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娘疑惑的看著他,猶豫道:“難道你那時不想好好說說我麽?”


    她的一雙杏眼澄澈無比,張銘隱隱的透過那對淺褐色的瞳仁見到了自己的兩個虛影,就抬起手將她的臉捧的離自己遠了一些,兩人正好對視。他佯裝思索,隨後溫和的笑了笑,“那時候是想責怪你的,你沒聽我的話,還讓我那樣著急,可是又罵不出口。”


    “……”琳娘梗了梗,張銘不同於她以往認識的任何人,不像父親那樣嚴肅刻板,不像大哥那樣親切卻不親密,不像趙氏那樣刻薄之餘還有些許關心,亦不像琳娘那樣溫柔而嚴厲。他自己的身體不太好,卻萬事都以她為先,和她說話的時候也總是帶著十二分的耐心,全無脾氣,實在……太好了些,好的像夢一樣不真實。


    她這樣想著,就抬手捏了捏張銘的麵皮,喃喃說道:“真的嗎?”


    少女的心思真難猜,張銘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耐心解釋道:“真。要是換做你一定也是這樣,因為實在喜歡你,所以舍不得你受委屈,就隻能委屈自己了。”他說完便一呆,自己好像說了什麽了不得的情話。


    琳娘聽他這樣說便難以集中精神,臉上更是一紅,“啊”了一聲,就低下了頭,手裏玩起了衣帶子。這還是張銘頭一迴神智清醒的對她說這樣的話,前幾迴不是他喝醉了說胡話,便是在床上做那些羞人的事時才說,她聽了雖然也欣喜,但沒有這句不經意間說出來的讓人心神蕩漾。


    她吸了一口氣,便繃了臉正經說道:“嗯,換了我……也是一樣的。”


    張銘正尷尬著,聽她這樣說,心裏便一鬆,笑著伸手摸了摸她柔順的頭發,順手就輕輕抱了抱她。


    “我總覺得你把我當個孩子似的。”


    張銘抱著她笑道:“你確實還是個孩子呢。”


    可不是麽,按心理年齡來算,他倆差了整整十二歲,說是老夫少妻都夠了。


    另一邊,彩霞和青青住在一間,她白日裏便打量了這屋子,先前還覺得挺大,結果經用的屋子不過幾間,其中一間更是張銘死去的爹娘住過的,讓她大失所望。


    青青讀完了自己的書,便自己洗漱了躺到床上,她見彩霞坐在一邊默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就想開口招唿她睡覺,想到琳娘不太喜歡她,又合上了嘴。


    她們兩人俱不說話,青青心事少,很快便睡了過去。彩霞一個人枯坐了半宿,最後搖著頭亦躺下了。


    在鄉下的數日,張銘閑著無聊,無非是看書習字吃飯睡覺。不過,他又細細查看了守孝的諸多禁忌,才知道大周這朝對這方麵的禁忌和自己前世古代有些類似,亦有不同之處,其中幾條更是對自己大有用處。


    他之前想到守孝期間不得飲酒亦不得參加嫁娶喜事,結果自己都做盡了,也不知會有哪裏不妥,結果大周的開國皇帝徐昶大筆一揮,規定七七便算小出孝了,滿期便能舉仕,除了百日不得嫁娶,三年內不能生孩子,其餘宴飲皆不算在禁忌內,他當時意在搜羅天下賢士,就廣開方便之門。順便也方便了張銘。


    張銘解了心頭憂患,便誠心當自己在放假了。


    他為了不無聊,特地發展了項自己的興趣愛好,便是下棋。琳娘常去瑾娘家幫忙,白天就難有時間陪他下棋。他也不寂寞,蓋因尋常的棋譜花上十幾文就能買到,他就一個人用棋盤擺了細細琢磨。不過,用琳娘的話來說,他就是個臭棋簍子,越輸越愛下,就是沒人陪著也能自己一個人呆半天,忒好打發了。


    張銘將黑子和白子擺了滿盤,邊喝茶邊喃喃自語,“這裏頂?”


