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閉了雙眸,咬破的唇血色漫流,襯著灰敗的臉龐,唿吸漸短,生氣漸無。


    “賀蘭將軍!”身旁哨兵忽然大喊,搖著他的身體,伸手指著後方,“你快看!”


    賀蘭柬筋疲力盡,微微睜開雙眸。等眼前視線慢慢清明,他瞪大眼睛,趴伏著哨台的欄杆,心緒激蕩起伏,淚水奪目而出。


    “殺!殺!殺!”


    唿喝聲震天撼地,成千上萬婦孺老弱湧出雲中城,手持彎刀等利器者不過少數,大多的人卻是徒手空空,手挽著手,衝往這邊硝煙蔓延的戰場,於第三道防線和軍營之間,以血肉之軀築成堅厚的壁壘。無數蒼鷹在空中翱翔,自四麵八方聚攏於赤岩山頂。柔然軍營被燃燒的滾滾烈焰炙灼天空,照入蒼鷹的眼眸,戾色暗紅宛若食人幽魅,伴隨著天地間忽起的一縷笛聲,俯衝而下,噬咬柔然人的麵龐,血霧噴薄,頰生窟窿,人間戰場頓成地府煉獄。柔然大軍先前再恃武傲戰,此刻對著雲端間神出鬼沒的蒼鷹,卻是束手無策,抱頭逃竄的同時,鬼哭狼嚎的叫喊充斥整個蒼原。


    “唿――”箭簇夾風,厲嘯破空,黑金色的光芒在晦暗的戰場劃出耀眼的光芒,直直刺入鑾駕前一員大將的頭顱。


    “護駕!護駕!”驚慌的唿喊中,柔然統帥阿那紇與長孫倫超忙自不同的方向趕來。


    “撲、撲――”


    無論柔然將領在密麻的人群中如何躲避,那從天而降的利箭迎麵襲來,奪命追魂,竟皆無虛發。


    滿戰場的人都是驚愕,抬頭,才望見赤岩山最高的山峰上,黑衣飄飛如烈焰張揚,那少年手持碩大的金色弓弩,拉弦如滿月,靜靜望著山腳蒼生,那一瞬的威儀,如同神祗入世。


    柔然眾人倒吸冷氣,相距這麽遠,就算軍中最孔武的射手也難發箭夠及山峰的一半。所有人唯有在鼓蕩耳膜的箭簇鳴嘯聲中暗自祈禱,感受著那利箭不知何時會自頭頂削發的恐慌,聽著那時不時便在軍中爆發出的慘叫,冰涼的手腳不住顫抖。


    “陛下!”忽有人驚叫。


    眾人轉頭,方見山頂的箭簇再次飛落,不偏不倚,已斬斷了女帝的王旗。


    女帝勃然大怒,掀起明黃的帳簾,剛要探出身體,一支利箭又已飛至,擦著她的手臂,穿透鑾駕,射入了車架外女官的胸口。


    “陛下駕崩了!”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喊出來,柔然將士登時大亂。


    女帝捂住流血的手臂,手腳冰涼,怨氣難平,待要走出鑾駕平定流言,趕至這邊的長孫倫超卻伸手攔住她,低聲勸道:“陛下,那少年箭法詭異,從無虛發。陛下不可因一時之氣,壞了柔然百年基業,請千萬保重聖體。且如今柔然南部諸族長老趁機生亂,融王殿下又突然離開王城,國中諸事皆亂,陛下若不撤迴,後方難保安穩。至於奪雲中之事,來日方長,以後再做圖謀也未為不可。”


    女帝氣苦,心中萬分不甘,但想起方才那一箭驚魂的力道,卻又無可奈何。沉默良久,才道:“撤退。”


    “是。”長孫倫超隨即揮舞後撤的旗幟。


    眾將士見明幟撤迴,隻道女帝當真已死,人心晃散,再不敢戀戰,爭先恐後,退往柯倫水北岸。


    豈料到了北岸,麵前卻是鐵騎森嚴。原先的營寨早已付之一炬,等候在此的,是烏泱泱不下萬人的鮮卑騎兵。


    拓拔軒縱馬當先,望著驚惶失措的柔然將士,冷笑道:“血債血償,就想如此逃走,不可能了!”言罷高舉彎刀,拍馬疾奔,率先衝入柔然軍中,人馬過處,刀鋒血影,超度萬千亡魂。


    血戰至暮,柔然軍隊半數倉惶東逃,剩餘未曾逃脫的,亦是不留一個活口,盡數被拓拔軒部下所滅。鮮卑族人目睹一日激戰,等終於緩過神重望眼前山河時,方才記得仰頭瞻望。透過彌漫蒼穹的烽煙戰火,他們在淚光中看到,那站在山頭的少年,巍峨峙峙如昆侖玉峰。


    “山蒼蒼兮水漓漓,


    天無涯兮地無邊。


    舉頭仰望兮玉昆侖,


    九拍懷情兮君何在?”


