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彥清醒時,冷月已沒,窗外篁影幽深,寒蛩聲漸蕭零。他手臂略微抬起,扶著牆壁,慢慢坐起。筋骨間寒痛依舊,他輕輕吸了口氣,咬住牙關,榻上打坐半晌,才覺胸中迴暖。


    收住內力睜開眼時,天色已蒙蒙發亮。於是披衣下榻,坐於書案後燃亮燈燭,才要鋪平書卷,目光卻一瞬僵滯。


    左側書簡上紫色澄明,纖細的綢帶垂落晃蕩,流蘇精巧秀長,底端墜著的白玉於燭光下正透著溫暖的光華。他呆了良久,才輕輕撫摸過去。指尖碰觸到的,正是往日她賴在自己懷中、流竄掌心的似水溫柔。


    夭紹……


    他靜默著,緊緊握住發帶。


    逃亡路上逐漸沉淪頹喪的心緒至此刻才複蘇出一絲生機,昨夜獨孤尚在他耳邊的輕聲詢問,令他心猛然一顫,這才醒覺,念念不忘的家仇血恨之外,江左的她,仍是銘刻在他心頭、難以消磨的一道傷痕。那一日滿族滅亡的慘景如血色濃霧罩蔽著他的雙目,讓他隻顧在無能無力的悔恨和怨惱中度日如年,卻鮮少再去想起,往昔她陪伴身側時,獨對著他才有的溫柔笑顏。


    他閉上眼眸,骨髓血脈間冰寒再難忍,也不及此刻的自責與心傷。


    “阿彥。”門扇被推開,陰冷的晨風灌入室中,激得郗彥生生一個寒顫。他轉眸望去,才見雲濛負手站在門外,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手裏的綢帶:“這根發帶,是夭紹的?”


    郗彥沉默,將繞指的紫帶納入袖中。


    雲濛望著他蒼冷的容色,想起昔日謝攸夜下贈月出琴時對郗彥的叮囑,心中惻然,輕聲安慰他道:“放心,一定能找到寒毒解藥的。”


    郗彥仍是靜默,低垂眼眸,拾起筆微濕墨汁,於空白的藤紙上寫道:“姨父這麽早來,想必是有事要說。”


    “嗯,”雲濛踱入室中,在案旁坐下,“我要離開雲中幾日。”


    郗彥不解地望著他,雲濛道:“方才有斥候密報送至前庭,正巧我與賀蘭柬早起喝茶,接到密信先看了,才知道柔然第二撥大軍已至朔方,禁衛首領長孫倫超為帥,柔然女帝禦駕隨行,昨夜已在距離阿那紇營寨五十裏外設下營寨,且連夜傳阿那紇入營覲見。依賀蘭柬的猜測,想必兩軍之戰已迫在眉睫。那柔然女帝生性驕傲自負,如今憑著先到二十萬軍隊,十倍於鮮卑將士,想必她心中也沒了顧忌。且北朝形勢變幻莫測,慕容虔再掌軍權,為免後患無窮,她必然會想速戰速決攻下雲中。”


    郗彥沉吟片刻,落筆寫道:“姨父是要孤身去柔然軍營,遊說女帝?”


    “不算孤身,”雲濛道,“偃真與雲閣劍士攜帶珠寶前日已出了雁門,再過一兩個時辰,就能到雲中了。”


    郗彥想了想,又寫道:“柔然女帝運籌長久,五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怕非錢財可以誘惑。而且一旦得雲中城,便可得赤岩山脈千裏草原,這樣稱霸漠北諸族的機遇百年難逢,柔然女帝如何會放棄?”


    雲濛苦笑:“前途無路,已是絕境。任何方法都要試試的。”言罷起身,溫和道:“而且雪魂花毒該與柔然境內的雪山有關,我此行就算一無所獲,也可借機探聽一下寒毒解藥的事。”


    郗彥知他去意堅定,便不再相勸,起身將他送出寒園,廊下拐角處,正逢匆匆而至的離歌。


    離歌見到二人快步上前,稟道:“雲閣主,方才接到消息,偃總管已到城外,正等閣主前去會合。”


    雲濛點點頭,轉身輕撫郗彥肩臂,囑咐道:“最遲明日傍晚我便迴來,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思慮過甚,引出寒毒發作了。”


