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因此又恢複了往日相對沉默的處境,直到侍女將熱好的酒膳送來,亭中似冰凝住的氣氛才微有鬆動。夭紹懊惱方才的失言,此時決不肯再在血蒼玉一事上多說,輕言笑語,隻道往事如何如何。商之自小與她鴻雁來往,早已習慣了她說起瑣事的囉嗦不住,於是微笑著靜靜傾聽一側,偶爾插言幾句,卻也絕不奪她的意興飛揚。


    夭紹見他神情愉悅,目光也逐漸溫和,心中寬慰,隻管絞盡腦汁,迴憶往昔趣事說給他聽。亭中笑語歡歡,倒也頗為和睦。兩人目光有時相對,心底皆生感慨:自初見至今,似乎從無一日有這般融洽的時候。起初是不斷的猜疑和逃避,而後是拚命的克製與遠離,再之後,兩人之間剩下的,無非是難言的尷尬與故作的冷漠罷了――


    這般一想,兩人都愈發珍惜起當前時光來。


    待用完晚膳,商之想起來意,剛要拿出子緋的信函給夭紹,卻見適才飛馬去雲閣的沐奇已經迴府,此時大步入亭,稟道:“郡主,偃風已飛鴿傳信給各地雲閣。隻是我仍有些不放心那兩個孩子的安危,讓偃風快馬追去函穀關,跟隨他們南下了。”


    夭紹頷首道:“這樣也好。”見沐奇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疑道:“三叔還有事?”


    沐奇道:“方才事急未來得及問明白,郡主不是一直不許長孫姑娘和遲空先行南下麽,為何今日卻任他們胡鬧,單獨上路?”


    “我也是昨日才想到,遲空若能提前南下,可能會有助於阿彥,”夭紹微微而笑,解釋道,“鍾叔昨日來信不是說阿彥已準備提前攻入荊州了麽。荊州被殷桓轄製的這些年,關卡通行極為嚴苛,更不論考察其內山川地勢,縱是雲閣的細作,也多固守一隅,不得拓寬眼界。遲空自幼居住荊州,對荊州地勢民風想來熟悉得很,且華伯父常年為殷桓智囊,遲空跟隨在側,應該對殷桓在荊州的布署有所了解。阿彥身邊可能正需要這樣的人引軍帶路。”


    沐奇恍然大悟,撫掌笑歎:“郡主想得長遠,我怎麽就未想到這些?”心頭疑惑已去,頓覺暢快,望著亭中兩位年輕人又笑了笑,揖手一禮,退出亭外。


    等沐奇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夭紹迴顧商之,見他望著亭外緩流的溪水,麵色微凝,似有心事。她心念微轉,站起身,理了理裙裾,微笑說:“尚王爺,我自入府,你似乎還不曾領我到處看看?今夜若有時間,就陪我走走吧。”


    商之將酒盞放迴案上,輕笑起身,道:“這些日子由你管著王府,竟沒到處看看走走?”


    夭紹不語,笑顏清淺,先轉身走出亭外。商之看著她灑脫瀟澈的背影,躊躇片刻,方舉步跟上。


    .


    夜空雲似輕煙,月色或明或暗,點綴著王府奇麗雋秀的山水,朦朧處別見妙曼。兩人默默而行,自西隅玉璧園走至東隅,又沿著長廊繞行池館,緩步至中庭後,終在一處冷光蕩漾的湖畔駐足。


    湖邊岩石嶙峋,夭紹踏上石階站於高處,一身紫裙飄逸,本該是寬袖飛袂的清雅儀態,她卻毫無顧忌在岩頂坐下,抱住雙膝,望著麵前波色汩動的湖浪,一時怔自出神。


    方才一路上二人話雖不多,但幽夜下花香淡淡,兼之清風繞身、佳人在側,商之隻覺九年間從未有過這般安寧的心境,煩惱、憂愁漸漸遠去,唯留滿懷溫馨。此時站在岩下望著夭紹,想起一事,不禁微笑:“走了這麽長時間也不見你喊累,看來腿傷的確是好得差不多了。”


    “尚,”夭紹垂眸,柔聲道,“明日縈郡主迴到洛都,若裴行真的兌現諾言,那我明日拿了血蒼玉,就該離開洛都啦。”


    “明日……”商之不想她張口說的竟是離別之言,不由呆了一呆。


    夭紹側首望向他,好一會兒,才道:“你還記得去年在曹陽驛站答應過我什麽事麽?”


