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了不起的是,孟子還引用了《尚書·泰誓》的一句話,叫“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樣一來,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權,就其實是民授。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堪稱偉大。


    我們知道,一個國家或一個政權是否民主,關鍵就看授權主體。政權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專製;不講授權,黑社會都不如。


    然而,自從周人確立了“君權天授”的觀念,授權問題就不再有人討論。重新提出這個問題,明確把授權主體界定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為天授,實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華史的民主傳統,也就僅此而已。


    君權來自民權,故民權高於君權,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與諸子的區別:老子和莊子不要君權,也就無所謂民權;墨子和韓非主張集權,則君權高於民權。


    先看韓非。


    守住你的王冠


    其實,韓非也有“國王培訓班”。


    學員裏,也有梁惠王。


    當然,韓非出生時,梁惠王早已去世,韓非不可能給他上課。上課的人,叫卜皮。


    卜皮也是法家。


    梁惠王說:先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據先生所知,寡人的名聲怎麽樣?


    卜皮答:臣聽說王上是慈惠的人。


    梁惠王聽了十分高興,洋洋得意地問:那寡人的慈惠到了什麽地步呢?


    卜皮答:到快亡國的地步了。


    惠王大吃一驚:慈惠不是行善嗎?怎麽會亡國?


    卜皮說:慈則不忍,惠則好施。結果是什麽呢?必然是該殺的不殺,不該賞的亂賞。如此“有過不罪,無功受賞”,豈有不亡之理?17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被韓非編進了教材,用來培訓各國國王。隻不過,韓非的課程內容跟孟子是相反的。孟子講王道,韓非講霸道,而且是橫行霸道。


    為什麽橫行霸道?


    因為社會風氣如此,時代精神也如此。


    韓非說,有一年齊國伐魯,魯國派孔子的學生子貢去進行外交斡旋。子貢滔滔不絕說了半天,齊人卻一句話就打發了他。齊人迴答說,先生的話確實說得漂亮,但我們就是來搶地盤的,漂亮話管什麽用?


    結果,齊把國境線劃到了魯國都城門前十裏。


    這,難道不是橫行霸道?


    於是韓非說,別再扯什麽仁義道德,扯什麽兼愛天下,扯什麽溫良恭儉讓,誰講誰倒黴,因為時代變了。這個變化,也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18


    也就是說,人際關係也好,國際關係也好,都是利益關係。隻不過,利益的獲取,最早是“揖讓”,後來是“巧取”,現在是“豪奪”。如此而已。


    是啊,所有的臉都撕破了,何必再來粉飾太平?


    君臣關係,也如此。


    我們知道,在儒家那裏,君臣是被看作父子,邦國是被看作兄弟的。對此,韓非的反應是一聲冷笑:親如父子?就算真父子、親兄弟,又如何?楚成王,不是被他親兒子逼死了嗎?19 齊桓公,不是把他親哥哥殺掉了嗎?20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友,管用嗎?


    不管用。


    什麽東西管用?


    利益。人君最大的利益,是稱王稱霸;人臣最大的利益,是富貴榮華。隻要協調好關係,讓雙方都實現利益最大化,就ok。愛不愛的,沒什麽意思吧?


    於是韓非得出結論──


    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 21


    哈!孟子培訓班的課桌,都要掀翻了。


    不過,這裏麵有問題。


    什麽問題?


    如果臣下不安於位,也想為君,怎麽辦?


    這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天底下最大的利,莫過於為君為主。故臣弑君,子謀父,弟篡兄,史不絕書。從春秋到戰國,更是一頂頂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發,各路諸侯真不知如何守住自己的王位。


    對此,韓非有辦法嗎?


    有。


    什麽辦法?


    兩麵三刀。


    所謂“兩麵”,就是獎與懲,賞與罰,也叫德與刑,韓非稱為“二柄”。這當然管用。因為人之常情,無非趨利避害;刑德二柄,則無非威脅利誘。這裏麵有甜頭也有苦頭,唱紅臉也唱白臉,所以是“兩麵”。22


    與“兩麵”相配套的是“三刀”,即勢、術、法。勢就是威勢,術就是權術,法就是法規。其中,威勢是前提也是基礎。韓非說得很清楚,飛龍和騰蛇一旦掉到地上,就跟蚯蚓、螞蟻沒什麽兩樣。由此可知,權力和威勢才是靠得住的,其他都靠不住。23


    有了權威,還得會用。怎麽用?用權勢建立威望,用權術對付臣下,用法規製服人民。勢立威,術馭臣,法製民,都是人君手中的指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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