    郗彥淡然微笑,目送他疾步離去。


    東方曙光乍現,秋露遍沾滿庭草木,瑩瑩然於霞光下滴落,入土悄然幹涸,無聲無息。


    郗彥並未再迴寒園,讓離歌領著到了獨孤尚的書房,入室找了幾卷醫書,自疊疊書架陰影間走出時,室外日漸高升、天已大亮。


    書房一側牆壁上懸掛著漠北疆域圖,他抱著書簡立在地圖前,觀望良久。等房外忽起一陣腳步聲時,他才收迴目光,轉身隻見獨孤尚與賀蘭柬已聯袂而至,至門外看到他在,不免都是一怔。


    “彥公子。”賀蘭柬昨日深夜方從城外軍營迴來,此刻才見郗彥,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隻覺眼前的少年比之當年,愈見清雅俊美,的確是異於常人的風姿。心中感慰的同時,又想起江左一脈與獨孤一族殊途同歸的命運,不禁暗自歎息,目光望過去時,漸含幾分憐憫。


    郗彥隻當不察,看著獨孤尚。他深知昨夜獨孤尚為救自己已耗盡了精力,但此刻見到他,眉宇冷俊依舊,麵容平靜如常,竟無任何疲倦之態,生中頓生疑惑,上前一步待要細察他的神色,獨孤尚卻側身走開,微笑著道:“你素來足智多謀,既已來了,也為我想想主意吧。”


    他顯然是逃避著什麽,轉身急去書案,衣袂生風。清寒冷香隱雜酒氣,淡然一縷,並不深濃。郗彥默然站在原地,望了他片刻,走去下首案旁,靜靜坐下。


    原來便在方才雲濛離開前庭來找郗彥的一刻,賀蘭柬收到第二封斥候急報。阿那紇在柔然女帝的營中逗留不過半個時辰,寅時就迴到柯倫河北岸的營寨。卯時三刻,下令拔營退後二十裏。前方斥候詫異於敵軍舉動,潛入深山登高遠眺,方才發覺,阿那紇親提一支騎兵,已在夜色下悄然疾往西北。行蹤詭秘,且率眾而去的軍隊不下萬人,斥候難辨他的意圖,忙急信報與雲中知曉。


    兵戈相對,相鏖數日,如今卻忽然退避二十裏,且兵進西北,賀蘭柬未曾多思,便知柔然人想要繞過赤岩山,自青鶻草原背襲雲中。若當真讓柔然人此計得逞,雲中城將被兩麵合圍,到時鮮卑軍隊前無去路、後無退路,據城而戰,行動受限,兼之兵力懸殊,如此,唯餘死路一條。


    “絕不能讓阿那紇安過青鶻草原,”賀蘭柬望著地圖道,“柔然此次行軍,需繞過赤岩山、岐原山兩大山脈,趕至青鶻草原,最快也需一天一夜。如今我軍兵寡,對阿那紇此行唯有智得,不可力敵,以免損傷過多,更免大挫士氣。”


    獨孤尚道:“若要智得,唯有出其不意,於半途埋伏偷襲。”他沉吟一刻,自地圖上收迴目光,看向賀蘭柬:“柬叔一向對漠北地勢了然於胸,應該知道阿那紇西進的路上,何處地勢易藏伏兵。”


    賀蘭柬想了想,道:“岐原山硤石澗。”


    獨孤尚點點頭:“我這便迴軍營,讓軒領石勒、狼跋率軍去岐原山半途攔截。”


    賀蘭柬疑惑:“少主為何不親自去?”


    “我另有要去的地方。”獨孤尚站起身,待要走時,室中一直沉默的郗彥亦起身相隨,清風一般,淡然安靜,行在他身側。


    “阿彥,”獨孤尚無奈止步,雙眉微皺,“我是要去軍營。你傷勢未好,不可操勞,留在王府歇著。”


    郗彥神色淡冷,雙眸盯著他,忽然一笑。


    “你的傷也未好,你留下。”他張了張唇,無聲道。


    獨孤尚臉色微變,郗彥將捏在手裏的藤紙遞給他,不由他再勸阻,轉過身,先他一步出府。躍上坐騎,揚鞭甩下。陽光下青衣淡渺,翩然如驚鴻遠去。


    獨孤尚垂眸,望見紙上的字,一時愣住。


    “那藥能致命,不可依賴。昨夜你必不曾合眼,若現在再不休憩,晚上奇襲敵營何人能領軍?先休息一日,軍中諸事我會為你安排妥當。”