    商之避開她的目光,自坐去一旁樹蔭下的石凳上,臉龐被枝葉的陰影遮住,神色模糊。半晌,方低聲迴道:“帶你去明泉山莊。”


    “是,你還沒忘,”夭紹甚是喜悅,笑起來,“明泉山莊,我從小到大盼了這麽多年,可惜今年又去不得了。不過沒關係,等江左戰事了結,我……我和阿彥會來北朝找你的。”


    商之聽她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低了下去,提起阿彥的名字,語中更是不自覺流露出十分的關切溫柔,卻是之前與自己說話從未有過的,不覺心中隱慟,臉上血色刹那盡無。幸被樹蔭遮擋著,夭紹絲毫不察,過了一會不聽他出聲,她輕輕道:“今夜你陪我走了走獨孤王府,這裏也是你當年寫信常說的地方,我其實也很向往,想著總有一天,要你領著我好好遊一遊。如今算是了結我當年一半的心願啦。”


    結伴遊府的緣故原來如此。商之苦笑,終於啟唇道:“明日,你怕還不能離開洛都。”


    夭紹微微一驚:“為什麽?”


    商之道:“陛下讓你明晚入宮赴宴,你阿姐……她很想念你,想讓你在宮中陪伴一段時日。”此話落下,再不聞她出聲。商之轉過頭,隻見岩上那人神情落寞,晚風徐徐,一時吹亂她柔順垂散在肩的發絲,她卻隻顧低著頭,似在認真斟酌。


    “我知道了,”她緩緩自岩上起身,歎了口氣,“隻能讓三叔先帶血蒼玉迴江州了,不過……”她話停住,猶豫了一會,才低聲傾訴道,“我這些天總有些心神不寧,倒不是因為諸事煩擾之故,而是記掛著阿彥,心中難以安樂。昨夜我又做了夢,夢見他再次棄我而去,這次卻不似往日的離別,夢裏他離去時的背影竟是化作輕煙離逝,倒似是、似是生死之別……”


    她輕輕吸了口氣,忍住眸中酸澀,故作輕鬆道:“也罷了。阿姐有孕至今,我都不曾入宮探望她一眼,陪她幾日也是應該的,不過江左……”未想話語又轉了迴來,她意識到時,立即住口不言。


    商之淡然道:“你隻需在宮中待一夜便可,後日上午,便會有人攜東朝沈太後的旨意,請你南歸。”


    夭紹先是不敢置信,隨後細細一想,恍悟過來,不由歡喜道:“尚,你、你……”


    “我親自送你南下,”商之聲音柔和,人卻仍在樹蔭間,含笑道,“明泉山莊,途中經過時,或可歇一日。”


    夭紹卻另有顧慮:“你送我南下?如今這個時候,會不會遭人非議或猜忌?”


    “猜忌和非議也非一日之寒了,”商之走出林蔭,月色下黑袍修俊依舊,看著她若有所思,“不過有件事,事關你大哥謝澈,怕是在你離開北朝之前便要解決好。”


    夭紹飛身掠下,站在他麵前:“何事?”


    商之取出袖中信函,遞過去:“這是子緋寫給你大哥的信,你一看便知。”


    .