    不知是誰帶頭開口,輕輕唱出鮮卑流傳百年的歌謠。諸族人在感懷下含淚微笑,挽著身旁人的手臂,在暮風下接著那人的歌詞,慢慢唱道:


    “烽火連光兮,蒼鷹長嘯,


    沙場征戰兮,兒郎難歸。


    紅日朝朝兮,塞門洗兵,


    北風夜夜兮,霜卷鐵衣。


    三箭破風兮,天山定,


    胡騎長歌兮,漢關絕!”


    山頂的少年在歌聲中緩緩低頭,看著長風拂過萬裏蒼原。


    日落西天,血色漫漫。他的路途,從今修遠難望。


    作者有話要說:


    商之番外完結。


    另:以我目前的碼字速度,本來說的下周一日更新正文恐怕來不及,還是定在下周日,更新正文55章。


    ☆、歸計恐遲暮


    商之自城郊返迴時,已是暮色蒼茫。夕日西墜,紅霞流溢於邙山之頂,罩著白馬寺森嚴的佛塔,彤然生輝。此際正值晚課,銅鍾撞擊的悠然嗡鳴伴隨頌經聲飄然而下,祥和寧靜,彌遠入心。商之勒馬微滯,望著曲折綿長的山道,慢慢地停駐不前。


    落霞下一草一木茂然依舊,往日潛心寺中學習佛理的日子飄忽眼前。入耳沙沙的木魚聲裏,似乎仍可聞竺深大師殷殷溫和、不倦不悔的教導。可惜,縱入佛門數載,縱通曉佛法經義,憐憫慈悲的心懷倘遇家仇族恨,便總似煙塵一般,逝去無痕。


    相隨而行的石勒亦停馬道旁,此刻見他神情間略有悲沉之意,忙策騎靠近,輕聲歎息:“主公又想念竺深大師了?”


    商之不語,隻望著山峰上嫋然拂動的紫煙,想起竺深逝前最後的叮囑,心中寒涼愈甚,頓覺落日下的霞彩如萬道針芒陣陣刺眼。於是移開目光,言道:“前段日子天下名僧盡赴白馬寺整理師父畢生經論,想來竺法師叔也來了?”


    石勒想了想道:“這種時候,竺法大師定是會來的。”轉眸看著商之,“主公那時正好去高陵戰場未曾有時間參與諸大師論道,是否要現在上山一見?”


    商之沉吟了頃刻,搖頭道:“今日先不見了。”雙腿輕夾馬腹,大道上緩慢而行。石勒跟在一邊,琢磨他的神色,探問道:“主公在想什麽?”


    商之目色深處忽起細微笑意,揚了唇角,道:“我今日雖不去見了,不過明日你怕要上去見一見。”


    石勒不解:“為何?”


    商之話語略低,囑咐道:“明日夜裏你去一趟禁軍地牢,押出東朝侍臣,告知他們竺法師叔的行蹤。再提醒那位敬公公,明嘉郡主並非不願跟他迴東朝,隻因皇後思妹心切,北帝顧念皇後有孕在身,不忍拂她心願,所以才令明嘉郡主長居宮中、暫不放她南歸。”


    “是,”石勒一一記下,思忖片刻,笑起來,“原來如此。主公是想讓我帶那位敬公公來求竺法大師出麵,入宮請求陛下放郡主南歸,是不是?”


    商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眉宇間愁鬱看似已消,然而強勉的笑顏之下,眸色仍沉,顯然還是心事重重。


    石勒望著他,欲言又止。因下午在伊水山林中放肆一鬧,一路上他自愧又自責,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於是此刻與商之談話時言詞不免小心翼翼得多,縱知道商之現仍擔心著血蒼玉的下落和郗彥的安危,亦不敢冒然出聲勸慰。


    然有一事,他心中卻是憂慮無盡――


    “主公,有句話不知石勒當不當問?”


    商之不以為意:“什麽話?說罷。”


    石勒暗自斟酌了一番,才輕聲道:“主公今日肯讓裴行拜祭先主母,當真隻是為了郗公子的解藥麽?”