    暮色瀟瀟,獨孤尚立於梅林間望著遠處的古舊庭院,晚霞下薔薇色澤鮮麗,微風中花朵輕顫,翩躚豔美,透著無盡的誘惑。


    他咬著牙,手指緊緊攥住身旁樹枝。胸間隱痛,全身乏力,還有腦海中愈發叫囂瘋狂的急躁和焦灼,都在蠱惑著他、促使著他,令他茫亂,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想著,再度跨入那座庭院裏,吞下那粒藥丸。


    他竭力忍耐,想要決絕轉身。然而剛動一動,便覺周身筋脈間已漸漸生出無數嗜血的幼蟲,鑽入他的骨髓,吞噬他的血液,仿佛靈魂正墜入無盡的深淵,折磨著他不斷顫抖。


    罷了吧。


    他想起在桑乾聽聞血染馬邑時的悲傷,想起雁門城樓上得知父母雙亡時的絕望,想起得知雲憬逝去的不忍,想起夭紹至今未醒的心憐,諸感交雜,幾欲瘋狂,手指狠狠一握,折斷的枝木刺入他的掌心,鮮血淋漓。


    痛楚之下狂亂不減,反而更深。他再也控製不住,闖入庭院,走入池館取下琉璃瓶,倒出藥丸。


    “最後一次。”他在迷亂中恨恨咬牙,隱生的一抹懊惱沉沒於翻湧而至的欲望下,張口吞下藥丸,靠著牆壁,不斷喘息。


    “你吃什麽?”高大的人影佇在門外,一貫悲憫的聲音在灼心的憂慮下不再純淨,紅塵喜怒雜於其間,再也無法淡然。


    “師父?”獨孤尚望著暮靄下飄然而至的雪白僧袍,微有訝異。一時氣息未穩,隻努力忍著眼前漸生的暈眩,口齒不清道:“你……何時迴來的?”話音落下,胸前卻突然一陣火燎般的疼痛,支撐不住,身子倚著牆壁漸漸滑倒。


    “善哉。”竺深輕輕而歎,將他抱起,疾步趕往前庭。


    賀蘭柬正在堂上等獨孤尚同去軍營,見到竺深帶著他這般到來,怔在當地。竺深望見他,腳下亦是一滯。兩人目光相對,電光火石間,往事瞬間明了。賀蘭柬下意識按住胸前的傷口,笑了笑:“總算和大師再見麵了。”


    竺深目光低垂,不言其他,隻將獨孤尚放在榻上,吩咐賀蘭柬:“他吃了寒食散,快取溫酒來。”


    “什麽!”賀蘭柬凜然一驚,望著陷入昏迷、臉色通紅的獨孤尚,愣了片刻,才重重一跺腳,轉身急急離去。不一刻,捧著溫酒迴來,灌入獨孤尚口中,等他麵色漸冷,方才透出口氣。


    “他怎麽會沉迷上那害人的東西?”


    竺深鬆開獨孤尚的手腕,輕輕歎了口氣:“想是為誰療傷,尚兒運力過甚,筋脈皆損,一時半刻恢複不了,當前鮮卑諸事又這般緊急,隻能用此下策了。”


    賀蘭柬憂心忡忡:“可我聽說,但凡吃了這種藥散的人,大多戒不了。”


    竺深沉默,良久方才開口:“他不是常人,他能做到。”


    此言過後,堂上一時沉寂。竺深站起身,麵對賀蘭柬,才要開口,賀蘭柬已道:“大師道法精深,必超然塵世外,牽掛糾葛、悲歡離合,都是我們凡人的事,與你並無幹係。”


    竺深容色祥靜,望著他片刻,輕輕頷首,不再多說,背負起獨孤尚,自去內庭。


    獨孤尚如今昏沉不醒,深夜偷襲敵營再無合適領將。賀蘭柬唯恐郗彥獨在軍營難以應對,帶著賀蘭無憂正要出府趕往軍營,卻見東北方向燈火忽盛,夜風掠過耳側,隱隱傳來鐵甲錚錚、刀劍鏗鏘之音,不需仔細辨覺,便知是兵動的陣勢。


    賀蘭柬念光飛轉,驚出一額冷汗,忙騎上馬背,疾往城外。


    翻越過一座矮丘,暗夜下視線逐漸開朗縱闊。蒼原間勁風衝背,吹得他病弱的身軀如枯草飄搖。他勒緊韁繩,望著遠處草原上鋪天蓋地、紅煙撩騰的火束,僵愣好一會,等恍過神時,卻也正是魂飛魄散虛軟之際。