    子夜過半,月色忽盛,清輝脈脈蘊藉,斜照一城青瓦灰牆。洛都接連半月宵禁森嚴,百姓入夜便寢,燈火初上時分,亦是滿途空寂之時,更不論此刻夜深如斯,滿城黯淡,唯有幾處燈火零星。一撥巡城將士剛繞過朱雀大街,其後窄巷裏便有一道黑影飄忽而出,輕煙一般踏上道側樹冠,往前探行數十丈,晃了兩晃,便隱入了一座華閣飛甍的府邸內。


    苻府內庭東側,一處閣樓燭光微弱,映著絳雪窗紗的嬌色、玲瓏珠簾的晶光,一望便知是女子繡閣。閣樓外有一碧池塘,幾株參天楓樹枝葉繁密,一烏衣高冠的男子負手靜靜立在樹下,望著樓閣上那抹投照在窗紗上纖細身影,良久,低聲歎了口氣:“這女子,口念君父綱常,話說得毅然決然,心裏卻又偏偏記掛著那小子,徒自傷心傷身,勸也無用……”他似是自言自語,言罷,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待他身影遠去,楓樹間黑影飛躍而出,流墨般閃過月光下,姿態靈活柔美,輕輕落在閣樓欄杆前,扣指慢慢敲了敲門。


    “大哥還不去睡覺,又要來說什麽?”閣中女子聲音輕柔,氣息卻似不支,淡淡道,“我喝下藥了,也要休息了。”


    那黑衣人在外怔了怔,隨即悄聲道:“苻姐姐,是我。”


    閣中沉寂半晌,才聽那女子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隨即有輕細的腳步聲匆匆至門邊,下一刻門被打開,卻是一個樣貌伶俐的侍女探出頭來,目光對上麵前的黑衣人時,神情頓時有些驚恐不定:“你……”


    黑衣人忙將鬥笠拿下,露出一張甚是清美的麵龐,對侍女笑了笑:“你還記得我麽?”


    “明嘉郡主,”侍女忙福身行禮,“我家姑娘說是您,我還以為她聽錯了。快請進來吧。”請夭紹入了閣,她又四顧張望了一下,才關上了門,看著夭紹不住道:“這府裏高手如雲,郡主居然能神不知、鬼不察地進來,真是好功夫!”


    夭紹臉頰微紅,輕聲道:“我先前也奇怪,怎麽進來得這般順利。方才在閣樓下遇到你家公子,才知道事先想是他安排好一切啦。”


    “公子?”侍女“咦”了一聲,似覺奇怪,卻也沒再多問,挑起層層帷幔,領著夭紹徑入內閣。


    內室僅燃了一盞燈,苻子緋斜身倚在窗旁的軟榻上,仍是一身絳色裙裾,可惜往日的華彩清麗,如今卻代之為蒼白的容色、憔悴的眉眼,此刻望見夭紹進來,隻強勉著精神對她微笑,招手道:“坐我身邊來。”握住夭紹的手,方覺她掌心冰涼,不自主一個寒噤。


    夭紹知她畏寒,想要抽出手來,苻子緋卻握住不放,輕聲微笑道:“半夜三更的,諾大的洛都城你竟能來去自如,真叫人羨慕。若知道有武功這麽好,年少時父親叫我練武,我就絕不偷懶了。”她言詞雖一如既往地柔和恬淡,但眸中的淒楚之意卻無法掩藏,顯是想起什麽傷心事,一時感觸頗深。


    “苻姐姐,你生病了麽?”夭紹一入內室便聞藥香撲鼻,又見苻子緋精神萎靡至此,心中便知不妥。


    那侍女在一旁燒茶,聞言抱怨道:“自車將軍去了中原戰場之後,我家姑娘就病了……”


    “胡說!”苻子緋低斥,對夭紹道,“不過風寒罷了。”


    “車將軍不是說年少時曾拜郡主父親為師,與明嘉郡主有兄妹情誼,此事說給她聽又有什麽要緊?”那侍女早就心疼苻子緋這段時日的煎熬,此刻見她苦苦隱忍更是不甘,搶著話道,“郡主,那車將軍究竟是什麽來曆?為什麽前段日子會惹得我家主公這般生氣?寧可斷了往日情同父子的恩情、斷了我家姑娘的思念,也要破了兩人的姻緣,這般執著非要送姑娘入宮為妃不可?”