    商之目色一沉,神情驟然有些冷冽。唇微微張啟,想要說什麽,卻又忍住,雙眉緊皺,猛地揚袖甩落馬鞭。烈焰馬受痛下放聲長嘶,四蹄飛騰如紅雲飄出。


    石勒愣在當地。方才縱是一瞥,但在那樣壓抑幽暗的目光中,他要的答案已不諭可知。心中刹那不明喜哀,隻怔怔望著那馬連帶那人絕塵而去,半晌,才閉目長歎了一聲。


    .


    至王府時天色暗沉,雕甍飛簷下,華燈初燃。商之剛在府前下馬,便見沐奇牽著坐騎,形色匆忙自西側角門而出。


    “三叔!”


    沐奇待要上馬離去,聽聞唿喚,轉頭望見站在台階上的商之,愣了一下,還是先過來行了一禮:“尚公子。”


    “三叔是要趕去哪裏?”商之見他額角已起薄汗,便知是一路疾奔出府,心中奇怪,“出了什麽事?”


    “遲空和長孫姑娘留書南下了!”沐奇愁慮未消,語速甚急,“郡主讓我速去雲閣通知偃風,令他傳命各地雲閣留意兩人的行蹤,護送他們至江州。”說到此處,他忍不住一跺足,低聲埋怨道,“也不知道郡主怎麽想的,她竟真的放心讓那兩個孩子這般南下。且不說如今遍地烽火,便是那長孫姑娘,若途中遇上北柔然的人,必然又是一場劫難!”


    商之聞言微微一笑,不但不急,反道:“她必然有她的理由。三叔也莫要耽擱了,去雲閣通知偃風,遲空二人不會沿廬池、曹陽之路南下,必然會走菱冊道,西行函穀關,沿襄江入東朝荊州。”他頓了頓,在沐奇疑惑的目色下補充道,“去年柔然人押送華伯父北上,遲空跟隨其後,走的便是這條道。這也是他唯一熟悉的路。”


    “我明白了,”沐奇恍然點頭,“多謝尚公子指點。”躍身上了馬,急急落鞭離去。


    商之目送他遠去,又站在台階上沉思片刻,才轉過身,慢步走入府中。


    自前庭去東園的途間,路過書閣,遙望岩頂無光,便知夭紹人不在此處。他略駐足了一刻,想起昨日苻子徵深夜送來的信函,低聲歎了口氣,掉迴頭,朝西隅玉璧園走去。


    走過繁密樹林,小徑通幽,遠處庭院僻靜,微見燭火搖曳。無數薔薇藤爬行牆壁上,本是花開的季節,夜色下卻隻餘枯枝糾纏不休。


    此園雖名“玉璧”,卻非富貴奢華之處,亭閣素雅,樹木繁多,不過數十年前商之祖父築此園時,因依山背水,且那一邊山壁在月下光色潔白,宛如玉璧,便名“玉璧園”。二十五年前,商之母親初嫁洛都時,在此住了兩年,而後跟隨獨孤玄度外任雍州,久居明泉山莊,此園便空置下來,再無人居住,直到夭紹此次入府,商之知她喜靜,才讓人將府中最寧靜的玉璧園打掃出來,讓她居住。


    此夜月光並不盛,薄雲罩空,夜色朦朧。商之在院門前停駐半晌,推開門扇,走入園中。廊簷下風燈晃動,映照著欄杆下緩緩流動的清溪,水澤幽幽地透出一股涼沁人心的寒光,叫人望而凜然。溪畔亭中,紅燭隱在琉璃燈罩中,光芒淡淡。商之站在廊下望過去,隻見亭間案上酒膳齊備,那少女卻慵慵然半躺在一側軟榻上,長發流瀉如瀑,燈光下水澤微動,似是剛沐浴過。


    自鄴都蘭澤山下初見以來,兩人諸事纏身,似永遠都在奔波勞碌著,一年的時間,相聚時日可稱短暫。即便因為年幼的相知而彼此了解深刻,但如她這般慵懶隨意的樣子,他卻是第一次見到,怔了片刻,嘴角忍不住一揚,輕步走入亭中,在她身旁的案邊落座。


    夭紹雙目緊闔,臉上倦色深深,睡得正沉,毫不知覺他的到來。商之亦不出聲,悄然倒了一杯溫酒,在旁慢飲。


    風過亭中,吹動勾簷下銅鈴輕響。月色穿透雲層,銀光悠然灑落在少女光潔的麵龐上,商之目光凝在她的眉目間,執住酒盞的指尖微微一顫,恍惚中,竟想起那日在曹陽驛站,他為昏迷中的她擦拭汗水時,掌心觸碰到那樣溫軟細膩肌膚的奇異感受。