    “叔父……”賀蘭無憂從未見過這般陣仗,隻覺夜下冷月無聲,正襯著那些殺氣騰騰、潮流般淌過柯倫水的鐵甲寒光是怎樣地猙獰可怖。他緊隨賀蘭柬身側,顫聲道:“叔父,這麽多、這麽多柔然人,怎麽辦……”


    賀蘭柬閉目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定心神,待要趕往營中,前方一騎飛衝而來,至他身前停下,馬上士兵氣喘籲籲道:“賀蘭將軍,柔然大舉來襲,拓拔少將軍方才飛鷹傳信迴來,說岐原山下並未等到阿那紇。”


    調虎離山之計!賀蘭柬恨得舌根啖腥,想起拓拔軒前往岐原山截斷阿那紇乃是自己的主意,胸口更似被悶錘重擊,心頭一慟,張口便吐出鮮血來。


    “叔父!”無憂驚恐叫道。


    “沒事,”賀蘭柬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道,“你速迴城中,讓乞伏族老禁閉城門。再擊鼓敲鍾,齊結城中所有族人,各持利器嚴陣以待。”言罷也不顧原地兜轉著馬的賀蘭無憂聽沒聽清,揮下馬鞭,與那位士兵迅速趕往軍營。


    賀蘭柬至營前才發現,軍中將士並未出現自己想象中的慌亂。除卻拓拔軒帶走的一萬騎兵外,剩餘的兩萬將士從容進出營寨,正有條不紊地布署防線。


    他心緒微緩,爬下馬背,抽身走到哨台,登高細察地勢。


    夜空清冷的月色已被連綿百裏的火光曛得微紅,光亮灑照下來,似罩著一層霧般,說不出的氤氳朦朧。


    賀蘭柬左顧右望,正沉思對策,忽聞三十裏外猛然唿喝聲大作,廝殺聲驟然激烈起來。他嚇了一跳,放眼望過去,不禁暗中詫舌。時隔一日而已,柯倫河南岸竟憑空多出三道長達數百丈、縱深數尺的溝壑,營中精銳的弓箭手亦分成三撥,於溝壑間靜靜埋伏著。等先行淌過水的柔然武士闖至兩百步內,便高舉弓弦,箭如潑雨,密密麻麻射往敵人的鎧甲。


    暗夜裏箭簇燃火,借著風勢射過去,即便不能射穿柔然人的鎧甲,那些火星跌落時卻能觸及鎧甲下的衣袍燃燒起來,燙得柔然將士慘唿連連,陣形大亂。縱有騎兵在密集的箭雨下穿過的,衝至溝壑前,亦被早已備好、兩端緊緊拉扯的鐵鏈勾絆在地,等他掙紮著起身,冷箭難防,已入脖頸。


    柔然將領想必也未料到鮮卑人是這樣嚴密謹慎的提防,一時被火箭阻攔於半途,再也沒有先行衝越河流的囂張氣焰。


    賀蘭柬提在心頭的一口氣慢慢沉迴肺腑,轉過身下了哨台,疾步走往中軍行轅。


    “彥公子!”他撩開帳簾,大步走至帥案後撐額沉思的少年麵前,雙膝一曲,跪在他的麵前,“此次危機都是我賀蘭柬疏忽所致,若非彥公子防守得當,鮮卑一朝滅亡,我縱死千百次,也難贖罪孽!”


    郗彥忙將他扶起,搖了搖頭。他張口無聲,目中一暗,沉寂霎那,才側身取過筆,在案上寫道:“溝壑之事乃尚在軍中留下的軍令,今早我至軍營,想著若他今夜奇襲敵營迴來,半途無掩護,怕是危險,所以才讓將士們趕著挖掘出三道溝壑。”筆端頓了頓,又寫道,“隻是不想人算不如天算,柔然人用的是暗渡陳倉的計策。柬叔也不必過於自責,我已讓軒領兵從岐原山徑入赤岩山脈,隻要我們能支撐到明日淩晨,軒必可自後方殺到解圍。”


    “明日淩晨?”賀蘭柬想著柯倫河北岸綿延不絕的鐵騎,微微歎了口氣。


    郗彥自也知道兩軍懸殊下的艱難,沉默片刻,又行書問道:“尚呢?”