    “他……”夭紹此夜本就是來為謝澈解釋一切,不料卻逢這侍女咄咄逼人的言詞,心中愈發愧疚,一時失聲,倒不知從何說起。


    苻子緋更是在一旁急得氣血上湧,猛咳數聲,喘息不住。那侍女先前還是口齒爽利,此刻望見她潮紅的麵色、上氣不接下氣的艱難模樣,不由得手足無措起來,顫聲道:“姑娘……”


    苻子緋咬緊了唇,手按著胸口,淚水滾落,負氣不再看她一眼,待氣息平定,便冷冷道:“你先出去。”


    那侍女雖是委屈,卻不敢再違逆,彎腰一福,輕步去了外閣。


    “苻姐姐,”夭紹在旁倒了一杯溫水喂給苻子緋,撫著她的後背,柔聲道,“你別生她的氣,她也是為你好。我、我……今夜冒昧來這裏,也是有話要對你說的。”


    苻子緋望著她,眸光微亮:“是……他叫你來的麽?”


    夭紹不願撒謊欺瞞她,又不忍她再失望,想了想,微笑說:“他在戰場可能還不知道你的事,若知道了,一定會叫我來跟你說明一切的。”


    苻子緋唇露淺笑,眸色卻慢慢暗下去,任憑夭紹扶著靠上軟褥,輕道:“你來要說明什麽?”


    夭紹忽有些赧然,低聲道:“姐姐先要原諒我,我……偷看了你寫給他的信,所以才這樣迫不及待來找你。”


    苻子緋笑了笑,渾不以為然:“看便看了,我並不似他,有那麽多見不得人的秘密。那信也沒有什麽,不過對過往情義而言,我苻子緋對他車邪,算是有了交代。隻是他,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如今與父親矛盾至此,卻也不曾對我有一句解釋。你方才說他不知道我被封為妃的事……他何嚐不知道,此事在他北去戰場前裴太後便與父親談過,我那時不顧女兒家的羞恥,將此事告知他,望他能有表態,盡快求父親為我二人落成一生大事,可他卻……”她微微垂首,吸了口氣,麵色愈見蒼白,勉強一笑時,淚水卻又紛紛落下來。


    “苻姐姐,”夭紹細細為她擦拭淚水,柔聲道,“我大哥他卻是有苦衷的。”


    苻子緋初始不覺,待反應過來,身體一顫,猛地抬頭盯住夭紹:“你……你大哥?”


    “是啊,他並不是我父親的學生,之前為了行事方便,也為你不另起擔憂,所以對你隱瞞了身份。車邪,其實是我離家六年不歸的大哥,東朝晉陵謝氏的長子,謝澈,”夭紹微笑道,“姐姐是不是奇怪,以他為謝氏世子的身份,為何要來北朝甘為人下?”


    苻子緋怔怔道:“為什麽?”


    夭紹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漸黯,慢慢道:“尚自幼為苻大人的學生,和苻姐姐也是兄妹情深,想來姐姐對九年前的獨孤一氏的冤案不會不了解。當時天下人都道鮮卑獨孤氏、高平郗氏全族被滅是如何地淒慘,卻不知曉,我晉陵謝氏在此一案中亦險些家破人亡。”


    她話語低沉清冷,苻子緋隻覺握著她的手也愈發寒涼似冰玉一般,腦中想起九年前洛都的血光彌漫,亦是不免心中顫栗。再念謝澈和夭紹亦在這樣的陰影下渡過了九年,不由心生憐惜,伸出另一隻手,輕撫夭紹的手背。


