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韓非的治術,有明有暗,軟硬兼施。刑罰就是公開的硬控製,權術就是暗地的軟控製。君主無術,就受製於人;民眾無法,就犯上作亂。這就叫“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24


    但,術和法雖然兩手都要硬,用法卻不同。權術是用來對付官員的,叫“潛禦群臣”;25 法規是用來對付民眾的,叫“一民之軌”。26 所以,權術要暗藏心底,法規要公之於眾。實際上韓非的法,就是輸入臣民們頭腦中的程序。有此程序,他們將自動成為工蜂和工蟻。


    韓非的蜂蟻社會就這樣建成。在這個社會裏,很顯然隻有君權沒有民權。韓非的心目中,也根本就沒有民權兩個字。他的服務對象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君主。他對君主要說的也隻有一句話:守住你的王冠!


    君權至上,君主唯一,這就是法家。


    這樣的主張,墨子也會讚同嗎?


    恐怕不會。


    人治出特務


    沒錯,就算再世,墨子也多半不會讚成韓非。


    這是可以猜出來的。


    有一次,墨子問田齊的太王田和:現在這裏有把刀,用它試著砍人的頭,一刀就砍斷了,鋒利嗎?


    田和說:鋒利。


    墨子又問:一路砍過去,都是一刀就斷,鋒利嗎?


    田和說:鋒利。


    墨子再問:刀是鋒利了,誰會倒黴呢?


    田和說:試刀的人。


    於是墨子最後問:兼並別人的國家,消滅別人的軍隊,殘害別人的百姓,誰會倒黴?


    田和低頭又抬頭,想了又想說:我會倒黴。27


    墨子講這故事,當然是為了反戰,並宣傳他兼愛的主張。但他講的道理卻有普遍性,那就是輕易不要動刀。兵者兇器也,用之不祥。試刀的人有危險,獻刀的也有,何況獻的還是“兩麵三刀”!


    法家,豈能被墨家所欣賞?


    實際上,墨法兩家有著本質的不同:法家是“為君主謀”,墨家是“為天下謀”。墨子的思想有一個總綱,就是“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28 這樣的思想家,說他維護民權,好理解;說他不要民權,想不通。


    可惜這是事實。


    毫無疑問,墨子從來沒說過不要民權,更不可能公開主張專製。可以說,他甚至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的主義和踐行,最終會導致獨裁。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又確確實實把自己的組織變成了蜂蟻社會。那麽請問,蜂蟻社會有可能是民權社會嗎?在這種組織結構中,工蜂和工蟻也會有公民權嗎?


    當然沒有。但,為什麽會這樣?


    很簡單,就因為墨子跟儒法兩家一樣,都主張社會要有序。隻不過這個秩序的維護,儒家主張靠禮,法家主張依法,墨子卻寄希望於人。


    什麽人?


    領導人。


    在墨子看來,領導人很重要。


    墨子說,人類誕生之初,沒有政治製度,也沒有領導人(無政長)。於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主張,兩個人有兩個人的主張,十個人有十個人的主張。人越多,主義就越多。所有人都說自己對,別人不對,互相攻擊,互相批判。結果“天下之亂,若禽獸然”。29


    這就是沒有領導的嚴重後果。


    可見,社會如果出了問題,一定有兩個原因,一是“不相愛”,二是“無政長”。不相愛,就鬥,因為沒有人道主義;無政長,就亂,因為沒有統一意誌。


    也因此,墨子開出了兩副藥方:針對不相愛的,是兼愛;針對無政長的,是尚同。


    尚同的意思,前麵已經說過,我們也已經清楚,那就是村民的意見由村長統一,鄉民的意見由鄉長統一,國民的意見由國君統一,全民的意見由天子統一。天子“一同天下之義”,諸侯“一同其國之義”。以此類推,所有的意誌都能統一,天下秩序井然。


    墨子認為,這就是政治的起源,也是政治的意義。政治,就是由英明的領導來統一意誌。


    這樣的政治,當然是人治。


    問題也就出在這裏。


    按照墨子的說法,人類之所以要政府,是為了統一意誌;要天子,是為了統一思想。這就必須事先假設,政府一定是正確的,天子一定是聖明的,他們也一定都是兼愛的。否則,要他作甚?


    那麽,這個前提有保證嗎?


    墨子說有。因為從一開始,天子就是按照這個標準選出來的。而且,事實也證明他既賢良又聖明。比方說,一個村民做了好事或壞事,家裏人不全知道,鄉裏人也不全知道,天子卻清清楚楚,直接下令或賞或罰。於是大家都說“天子之視聽也神”。30


    奇怪!他怎麽知道的?


    天知道!


    墨子自己也知道說不過去。但為了維護人治,便又補充說,天子其實也不是神。他能夠無所不知,是因為“使人之耳目助己視聽”,也就是有人通風報信。


    這當然也講得通。但我們還是要問:是誰通風報信告訴他的?人民群眾嗎?似乎不大可能。因為前麵說的這些事,可是“其室人未遍知,鄉裏未遍聞”的。群眾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會去說?


    隻有一種解釋:天子安排了臥底。


    這豈不可怕?


    其實,如果是群眾去告發,就更恐怖,因為普天之下都是特務。這就比蜂蟻社會還要等而下之。工蜂和工蟻雖然沒腦子,卻也不會做特務。


    可以類比的,是商鞅治下的秦國。那也是所有人都服從和聽命於最高領導人的。隻不過,在商鞅和商鞅以後的秦國,全民都是戰士,或警察;在墨子和墨子設計的天下,全民都是特務,或臥底。哪個更可怕?


    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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