    心頭猛地一熱,隨即卻又不可自抑地涼下來,仿佛有飛雪無端鋪天蓋地而至,一點一點,層層冰封住他心中最深處的柔軟。


    “主公?”一聲低唿令他清醒,抬起頭,才見侍女捧著一條薄絲被站在麵前,此刻正歪著頭打量他,含笑道,“是找郡主麽?我這就叫醒她。”


    “不必――”話音未落,目光一瞥,豈料碰上的卻是那人睡意惺忪的雙眸。登時有些尷尬,麵色微微一紅,轉過頭去。


    “郡主剛沐浴就睡在這裏,頭發還濕著,也不怕著涼!”侍女嘮叨著,不顧夭紹已坐起,將絲被覆在她身上,又轉身碰了碰案上的酒壺,無奈道,“酒膳都涼了,等我去熱了你們再吃。”言罷,手腳利落收拾了滿案膳食,提著食盒離開。


    輕快的腳步聲消失在溪流深處,餘亭中二人相顧沉默。


    “我正等你呢,”終是夭紹微笑著先開了口,她身體包裹在絲被中,僅一張臉露在外麵,盈盈笑對商之,“不過這幾日太累了,方才撐不住,一不小心就睡去了。”


    商之笑了笑:“等我何事?”


    夭紹道:“裴府的眼線送來消息,說縈郡主明日就能到洛都了。”她看了看商之,努力令話語沉靜,卻又忍不住心中喜悅,燈燭下眸生異彩,言道:“尚,其實在你去戰場的那日,我便登門拜訪過裴行,說了血蒼玉一事。他當日並沒有答應我,不過……今晨我再度去裴府,裴行卻說,隻待縈郡主迴洛都,便將血蒼玉送予我帶迴東朝。”


    “是麽,”商之神色如常,似毫無訝異,“那隻老狐狸……你答應了他什麽條件?”


    “他隻問我要了一張畫卷,”夭紹望著他不動聲色的麵容,突然有些辨不清他的喜怒,放柔聲音道,“有件事你大概不知,十六年前江左裴氏叛變之前,當時朝廷聽聞風聲,早將鄴都的裴府看守住。是我父親連夜通知了裴行,且因當時鄴都的守城將軍為謝府家將,父親就此便利放裴行東去徐州,本意是想讓他去勸父兄負荊請罪,迴朝解釋一切,隻不料,裴行尚在途中,第二日裴道熙便已叛歸北朝……”


    商之目色微動:“這麽說,你父親對裴行有救命之恩。之前為何不曾聽你說過?”


    夭紹輕道:“之前我亦不知道,是三叔見我求血蒼玉諸途不通,才將往事說與我聽的。”她看了看商之,神色有些愧疚,低聲道:“對不起。我明知道他是你的仇人,這些舊交故情,本不應該去提及的……”


    “無礙,”商之淡淡一笑,垂眸望著盞中澄澈的酒水,“我能理解。”他輕輕飲了一口酒,微笑:“為了阿彥,若是我,亦會這般做的。”


    夭紹聞言心中稍覺釋然,抿起唇,靜靜微笑。夜風吹皺溪水,夾帶兩岸花草的香氣拂麵而至,如此地芬芳迷人,倒令她想起一人,又道:“縈郡主亦是自幼多病的身體,那血蒼玉為治病的聖藥,本是裴太後賜給縈郡主養身體的,若我們得了,不知她的病能否另有痊愈的途徑?”


    商之輕聲道:“她的病一半是心病,其實並不難醫。”他似不想在此話題上繼續,岔開言詞道:“裴行問你要的畫卷,是什麽珍品?”


    夭紹笑道:“哪裏是什麽珍品,不過是雲閣書房裏塵封的一卷舊畫。不過--”她話語略頓,微微蹙了眉,“說也奇怪,那畫裏的人竟是年少時的裴行,裏麵的景色,似乎也是我們東山的明羅湖。”


    商之心跳一滯,默然片刻,才問道:“可知那畫出自何人之手?”


    夭紹搖搖頭,道:“我瞧過那畫署名的地方,不知何故被一團墨汁給蓋住了,不能看出題畫之人的名號。不過那畫行筆清麗柔和,想來是出自女子手筆。”


    商之麵龐緊繃,握著酒盞的掌心冰涼一片。微微側過頭,冷笑道:“如此……”


    夭紹望著他暗澤流動的雙眸,燈燭映照間,寒詭異常,一時不由怔住。唇喃喃動了動,卻不知從何相勸。隻覺那一霎那他目光流轉,摻雜了無數的忿恨羞惱,意態微狂,卻又竭力忍耐著,在風清雲淡間掩住了所有悲哀。


    必是自己做錯什麽,或說錯什麽了。


    她雙眸一暗,難免自責自怨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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