    夭紹沉默片刻,才又續道:“九年前,我父母因郗氏冤案被牽連喪命,謝氏一族在朝中為官者多受打壓,阿公引咎辭去輔佐帝君的重任,獨留太傅空銜,大伯父因自小身體虛弱,因郗氏之案的拖累,在獄中渡過大半年,再出來時,不出三個月,便病逝了。大伯母因此亦終日鬱鬱寡歡,未過多久,也追隨大伯父命隕黃泉。大哥在家守孝三年,而後留書出走,再也未迴……我起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每次問阿公,阿公都說大哥是去遊曆江湖了。直到去年我送明妤阿姐和親,才在宮宴上再度見到大哥,也才知道,他消失的這些年,是隱姓埋名在北朝,伺機探查當年冤案之後的真相。”


    “他來北朝,原來是為九年前的冤案……”苻子緋喃喃道,“那為何、為何……”她的言下之意,是為何謝澈會投身在苻府門上,可話沒問出來,腦中思緒一轉,已然了悟:是了,父親從來都引獨孤叔叔為知己,對當年舊案一直耿耿於懷,多年來暗中亦在為平反獨孤一案奔波不休,隻是近來,卻不知為何與尚愈見隔膜疏遠……


    心中悵然,半晌迴味過來,才道:“如今獨孤氏與東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為何他還要留在北朝?且位為大將軍,如今又手握軍權,難免被我父親猜忌惱怒。”


    夭紹望了她一會,慢慢將手自她掌中抽出,聲音微涼:“苻姐姐以為,兩朝陛下一卷禦旨下放,便能了結當年的舊案麽?當年的血染都城、舉族喪滅的哀痛,這樣就能撫平了麽?對獨孤氏、郗氏而言,他們所有的仇人仍逍遙事外,如此,豈能平罷九年怨懟之心?”


    這些話她雖低聲靜靜說來,聽入苻子緋耳中,卻如遭重擊,至此才領會到謝澈的苦楚,更覺自己與謝澈之間,往日之情看似親密,卻原來從未了解過他的傷痛和為難,心中又愧又恨,更生出百般愛憐,垂下眼眸,輕輕歎了口氣:“是了,是我想得簡單了。你大哥大仇未報,我、我又怎能讓自己牽絆住他的腳步?之前那樣的胡鬧任性,卻枉對他的一番心思了。”說到此處,她輕輕微笑起來,臉龐亦有了光彩,柔聲說道:“我也才知道,原來,他並不是要存心負我。”


    夭紹低聲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歡你的。隻是如今因你父親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憚,與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說,沉默一刻,又笑道,“過幾日我要就要迴東朝了,你願意與我一起南下,去鄴都見見阿公麽?”


    “南下?”苻子緋囁嚅著,恍惚良久,才搖了搖頭,“我不能隨你走。”她抬起雙眸,眼中含淚,目光卻甚為清澈,微笑看著夭紹,道:“你大哥為國為家可以不顧一切,我雖是女子,但幼承庭訓,也知曉家國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國君父――夭紹未想她的執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這樣的四個字麵前,任何勸說亦是徒勞,於是隻得歎息,說道:“縱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願入宮為妃麽?”


    苻子緋不答,轉眸望著窗紗上搖曳不住的婆娑樹影,手指撫摸著窗欞,默然中似在思索什麽。漸漸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無盡的遠方,忽而一笑道:“東朝,江左……往日聽你大哥說起那裏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隻可惜,今生是注定無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開窗扇,冷風灌入,案上燭火撲閃幾下,光影暈暈晃蕩,隨即一滅,滿室昏暗。


    閣樓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絲光亮――


    .