    “哎哎,不行……我這腦子不管用啊。”


    “有了,衝……”


    好不容易解開了一局入門譜,他得意洋洋的翻出下一頁,接著之前的繼續擺起譜來。


    張銘這邊一派悠閑自在,秦遊那裏亦然。


    他正在請金顯的長子吃飯。


    金公子的智慧半點不及金夫人,三倆下就被套出話來,“金四那老貨,不知是我家隔了幾房的窮親戚,靠著我爹發跡之後就作威作福起來。”幾杯黃湯下肚,他隻當自己已和縣令爺稱兄道弟。


    先前,秦遊在此地束手束腳展不開拳腳的事他也有耳聞,很是不以為然,隻當他是個運氣逆天的公子哥兒,長相又好過自己,心裏便很排斥他。豈料秦遊對著他有禮有節,還送了他許多江南道的新奇玩意兒,金公子這人有暗疾,所以脾氣一直古怪,隻喜歡收羅各地奇珍,全當老婆伺候了。秦遊投其所好,很和他心意。且他又聽說秦遊新娶的妻子是隻母大蟲,見到秦遊就不如以往嫉妒,反而生出些憐憫來。如此一來二去,這位趾高氣揚陰陽怪氣的金家少爺便不自覺的倒戈向了秦遊這一頭。


    他在席間罵的狠辣,秦遊一直勸解,看他喝高了便開了包廂的門通風換氣,隱隱約約的就讓他的幾句胡話飄了出去。


    金公子喝趴在桌上,已經斷片兒了,秦遊就喚來了位小廝,囑咐道:“帶著金公子去好好泡泡湯,洗去些酒味兒。”


    隻見那小廝衝著他擠眉弄眼,秦遊便笑了起來,塞了些碎銀子到他手裏,啐了一聲:“好處都給你了,快滾吧。”


    那小廝嬉笑了一聲,就招唿了自己的兩個同伴,將金公子小心翼翼的架了出去。


    他舉起自己酒杯喝了一口,輕輕呸道:“喝了一晚上的桂花烏龍,半點不夠勁兒。”


    他站起身,裝作醉醺醺的樣子,一搖一擺的走了出去。


    上轎迴家之前,他瞥了兩眼不遠處還鬼鬼祟祟盯著自己的一人,暗暗笑了一聲,將自己往轎門上一撞,哎了一聲,一咕嚕鑽了進去。


    秦遊坐在黑漆漆的轎子裏,無聲的笑了起來,讓你個金四老貨找人盯著本少爺,手段忒一般了些。


    先前張銘提醒他,若是和金公子吃飯,或許會有人盯他的梢,他還不信,結果方才自己的小廝來報,果然有人匆匆去了西麵的小金府,縣裏有個混稱,東邊那座金顯的是大金府,西麵那座金四的,叫小金府。若是不留意自然不會知道有人盯梢,可若是留意了,金四手下那些盯梢的伎倆就不夠看了。


    秦遊迴到自己府裏,由人一路攙著迴到他和表妹的房裏,迴身將門扣上,就將他正一臉擔憂的表妹抱了起來。


    許蓮娘被他這樣一撲,就驚道:“表哥!你怎麽又發酒瘋了!”她仔細一看,秦遊眼神清亮,麵帶戲謔,哪裏是喝醉的樣子,就伸手狠狠擰了一把他的臉。


    秦遊疼的齜牙咧嘴,將她小心放下,委屈道:“表妹,你下手忒狠了!莫不是要坐實母大蟲的壞名聲!”


    許蓮娘聽到這個就來氣,斥道:“好你個秦二傻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兒的人都叫我母大蟲,我今日還真就坐實了!”


    秦遊知她口不對心,就嬉笑上前將她摟住,調笑道:“打是親罵是愛,咱們還不是不要浪費時間了,盡快和我生個小寶寶吧。”


    ☆、第53章 花鈿


    金四爺最近總覺得不得勁。


    金顯家上迴開宴未請自己去,雖說他因為王翠翠的官司被拘在家裏,可金顯在清河縣一貫說一不二,即便臨水宴上駁了秦遊那乳臭未幹的小子的麵子,也沒什麽大不了,正好也能讓他開禁,不用偷偷摸摸的出門。他才養了兩個小妞兒在外室,就被拘在家裏,實在不方便。


    這還隻是一方麵,聽說當初在堂上替王大傻子打官司的那個窮酸秀才都被邀去了,他心裏更不是滋味。那種微末東西,還值得把他當人看麽。


    金四爺這名號是他自封的,他和金顯隻算的上遠房親戚,沒攀上金顯前,他的名字就叫金四,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地痞,憑著逞兇鬥狠混幾口飯吃罷了,後來他發達了,才給自己換了個名字,叫金勇,先前的金四這名字也被他留用了,號稱城西金四爺。


