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玦焱臉色難看,而後身子微微後仰,隔了她,睇向更高處的,亦是鄰桌的溫香。


    和以前一樣,夫妻倆為一組,未成家的單坐。


    曾幾何時,他在夢裏與她比肩,接了那順水飄來的酒杯,相酌共飲……


    琴聲響,和著輕風,若有若無的飄蕩在一望無際的碧野中,讓人的心頓生出一種幽渺空寂之感。


    他不禁想,若是溫香彈起來定是更有意境,而他,還為她備了張飛泉琴……


    伴著琴音,一隻長著倆耳朵好似漆碗的羽觴坐在荷葉上,搖搖擺擺的沿著曲折的小溪,向上遊而來。


    河水逆流,阮玉前世隻是在書裏看到過,今日親見,她跟所有人一樣驚奇了半天,她隻希望這水流立即改了方向,永遠不要把那杯子送到她麵前來。


    與她的恐懼相反的,龐維德拍著條案,不停的喊:“過來,到這來!”


    又衝著背向這邊彈琴的美婢唿喝:“停下,就停在這!”


    可是遊戲的規則是不容破壞的,什麽時候彈琴的人想要罷手,樂聲方停。


    於是龐維德眼睜睜的看著羽觴晃晃悠悠的飄過眼前,又飄過蔣佑祺與裴若眉一桌,再繞過賈經……


    賈經拍案大笑。


    龐維德瞪了他一眼……隻知道拍馬逢迎出賣忠良不學無術活該千刀萬剮的王八蛋!


    羽觴在方卓麵前也沒有停下,又遊向賈煥珠……


    賈煥珠一雙眼瞪得圓圓的,結果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它若無其事的經過,連聲歎氣。


    接下來是段比較順暢的溪流,羽觴便一路向上。


    龐維德捶了下桌子:“怎麽迴事?今天還不打算停了?我不幹,我要換位子!”


    結果就在此時,樂聲忽止。


    而羽觴轉了個彎,流過了竇晗與阿嫋的身邊,恰恰停在尹金麵前。


    “好啊,一隻杯子也知道察言觀色,專挑那俊氣的人賣好哦……”


    話雖如此,龐維德的眼睛卻惡狠狠的盯向那個彈琴的婢女,結果被小圓狠狠擰了下。


    話說曲水流觴的開局停在何處是有講究的,預示著此人在這一年裏將會順風順水,無往不利,更或者飛黃騰達,平步青雲。


    當然,也不過就是那麽個說法,可是誰不想討個好彩頭呢?


    ☆、136才女誕生


    龐維德氣鼓鼓,賈經也不忿,然而誰也不敢跟尹金叫囂。


    尹金倒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撈了還想往上飄的羽觴擱置案上,又自早已備在案角的黃竹大筆筒裏揀了支扇子簪型書簽,凝眸一睇,唇角便是一彎,然後將簽正麵向上放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日長雄鳥雀,春遠獨柴荊。”


    眾人便知,此番的題麵是“春”,倒也應景。


    阮玉開始祈禱那玩意千萬不要看自己順眼,而尹金已經換了羽觴,重新斟了酒,放在荷葉上。


    羽觴便又搖搖晃晃的上路了。


    此番,樂聲沒有持續多久,待到羽觴飄到溫香跟前時戛然而止。


    如是,似乎在暗示著什麽。


    因為為了以示公正,樂師是背對著這邊彈琴,如是,似乎更印證了“緣”之一說。


    如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阮玉鬆了口氣的同時,金玦焱的劍眉已經擰起來。


    也是,方才羽觴就恰到好處的停到了尹金案邊,現在又是溫香,難保不讓人懷疑其中有貓膩。


    溫香的臉紅起來,起伏的胸脯顫抖的指尖證明她現在很激動。


    玉手撈起羽觴,也不敢看尹金,隻拿柔細的聲音輕輕吟道:“新妝宜麵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阮玉一麵暗讚溫香巧借詩詞表達自己的深閨寂寞,暗傳情愫,一麵哀歎,這些詩她怎麽一句也沒聽過?難道都是臨場發揮?


    古人,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是古人,咱們能不能不總整這些詩詩詞詞,你們平日就沒別的好做了麽?