    夭紹迴到王府時,已是拂曉。一夜未眠,兼之心中傷感、鬱結未消,臥榻後沉沉睡去便不願再醒,直到黃昏時分,侍女估算著宮宴時辰,不得不入內室將她自榻上拉起。夭紹渾身無力,任侍女挑選了裙裾,描繪了妝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當,她又伏案閉目休憩起來。直等商之迴府,命人來叫明嘉郡主同去宮中,她才揉著額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囑沐奇幾句,方自玉璧園出來。


    府外車馬已備,卻未見商之。夭紹撩起車簾想要先上車,目光一瞥車內,腳步止住。隻見車廂壁上斜掛著一條細玉杆,其上趴伏著一隻飛鷹,燦金色的羽翼,淡緋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熠熠不可一世。


    夭紹在車外怔了一刻,認出這便是去年在雲閣見到的商之的飛鷹,笑了一笑,柔聲道:“我們見過啦。”


    那鷹懶洋洋打量她一眼,驕傲揚起脖頸。夭紹隻道彼此敘過舊,隔閡已消,便要探身入車中,豈料那飛鷹盯著她,雙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襲過來,驚得她忙抽身後退。


    “畫眉,不得胡鬧!”身後一聲低喝傳來,那飛鷹眸光微斂,展翅在夭紹頭頂繞了幾圈,才翩然飛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將係著細竹管的左爪高高舉起。


    商之取過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飛鷹低低嘶嘯一聲,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兩下,方才重新展翅,飛揚直衝雲翳。


    商之看過竹管裏的密函,唇邊微微一揚,含笑揉碎絲綃。抬起頭,方見夭紹仍站在車旁,仰著頭愣愣看著飛鷹消逝的方向,神色悵惘。


    “上車罷。”商之上前掀起車簾,在她身邊輕聲道。


    夭紹這才收迴目光,轉頭望著他,紅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躊躇又止。商之聲色不動,隻握著她的手,將她送入車中。待兩人坐定,商之關上車門,朝前方車壁輕敲了三下,駕車的離歌隨即揮下馬鞭,車輪軲轆輕動,朝宮闕駛去。


    一路無言,至宮門前天色已暗,數千宮燈煌煌璀璨,更襯得重重殿闕的雍容寂靜。兩人剛下車,迎麵一輛紫絳罽軿車駕緩緩而至,亦在宮門前停下。車門打開,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緋色宮裙外罩素色輕紗鬥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蒼玉,姿影秀美。聽聞仆人在耳旁的低語,那女子在車邊靜站片刻,慢慢轉過頭來。


    宮燈映照下,玉顏妍麗,明眸深遠,正是裴縈。


    作者有話要說:


    ☆、曲外山河


    裴縈不曾在宮門前久留,淡淡望了一眼商之,又看向夭紹,對視一霎,目光微動,淺笑著點了點頭,而後便在仆人的攙扶下,轉身先入了宮門。


    夭紹並不知今夜宮宴裴縈會來,初時雖訝異,但轉念想起近在咫尺的血蒼玉,卻是又歡喜又忐忑,心瀾起伏不定,連攏在袖中的雙手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一路與商之並行入宮,腦中所思、心中所念皆是琢磨有關血蒼玉的諸事,而身在何境、身旁何人,一時卻俱是忘記了。


    半途過液池旁山壑,恰逢深宮雲鍾敲響,晚風下嗡鳴鼓蕩,直撞人心。夭紹正於沉思之間,茫茫然中被驚一跳,腳下拾階不穩,險些跌倒,待扶住山石站穩,忽覺身旁不見商之,心中一急,忙疾步抽身往迴走,才行兩步,隻聽身後有人道:“我在此處。”


    轉過頭,方見商之立在不遠處的石道間,輕風動裾,一襲黑袍赫然醒目。此刻他望著她,臉上神情說不出的無奈。而引路的內侍站在一旁,更是竭力忍笑,輕聲道:“明嘉郡主,此路是去北苑的近路,山壑間亂石頗多,道路不穩,可小心了。”


    夭紹雙頰微熱,訕訕走過去。商之早知她心中掛念,亦不多說,隻笑了笑道:“別胡思亂想了,血蒼玉定會拿到的。”夭紹微笑,點了點頭,稍稍收斂心緒,跟在他身後,繞過曲折小道,穿過紫辰宮,徑入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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