    金顯霸了清河縣十幾年,他也跟著做了這麽多年的金四爺,他知道縣民背後仍舊叫他金四,不過,當著麵兒,他們還是隻敢叫他金四爺,這就夠了。


    隻是,自秦遊來了之後,他的日子就一直不太好過,家裏養了許多打手,都需要吃飯,他的錢供自己揮霍都不夠,金顯又不分他些珠場的錢,隻能他自己想辦法,除了刮點韓鄉紳這些人的,就隻有尋常百姓家了。被秦遊一通折騰,他的好些打手都喝不上酒了,隻能搶路過的外鄉人,他向金顯訴苦,可金顯隻顧著和秦遊奪權,壓根不分點錢給他,實在不夠意思。他也不想想,就他那點兒珠場產出來的那點子破爛珠子,能混成今天這樣的大富大貴,還不是靠他金四麽。


    他不過尊金顯一聲叔叔,金顯還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麽。


    最誅心的就是金大公子的那席酒話了。什麽“你放心,金四那夥人我爹也看不上眼,天生的窮命,平白拖累我家名聲,趁早端了的好,我爹礙於麵子幫不了你,不過暗地裏還是能……嗬嗬……”


    不行,他得去找金顯問問清楚,否則徒然進了秦遊的套。金四手裏盤著一塊嬰兒巴掌大的碧玉,臉色陰陰晴晴。


    金四指使人抬來了轎子,自有小廝替他掀起了轎簾,此時已是傍晚,他抬眼看了看西邊,暮色如血,燒紅了半邊天空。


    這一晚,因為次日張銘便要帶著他們迴縣裏去,琳娘就被瑾娘留夜了,自她們二人出嫁以來,就少有機會睡到一處,琳娘隨著張銘住到了縣裏,更是難見麵,瑾娘與她有說不完的話,耍了頓脾氣,就順利的將她絆住了。


    打更聲響起後,瑾娘替琳娘梳理頭發,試戴釵環。劉盛年前跑了趟滄州,尋了巧匠給她打製了一套金鑲碧璽的華麗頭麵,她先前懷著身子戴不住這樣金貴的東西,就將新頭留到了現在。她摸著琳娘垂至臀下的烏發,直覺順滑無比,便開口調笑道:“這樣好的頭發,可是聽了我的話,日日擦油了?”


    琳娘對著鏡子裏的瑾娘露出個笑,便默認了。


    瑾娘將一對發鈿塞進她手裏,“你看。”這對發鈿是蝴蝶形的,用料不多但勝在做的精巧,用金絲纏出蝴蝶的薄翼,中間細密的鑲了許多粒紅玉髓,琳娘隻怕一碰便碎,就托著它小心觀賞。


    “真漂亮。”


    瑾娘看她喜歡,就按著她肩膀笑道:“我給你戴上試試吧。”


    琳娘點點頭,瑾娘就花了百樣心思,細細的給她盤發,她玩心大起,將自己的發鈿釵子給她試了個遍。


    玩鬧了好一陣子,瑾娘看出琳娘最中意的是銀絲盤藍水晶的那對荷花樣式的發鈿,就開口道:“我這裏還有許多,你可以挑一對最喜歡的帶迴去。”


    琳娘想要推拒,轉念一想,從自己兜裏拿出一個錦囊,“那我拿這個和你換。”


    瑾娘打開錦囊一看,裏麵是十來粒細膩漂亮的粉珠,俱不到小拇指寬,她聽說金夫人給琳娘送過賠禮,一下子就明白這是從哪來的,遂板了臉道:“這是你差點用命換來的東西,我不願收。”


    琳娘看她變了臉色,就急忙解釋道:“大姐,你聽我說,這個雖然來處不太好,但一碼歸一碼,總歸是好東西,你和我都喜歡珍珠,串成手鏈子襯著你肯定好看,我才想著給你這個。之前總怕你不肯收,才沒拿出來的。”


    瑾娘撇了撇嘴:“還是全拿去賣了換成銀子看著安心。”


    琳娘垂下眼睛道:“要是全賣了,被金府裏的人知道,相公會被人恥笑的。”


    瑾娘見她當真,哭笑不得起來,“我不過是說笑罷了,”她一眼瞄到琳娘手上戴著的琉璃鐲子,看著也不貴,就臨時起意,“你這鐲子好看,我不要這珠子,你拿鐲子和我換。”


