演過。


    華:我們在英國倫敦以及香港等地都演過此戲,演出結束後都有年輕婦女觀眾上台與我握手,感動得掉淚。過去隻是在歷史材料中看見,有的演員在台上演杜麗娘竟身臨其境,感動得死在台上。還有的看了《牡丹亭》的書也因此鬱鬱而死。當今婦女看了此戲,也是如此受感動。這都說明偉大的劇作家湯顯祖寫出了婦女的心聲,我著重體現原著的精神。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說崑曲(2)


    白:請你談談為什麽《遊園驚夢》會成為崑劇的經典巨作,你又是怎樣演的?


    華: 《牡丹亭》表現出幾百年前封建社會裏的一般女子,受到舊家庭、舊禮教束縛的苦悶,在戀愛上渴望自由的心情,是並無今昔之異的。從藝術上來講,這是當年一出常唱的戲,經過許多前輩藝術家在音樂、身段上耗盡心血、千錘百鍊,才留下來這樣一個名貴的作品。後來再加上梅蘭芳先生的細細推敲、斟酌,演出時就成為一個很完美的戲劇傑作了。


    白:我插一句,據我了解,你與梅先生曾同台演出。


    華: 我曾參加過梅先生拍攝的崑劇電影《遊園驚夢》的演出,扮演花神,那時我才二十歲出頭,受他的影響很深,對我以後演好此戲起了很大的作用。


    白:那你是怎樣揣摩演此戲的呢?


    華:我著重體現湯顯祖原著的精神,抓住反對封建禮教,婦女要求自由解放的精神,加以突出。此戲不像祝英台抗婚和《西廂記》裏的鶯鶯,有個父母的對立麵,杜麗娘隻有心理衝突的矛盾,是以觸景生情的心態來體現。在封建禮教家庭中的壓抑和心裏的追求,是一種非常細微的內心戲,全要在有意無意之間來透露出一點劇中人的內心感情,所以相當不好演。另外此戲身段繁重,幾乎每一句台詞都有身段,要在身段的基礎上下功夫,為求做到動作優美,如詩如畫,並能準確表達詞意,我要求自己像個舞蹈演員一樣,能夠不說話做動作,就能把人物內心表達得一清二楚。


    白:我非常贊成這樣的演法,我在一九八七年的時候去上海,看過崑劇《長生殿》,第一次看到上海崑劇團的表演,當時我可以說大吃一驚,劇團藝術水準這麽高,所以對劇團歷史很感興趣。我想今天請你談談,因為你曾經做過上海崑劇團團長,對該團歷史一定很清楚,它是怎樣產生的,以及上海崑劇團在“文革”前後的歷史。


    華:我想分“文革”前後來講。“文革”以前,我們的團叫“上海青年京崑劇團”,成員是由上海戲曲學校京、昆第一班(也稱大班)畢業生組成。“文革”中因江青的一句話,崑劇被砍掉了。她說崑劇是最典型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封、資、修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們學崑劇的人就慘了,大都改行到工廠當工人,好一點的則在滬劇、淮劇、越劇學館當老師,那時我被調到上海京劇院《智取威虎山》劇組,改唱京劇樣板戲。一直到“四人幫”被打倒後,一九八七年經大家要求重新成立劇團,叫“上海崑劇團”,成員由崑劇大、小二班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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