    “少主他……”賀蘭柬欲言又止,麵容苦澀,半晌方輕輕出聲,“他誤食了藥散,此刻正昏迷著。”


    郗彥眸色微沉,僵立了一會,慢慢將筆放下,轉身入了裏帳。賀蘭柬雖奇怪他的舉止,卻也沒有多問,見書案上有一封密函尚未開啟,拿在手裏正要打開,帳簾卻猛地被人掀開。


    “少主!”鍾曄不管不顧地闖入帳中,邊走邊道,“你要的七千騎兵,已在營外集結完畢……”說到一半言詞哽住,看著帳中帥案旁站著的賀蘭柬,愣了愣,“怎麽是你?我家少主呢?”


    “裏帳,”賀蘭柬道,“那七千騎兵集結了要作什麽?”


    “少主說今晚計劃不變,等尚公子來,還是要從赤岩山中的秘道偷襲去柯倫河北岸,先去他們軍營放把火,避開阿那紇一部的鋒芒,攻襲長孫倫超的右翼。”


    賀蘭柬聞言思了一刻,點頭道:“此計的確不錯。阿那紇提前來的朔方,已修軍養息多日,士氣正盛。而長孫倫超一部日夜兼程、行軍疲憊,且顧著女帝的安全,精銳都在中軍,兩翼防守必然薄弱。以今晚嚴峻的形勢,隻要將柔然大軍突破一個口子,便能有緩衝的餘地。”


    鍾曄笑道:“是,我家少主也這麽說。”言罷左右四顧,“尚公子還沒來營中?”


    賀蘭柬抿唇不語,鍾曄看出他靜默之下的憂慮,皺起眉:“尚公子沒來?那何人領軍?”話音落下,忽聽腳步聲自裏帳而出,轉過頭,盯著那身著玄黑鎧甲的少年,臉色一變:“少主,不行!”


    賀蘭柬亦急急勸阻:“彥公子,你的身體……”


    郗彥麵色冷冷,並不聽他們多說,執了獨孤尚懸在帳中的佩劍,大步出營。鍾曄心中無奈,長長歎息了一聲,隻得緊隨他身後,出了營領兵潛入夜下,悄無聲息沿著赤岩山脈紛亂迷迭的山間小道慢慢靠近柔然大軍的後方。


    帳中,賀蘭柬望著騎軍卷塵而去,看著那道重墨陰翳消失在高聳的山峰後,怔立半晌,才想起手中的密函。打開一看,眉宇凝住,良久才苦笑道:“難怪她這般地等不及,原來如此。”


    縱有溝壑相阻,縱使郗彥率領的騎兵已衝破長孫倫超一部左翼防線,但畢竟是寡難敵眾,且是這般懸殊的對抗。柔然二十萬眾,夜色鋪蓋蔓延如同滾滾不絕的潮水,一波尚未平靜,另一波已以更洶湧瘋狂的姿態奔流襲至。


    夜過子時,柯倫河南岸第一道溝壑防線被突破,柔然將士的鐵騎踐踏著溝壑下鮮卑武士的身軀,血雨腥風中如虎狼逐原,衝往第二道防線。


    箭雨雖又攔截了一時,然而軍中兵器短缺,一夜用箭數十萬支,部分箭手的箭囊已然空空無物。唯有自溝壑中跳出,拔出彎刀,與柔然騎兵短兵相接。


    賀蘭柬站在哨台上眼睜睜望著前方一撥撥倒下的鮮卑將士,雙眸赤紅,於烽火硝煙間猛咳不止,氣喘之下,胸前的傷口愴然而裂,傷痛與心痛一起,折磨著他的思緒,霎那唯覺生不如死。


    醜時,第二道防線終被突破。


    醜時三刻,攻擊長孫倫超一部左翼的郗彥等騎兵因沒有後援,不得不在對方潮湧而至的大軍前退入赤岩山中。


    寅時,柔然女帝鑾駕過柯倫河。


    卯時,第三道防線已岌岌可危……


    兵眾死傷無數,營中可戰人數已不過兩千。且兵器匱乏,再無支援。東方墨雲下,晨曦染亮的天色並不能使烽煙四滾的戰場透出一絲清澈的光明。賀蘭柬疲軟的身軀靠著哨台上的木柱,雙目望著遠方,自少年時跟隨獨孤玄度身邊,縱橫草原、奇謀無數的他,此刻竟再無計策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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