    羽觴繼續前行,此番是輪到了那對阮玉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夫婦。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金玦焱看到阮玉抿起嘴,似是麵容嚴肅,可是肩頭一個勁打顫,不覺懷疑她是不是生了什麽病。


    他自是不知阮玉在慶幸這些人也不過是現學現賣,如是,她似乎有希望了。


    羽觴從頭來過,這迴是方卓撈起了酒杯:“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阮玉準備了一首杜甫的《春夜喜雨》,隻待羽觴光顧,豈料龐維德宣布此輪到此結束。


    原來每輪隻一曲,一曲既終,流觴便止。


    婢女為通過者上了酒菜後,新的一支樂曲開始了。


    看來那位女樂師實在忍受不了龐維德的目光追殺,就將曲子停在此處。


    龐維德幾乎狂笑著抓起酒杯,然後雙手合十,方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簽子,眼睛一瞄,當即臉色一僵。


    賈經拍桌笑得打跌。


    龐維德的臉色便愈發漲紅,仿佛就要沁血。


    小圓瞪了他一眼,一把奪過簽子。


    “春山暖日和風,闌杆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好!”龐維德一拍條案,抓住小圓的手,幾乎熱淚盈眶:“原來我的五車,都跑到了你的肚子裏。”


    小圓氣急,啪的給了他一巴掌。


    眾人大笑。


    笑聲中,羽觴悠悠漂浮。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賈煥珠搖頭晃腦的吟道。


    “昔我來者,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菲菲。”素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輕輕啟齒。


    “柳樹得春風,一低複一昂。”竇晗端著酒杯大笑。


    “薄紅梅色冷,淺綠柳輕春。”尹金依舊雲淡風輕。


    “楊柳縈橋綠,玫瑰拂地紅。”不知名夫婦將羽觴交給身後的婢女。


    這首曲子很長,以至於阮玉幾乎遍覽了有關“柳”的詩句,隻是羽觴已經走了三迴,卻從無一迴停在她的麵前,讓她不禁懷疑老天聽到了她的祈禱,可是……她的肚子怎麽辦?


    她所有能想起來的有關柳的詩句似乎都被大家用過了,不過想來這輪也就快結束了。


    賈經撈起羽觴,大笑飲盡:“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然後酒水就淋淋漓漓的在他胸前垂下萬條“絲絛”。


    肚子“咕”的叫了一聲。


    金玦焱打溫香身上收迴目光望向她,臉上帶一絲誇張的驚訝。


    她有些懊惱,別過了頭,卻聽龐維德拍案大叫:“四嫂,到你了!”


    她一迴眸,恰見羽觴乘著荷葉停在麵前,而琴聲就在這一刻消失了。


    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立即盯住金玦焱。


    金玦焱淡淡一笑:“看我做什麽?它在你對麵。”


    頓了頓,補充:“雖然咱們坐在一處,可也要看羽觴離誰最近。再說……”


    白牙一閃:“你不是餓了嗎?”


    這個混蛋,強調他與她同桌而異夢,無非是說給溫香聽的,可是她僅存的最後一句有關柳的詩詞都被賈經給消費了,而這玩意偏偏在此刻停下,是要同她做對嗎?而且即便水流依舊向上緩流,可是它就在她跟前打著旋,一副你不撈起我就我跟你耗到底的架勢。


    阮玉被逼不過,找不到出氣的地方,隻能怒視賈經。


    賈經本就在注意阮玉的動靜,但見美人望來,一雙眼睛水波盈盈,身子頓時酥了一半。


    那邊,龐維德還在叫喊:“四嫂,若是答不出,可是要學狗叫哦……”


    坐在不遠處的阿嫋垂著眸,唇角彎得詭異……堂堂相府千金學狗叫,說出來可不要太丟人哦!


    小圓狠敲了一下龐維德的腦袋:“金四奶奶,你別聽他胡說。你若一時想不起,還有金四哥……”


    “哪個……”


    金玦焱就要脫口而出,可是不知為什麽,他抿住了唇,擱在案邊的手緊攥成拳。


    阮玉自是知道他想說什麽,不覺冷冷一笑:“不必了。”


    沉思片刻,緩緩吟道:“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一時之間,隻聞水聲潺潺,荷葉又開始飄動,載著阮玉來不及或者說忘記拾起的羽觴緩緩流走。


    流過溫香身側,流過那對不知名夫婦的腳邊……


    可是沒有人拾起羽觴,就包括專門負責伺候的婢女,大家的唿吸仿佛都在刹那間停止,隻一瞬不瞬的看著阮玉。


    阮玉捏緊拳。


    她就知道,這闕不行,因為此番要的是包含“柳”的……


    “妙,真是妙!”尹金率先擊掌,微狹的眸子閃著不明所以的光:“咱們都隻局限於‘柳’形,‘柳’態,‘柳’意,卻不知柳絮更能表現柳的風姿。金四奶奶,果真名不虛傳……”


    起身,鄭重一禮。


    阮玉被讚得有些迷糊,糊裏糊塗的也跟著起身還禮。


    眾人開始活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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