    琳娘摸了摸鐲子,麵露難色:“旁的都行,這個不行。”她看瑾娘一臉不解,就小聲說道:“這是相公頭一迴給我買的東西。”


    “噢……”瑾娘了然的笑了笑,便不再打趣她了。


    琳娘看了看窗外的弦月,想到張銘,心裏默默念叨,也不知今晚他一個人能不能睡好。


    張銘確實睡不著,他心思繁重,用現代話說的難聽些就是腦洞太大,一貫要在琳娘身邊才能睡的安穩。他以前隻當自己是因為畏寒才這樣,眼下天不涼了,就對自己這沒出息的行徑覺得好笑起來。


    既然睡不著,就看書吧。他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到書房,推開門,撚亮油燈,拿了本《經義集注》給自己催眠,不留神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想著去灶上弄碗熱水喝一喝,一出門就見廊上有個人影。定睛細看,那人散著頭發,披了件淺綠色的薄衫,端了個盤子,見張銘迎麵走來,就露出個淺笑,“老爺睡的不好麽?我弄了碗雞蛋羹,趁熱吃了吧。”


    張銘一臉疑惑:“這麽晚了你還不睡麽?”


    那人露出些許尷尬,“原先已睡了,聽到動靜才起身的。”


    “哦,”張銘從她手裏接過盤子,“多謝了,你去睡吧。”轉身就進了書房,還不忘將門帶上。


    他這樣不按理出牌,教彩霞覺得簡直荒唐,她在金府時,給老爺遞了杯茶就被捏了手心,哪裏像張銘這樣,她手段有限,又想不出自己哪裏出了疏漏,立在廊上吹了半天冷風,才轉身迴房去。


    張銘隨便吃了幾口雞蛋羹,還是覺得想喝熱水,就又出門去廚房灶上,喝了一大碗,覺得渾身舒暢。那彩霞打的什麽主意他大概也看出來了,隻覺得新奇又可笑。她方才穿的衣服大有講究,衣襟鬆鬆垮垮,露出一角淺紅,她長相不差,皮膚也算白,若是單純從欣賞的角度來看,還是很有意思的,就像看畫報女郎一樣,可是一旦清楚她打什麽主意,就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


    張銘嗤笑一聲,這算是自己頭一迴見識到“沒魚蝦也好”的典範了,該記一筆。他一邊洗碗一邊腹誹,也算怡然自得。


    ☆、木與水(2)


    等到禮部和宮裏的人都撤出了乾寧街張府,張挽楠才知道,她和徐澈的這一樁婚事,多半是要黃了。


    太子意外死亡,張扶梁作為當時的伴駕,被一道聖旨圈在家裏,他在自己的房裏,每天門都不出,不知在動些什麽心思,他房裏時不時傳出些聲音,或是樂器聲,或是砸瓷器的聲音。


    她不怪張扶梁,因為他不可能蠢到做這種事。


    作為唯一的兄長,他對張挽楠的喜愛少的可憐,還及不上他房裏的舊瓷。人人都道張家一雙兒女皆風神秀異,卻不知他們麵和心不合。


    她的婚事就要告吹,說句沒心沒肺的話,心裏反而輕鬆了許多。


    她和徐澈認識的偶然,會締婚約亦是偶然,雖然他們之間有種特別的情誼,卻還沒深厚到讓張挽楠願意默默的做起大婦,過三妻四妾的生活。


    納彩之前,徐澈曾經偷偷翻了張家院牆跑來跟她說話,那時候他眼睛裏麵閃著微光,告訴她,隻要做個無封地隻取微末俸祿的王爺,他便可以今生隻娶她一個,無人會阻撓他們在一起。


    她記得自己當時笑了笑,將一個新扇麵送給了他。


    而如今,燕京一片死寂,徐澈亦被圈在了宮中,再也不能如往日那樣自由,隻等太子發喪,成帝便會給他們這些因為一場意外而陷入奇怪境地的人一條路。


    徐澈或許會升天。


    張家或許會下地獄。


    而她,或許今生今世都不用再想嫁人的事了,可以偷偷的換個名字,去天涯海角胡吃海喝,得到真正的自由。


    明明是春天,她卻覺得冷,抬頭望了望天,為什麽流淚了呢?


    原來是下雨了。


    等到九月,天子秋祭,將徐澈封了太子,並將陳太師的侄孫女兒指給他做未來的太子妃,到年後春祭,便會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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